四天之後,高恆為棠兒買的萬字璇璣蕙繡織錦圖便傳送到了北京。還是沾了那頂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為乾隆旨意裡並沒有「革去頂戴」的話,又沒有明發,除了尹繼善和幾個當場聆聽旨意的人,整個兒官場上都還不知道。因此,總督衙門簽押房的堂官連個頓兒都沒打,將高恆給北京的家信和裝在卷宗文書給「傅恆」的織錦,同著旨意和尹繼善等人的咨文書信,都用八百里加緊直發軍機處阿桂手中代轉。
自入軍機處,阿桂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忙碌過。乾隆在北京時還不覺得,軍機處裡上有傅恆掌總,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劉統勛管著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紀昀管著禮部、翰林院、國子監、內務府。其餘工部、戶部、吏部都向傅恆負責,他只管個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覺得看不完的文書見不盡的人辦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攬子砸到他一人頭上,還要照料轉遞各省的奏折,隨時掌握太后、皇后車駕舟船南巡途次行蹤,接見外省進京述職升轉降黜官員。河防、海防、海關、鹽糧漕運、圓明園工程,一處不理一處起火冒煙兒。事到其間,他才真懂得什麼叫「日理萬機」。起初三更退朝五更來,還沾一沾家,後來覺得趕到家來請示事情的官兒更難打發,索性一索性,就住進軍機大臣當值房,連軸兒轉料理差使。每天倒能睡足兩個時辰,還能打一趟太極拳活絡活絡筋骨。饒是他武將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兒,這麼拼命辦差,一天下來也累得泥巴似癱軟。
接到南京遞來的一厚疊文書,阿桂立刻停止接見官員,盤膝坐在炕上,命身邊的大章京:「告訴外頭來見的官員,只要不是軍機處委辦的差使,都到部裡回報,特別有急事的,幾句話先寫個節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員,你們四個大章京先見──這都安排過的,不要一聽要請示我,就帶進來接見。」一邊說,口裡喝著釅茶,一手倒換著看文卷。因見尹繼善直寄自己的通封書簡上有「親啟絕密」字樣,用小刀裁著,又叫過一個太監,說道:「這份厚卷宗是六爺的私件,你走一趟送過去給夫人。代我問好。告訴夫人,有什麼事要辦,跟軍機處說一聲就成──這一件是高恆大人府裡的信,順便給他也帶去。」
說罷便不言語,抽出來看,除了尹繼善紀昀的,還有傅恆離寧前夜的信,囑咐自己「任重務繁,大事宜細,中事調協,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言情無曖昧、處事不以上諉。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數語,寫得甚是懇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雜務之中,得這幾句「宰相箴言」,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涼。感念著傅恆,又拆看尹繼善的,卻是累累數千言,因內裡說到甘肅秋雨,又索來甘肅省的晴雨報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這時候甘肅陝西雨量和黃河漲落水情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黃漕交處歷年秋汛形勢。因見紀昀信中提及乾隆「觀海蘭察夫人雅函,聖顏解頤大笑。知吾弟在京萬事百務堆如山積,謹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請夫人前往彼府時加慰恤……」見紀昀述及乾隆處分高恆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讀,卻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後首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職,高恆還能托人遞送八百里加急郵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恆不在北京,剛離南京,送傅恆府東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著發了一會子呆,聽著軍機處門角大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動,「噹噹」顫悠悠兩聲,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著對幾個站在一邊準備回事的章京、太監道:「未末申初時牌了,從天不明一直坐到這會子,頭有點暈。我要出去走動走動──你們除了輪班見人的,把今天送來的奏議、條陳、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與金川軍事有關的,河務漕運秋汛水情的,冬小麥備播的、彈劾官員的奏章、各部部務匯報,分門別類理出來,緊要的排出來。可以下值回去了。下一班來當值的交代一聲,找出去兩個時辰,天黑之前趕回來。」
「是!」幾個軍機大小章京躬身應一聲便散去。阿桂從桌上挑了幾份文書夾在腋下,逕出軍機處。十幾個站在景運門口等著向軍機處回事情的外省官員正聚著低聲說話,見阿桂踽步出來,忙住了口,一齊打下千兒請安,景運門口的蘇拉太監也都一個個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被空曠的天街上的涼風一吹,阿桂覺得心頭一爽,望著秋空上時濃時淡的雲緩緩甫移,巍峨的三大殿,飛檐翹翅間「人」字形雁行唳鳴南飛,他深深舒了一口氣,笑謂眾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務,太忙亂,讓老兄們久候,這裡道個歉吧。你們的名字軍機處有備檔,要是部裡轉上來,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實在要當面談,不要瑣細,就是抬愛體恤兄弟的難處了──哪一位是台灣知府?」
「卑職在!」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官員閃身出來,躬身施禮報名道:「卑職胡羅纓,乾隆十二年賜進士出身──」「我看過你履歷。」阿桂含笑擺手說道:「你任上離得遠,還隔著海路,今天我要見見你,一是錢糧,二是倭寇水盜,三是白蓮教匪在台灣的門派。我們先談談,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見──這會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著,過兩個──兩個時辰一刻你再進來。」
阿桂說完,出景運門,卻見棠兒從慈寧宮東夾道裡出來,走了個迎頭照面。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腳,道:「嫂子安好!我正要過去請安呢,可可兒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麼?您這是哪來哪去呢?」棠兒覷著他臉色,湊近了一點,笑道:「當宰相當得越發成了人精猢猻了,這是迎頭碰上了,就說『正要過去請安』!還『可可兒』的,下頭人聽著你滿口子曰詩云之乎者也的,宰相還有這些話,也不怕人笑!當心著點,悠著點辦事兒,你瞧瞧鏡子,眼泡子都瘀了,顴骨也泛紅,好歹也剃剃頭刮洗刮洗,也歇了,也祛祛火氣兒──我是進去給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繡,她雖南去了,我在鍾粹宮小佛堂觀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過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緊話傳給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爺府,順便兒請安,還有點事情要說。」阿桂一笑認真地說道,「既這裡見著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幫,」他嘴努了一下景運門內,「都等我說話呢!我陪嫂子轉一道,看看海蘭察家的,兆惠家的──她們未正經過門,京裡沒人照應,我一個兒去也不方便。一道兒過去正好。」棠兒笑道:「罷喲!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兒反說你陪我!人家是越歷練越深沉,你倒歷練出一張好嘴皮子!」一頭說,跟在阿桂身後不遠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撲營侍衛太監多,二人便不再說笑。
海蘭察和兆惠賜的宅子在虎坊橋石虎胡同,坐東朝西兩處大宅院相比鄰。對門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堊一新的倒廈門,沿街粉牆新刷石灰,與周匝櫛比鱗次的百年老屋比襯著,顯見格外鮮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轎,棠兒是竹絲涼轎,塞進胡同裡要佔多半個巷道,怕別人轎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擁著棠兒出來,阿桂卻只帶了兩個內務府的筆帖式,徐步進來。剛轉過巷角,便聽裡邊前頭隱約人聲嚷成一片,接著便聽兆惠家哭鬧聲,廣亮門「匡」地一聲山響,一個婦人披散頭髮,黑白紅三色羊毛統裙外套絳紅袍子,踏著長統皮靴,一手握匕首一手拽著兆惠的未婚夫人雲姑娘跨著大步出來,口中嘰哩嗚嚕大聲說著什麼,似乎在發怒叫罵。後頭緊追著出來的是丁娥兒,還有幾個小廝丫環,都是嚇得臉色煞白,叫著:「搶人啦!快……快攔住!」棠兒見那婦人一臉凶氣,拖著雲姑娘直近前來,嚇得一個趔趄步兒,忙閃到阿桂身後。胡同裡胡同外看熱鬧的閒人立刻前後圍了起來,卻沒人敢近前。
阿桂臉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兩下,兀立不動擋住去路。他的威勢似乎使那婦人震懾了人一下;站住了腳步,用尖銳嘶啞的聲音叫嚷著什麼,卻是誰也聽不懂。
「你是藏人,對吧?」阿桂凝視那婦人移時,心中已知大抵緣故,定住了神,不緊不慢問道:「會不會說漢話?」「會!」那女人高聲吼道:「你讓開!」接著又是一串藏語。阿桂釘子似地當道站著,說道:「我也不是漢人,你白罵了。我雖然出兵放馬,在金川打到你刮耳崖,曾在戰場上和藏人對陣,其實藏人我很佩服的。你怎麼欺負一個弱女子?」
「我也是女人!」
「噢!」阿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說道:「可是你會弄刀槍,她只會玩繡花針。你懂嗎──」他比了一個穿針引線的手勢,「──會縫衣服的──裁縫──懂嗎?一個拿著匕首的人,不應該欺負拿繡花針的人,不應該的!」他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搖搖頭。
那婦人竟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猶豫著看了看文弱的雲姑娘,手鬆了一下,立刻又攥得緊緊的,眼中噴著怒火,厲聲說道:「我,就是金川故扎夫人朵雲!他的丈夫現在去殺我的故扎,殺我們的兄弟姐妹,搶掠我們的牛羊草地,我為什麼不能殺她?」
「啊!朵雲──」阿桂目光電火石光般一閃,「是金川的女豪傑嘛!一個女豪傑,這樣待一個無辜的女人,不好!」他的臉色變得平淡如水,毫無表情地說道:「攻打金川是我阿桂請旨發兵的,是朝廷的旨意。你有話應該向朝廷說,要報仇,應該對我,要殺女人,應該殺我的夫人,你鬆開她,我絕不為難你。你懂麼?你的丈夫並不是死心和朝廷作對。你殺掉她,我們連講和的餘地也沒有了。以命抵命,是大清律條裡明白寫著的,你不要你的丈夫兒女,不要你的金川草地,白雲牛羊了麼?那是多好的地方啊!」眼見兩個順天府的衙役已抄她們身後躡足貼近,阿桂顯得更加從容鎮靜,口中娓娓而言,「……那麼高的山,山上是終年不化的白雪,雪水從山上淌下,到處都是清澈的溪流,常青的松柏、落葉的喬木,望不到邊的草地牧場……拿下!」他突然暴喝一聲,那兩個衙役猝然之間,餓狼似地猛撲上去,一個一把搡開雲姑娘,一個反手便擰朵雲胳膊!
這一下乍然變起,連聽得發怔的朵雲也是毫無防備,反劈被擰,一個急轉回身,劈臉向衙役刺去,正中衙役眼窩,那衙役殺豬也價大叫一聲:「我的媽呀!」捂著臉翻身倒地,打滾鬼嚎似叫著掙命。那個推雲姑娘的衙役回身拔刀,卻哪裡來得及?朵雲身形飄忽,一個箭步跨上,衙役急蹲下一個掃堂腿,小腿肚子已著了一刀,悶哼一聲撲身馬爬在地。阿桂身邊兩個筆帖式見她勇悍,撲上去想幫打,見她咬牙切齒,已擺脫衙役糾纏直撲過來,叫一聲:「番婆兒厲害!」嚇得腿肚子轉筋,竟當地僵立不動!
這一切都在瞬息之間,阿桂見她來勢凶險,一個閃身放她匕首直刺過身側,一隻左手已緊緊攥定她左腕,只一扳,已將匕首奪在右手。巷北對面的幾個衙役見阿桂已經得手,哇哇叫著一擁而上,登時將朵雲按倒在地。阿桂戰場馬上馬下廝殺,是舉朝有名的勇將,這幾下徒手奪白刃幹得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棠兒雲姑娘丁娥兒尚自驚魂未定,看熱鬧的人群已是雷轟價一聲喝采:
「好!」
「不要捆。」阿桂見幾個衙役揉搓朵雲,上繩兒扣枷要鎖捆朵雲,皺皺眉頭說道:「帶到海府去,我有問她話處。」困見順天府知府勞環冰此時也一溜小跑趕來,不等他請安便吩咐道:「把瞧熱鬧的趕開。你也進海府,先問一問這個朵雲。」
於是一眾人等步行進了海蘭察府,果然裡邊瓦舍高矗迂路回折,各院天井卻不甚闊朗,往往返返幾折幾道門才到正院。丁娥兒請阿桂棠兒雲姑娘坐了客廳,僕廝丫頭忙著送茶送巾櫛。棠兒尚自心有餘悸,見雲姑娘臉上也是紅白不定,因笑謂丁娥兒:「瞧你倒像能撐得住似的,手不顫腳不軟端茶遞水。我心裡這會子還撲通撲通直跳呢!」丁娥兒抿口兒笑道:「我已經鬧過一齣子了,我們那口子在德州也這樣,那回我是人質。雲妹子我們投緣,缺了這一項就補上。我心裡細想,不但不怕,還歡喜呢!」
「遇上這種事還歡喜?」阿桂蹙眉笑道,「她一刀子下去,我怎麼跟兆惠交代?」一眼見勞環冰探頭兒,又道:「你不必過來,先過去審她。只許問不許打。去吧!」丁娥兒道:「當然歡喜。這是替我們前頭男人消災,本該他在前頭受的,我們在北京替他受了;又有貴人相助,這不是歡喜事情?明兒我還拉上雲妹子到大覺寺上香謝佛爺保佑呢!」
兩個女人想想,都覺得有理,竟一齊說道:「是!」棠兒道:「該他們受的,我們替了,真是好事兒,我也去。今兒我見著了,也算我們老爺在金川見著了。」阿桂聽她們議的奇談怪論,卻都一臉莊重認真,心裡暗笑,一口茶幾乎嗆出來。聽她們十分虔誠地議論個沒完,忍不住偷偷看懷錶。
「你是忙人,有話說你先說吧。」棠兒笑道:「我跟你說的是大事,卻不是急事,好歹抽一點空我府裡去,跟你細說。」
阿桂道:「嫂夫人也忒伶俐的,哪裡就忙得那樣兒了呢?」話是這樣說,還是複述了紀昀的信,說了要給雲、丁二人誥命的話,「……不過要等出兵放馬回來,這其實是天子主婚,我也只在戲上見過,本朝還沒有先例呢!你們再寫信,交兵部直郵四川,他們已經離開南京了。」又笑著對棠兒背誦了丁娥兒的信,笑得棠兒手絹子捂著口咳嗽,指著娥兒說不出話。
丁娥兒卻詫異,說:「這信寫得不好麼?怎麼夫人就笑得這樣?」阿桂笑道:「誰說不好?好著呢!萬歲爺就是看了信才有旨意的……是誰的手筆?」
「是我,我識幾個字……」雲姑娘紅著臉,忸怩地說道:「是她逼著,非叫我按她的原話寫嘛……『狗蛋他娘致狗蛋他爹』,寫著就覺得似乎不對,可又沒什麼不對,就照錄下來了。」棠兒笑問道:「你們狗蛋兒怎麼沒見?這名字得改改了。他如今跟傅恆一路打仗,按他的位分,打完仗建衙開府,正經八百的提督軍門呢!」
說起狗蛋,丁娥兒便皺眉,說道:「皮得很,在學堂不好好聽講書,狼一群狗一夥地領著人下河打水仗,每日回來鼻青眼腫的。背不上書,恨得我打了一回又一回!」阿桂笑道:「是少爺了,該打打了!」說得眾人格格兒笑成一片。
「我來沒要緊事,就是看看你們有什麼需用的。」阿桂笑了一陣,說道:「我忙,別不好意思,到我府跟我家夫人說就成,或者去六爺府也一樣。」丁蛾兒和雲姑娘都沒口價稱謝,「雞鴨魚肉不斷頓兒,綾羅綢緞穿不完,還要什麼?人不知足天必罰,中堂爺,六爺府裡已經很照應了……」
阿桂點點頭道:「那就好。我瞧著使喚人太少了,你們這宅子都照應不來,叫內務府從洗衣局辛者庫撥過來二十名宮女,你們一家十個,月例還從內務府出。我再選兩個老成點的過來侍候看個門傳個話的,也就將就夠用的了。」棠兒道:「說的是,要有門上奴才守著,也不得出方才那種事,我回去也給你派幾個使喚人,知道你們一時使不起,月例也還從我那頭開。海軍門兆軍門回來,你們就有錢了。」阿桂便叫傳喚朵雲過來。雲兒和娥兒便要迴避,阿桂道:「這又不是公堂問案,迴避什麼?」便都坐了聽。
一時勞環冰帶著朵雲一前一後進來。勞環冰一臉尷尬,訕訕站到一邊,朵雲卻是英氣勃勃,略帶野性的眉毛剔著,昂身立在屋子當中,盯著房角不言語。
「你帶刀白晝入民宅,劫持婦女,知道犯的什麼罪麼?」阿桂問道:「這是帝輦京華,堂堂天子腳下,容你這裡撒野?」
朵雲輕蔑地一笑,說道:「我們那裡老人家就這個樣兒──我要為了殺她們,兩個拿那個……什麼針的,兩刀就結果了她們。用得著拖她出來?我帶她出來,是想讓北京城的人都來看,都來聽我說話。我從金川帶著五百兩黃金跑了多少衙門,請大人引見乾隆皇上。門包錢塞了,收了,沒一個人出來見我!莎羅奔故扎說漢人有句話,『吃了人家的口軟,拿了人的手軟。』這些豬玀,吃了人的也不口軟,拿了人的手也不軟……」她的聲氣裡帶了哽咽,隨即提高了嗓門問道:「你是阿桂?你開個數目,要多少錢才能帶我見皇上?」
阿桂不禁心下駭然:莎羅奔的夫人在內地投了許多衙門,居然沒有一個衙門報上來!忍著心頭一竄一竄的怒火,說道:「這件事回頭我叫都察院去查。你的金子一兩不少還你!且問你,見皇上作甚麼?」
「請皇上退兵。我們金川人的金川,為什麼左一次右一次再三派兵打我們?」
「你錯了,聽我來說!」阿桂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不論哪裡,無論何人,不聽朝廷功令,擅自割據,朝廷都要用兵征剿!這是個上下尊卑,國家法統一律的大事。憑你這樣胡衝亂闖,就能見皇上?莎羅奔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弒兄奪位,收留班滾,侵蝕苗謠,擾亂驛道,屢次抗拒天兵,不肯面縛投降,他犯的十惡不赦的大罪──憑你來見皇上,難道就罷兵不成?!」說罷目視朵雲不語。
他雖然不是聲色俱厲,但這番話慷慨激揚,侃侃而言,句句犀利如刀似劍,幾個女人聽得身上起慄,竟都不勝其寒打個顫兒。朵雲卻不能全懂他的話,問道:「依著你,怎樣才能罷兵?」
「遲了。」阿桂冷酷地一笑,「當時班滾從上下瞻對逃亡金川,你們縛了他去成都,不但沒有干戈,還有封賞;慶復討伐,如不抗拒,面縛大營請罪,可保金川不遭兵火;訥親再征,舉族受降,自鎖進京請罪,可免九族之滅。現在十萬天兵奉旨征討,你孤身進京,就想擾亂天聽天視?」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到刷經寺。告訴你的丈夫,自己綁了,帶著妻兒老小,到北京聽問待罪,不然,大兵入金川,雞犬難留!」
「那就只好打下去!」
「打?」阿桂仰天大笑,「你從金川到南京,從南京到北京,看到的只是天下小小一點。你就是個傻子,也該明白打是什麼結果!」
朵雲略一思量,已經明白了阿桂的話。她仰起臉來,絕望地凝視著黯黑的天棚,忽然慘笑一聲,「活佛!這是誰造的冤孽?我──」她縱身向柱猛地撲身撞過去,連柱上房樑上的浮上灰絮都簌簌紛紛落下……人,已是軟倒在柱邊……
「啊!」阿桂和棠兒娥兒驚乍站起,都是大吃一驚。雲姑娘柔弱,竟被嚇暈了過去!勞環冰也驚呼一聲,急搶兩步蹲下身子,試試鼻息,又撫撫脈膊,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頭部,說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還有救……」
聽見有救,棠兒緊得縮成一團的心才略放鬆了點,對勞環冰喝道:「有救你楞什麼?叫你的人抬她到太醫院,就說我的話,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幾個人還在發楞,似乎在作一場噩夢。阿桂搓著手踱步沉吟,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嫂夫人說的是。她不是節婦,卻是個烈婦……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寫信告訴六爺──順天府派獄婆子看護照料朵雲。傷勢不要緊,送她南京,由皇上親自發落……她很該用這份橫心去泣秦庭的……」又溫語撫慰叮嚀了二人一會子,笑謂棠兒:「天快要黃昏了,台灣知府胡羅纓在軍機處等我接見,鳳山縣令是紀曉嵐的門生,有個叫林爽文的,在台灣鬧白蓮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還有要緊事要說麼?明兒午飯我回府吃,請嫂子過去說話,我的夫人上回還說,這麼許久沒見六爺夫人,想得慌呢,──咱們走罷。」
丁娥兒和雲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廣亮倒廈門,只見巷道裡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順天府派來的人戒嚴,阿桂問勞環冰,「是你叫戒嚴的?這是個偶然事故兒,北京城和穆安詳,千萬不要弄這些事,一驚一乍如臨大敵,反而要起謠言。」
「卑職沒有叫這麼著戒嚴。這裡沒有住大臣,從前防備不周是有的。從今晚起,順天府增派一隊人來巡邏,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門戶。」勞環冰道。他一向奉職小心,還是冷不防冒出這麼件糟心事,連凶手都是阿桂中堂親自動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處分訓斥自己,聽阿桂這麼一說,隱隱對京師治安頗有嘉許之意,不禁如釋重負,忙又笑道:「中堂爺訓誨的是──卑職這就叫他們散開。」
說罷未及轉身,便見和親王弘晝帶著一群太監,有的抬著箱寵,有的提著鳥籠子過來,阿桂對勞環冰匆匆說了句:「你回衙辦你的差使去吧──王爺來了,這些人是給他淨街的──五爺吉祥,奴才給您請安了!」棠兒娥兒雲兒也都忙蹲身萬福。
「別他娘來這一套了。」弘晝笑嘻嘻對阿桂道,又轉臉對三個女人虛抬抬手道:「三位請起──別鬧虛禮兒,我受不了──聽太監娃子們說這裡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頭出兵放馬,家裡照應不好,我們是做甚子的?」棠兒見他一手挽著個開臉丫頭,一手提著個鵪鶉籠子,笑道:「五爺真會享福,來串門子瞧客,還帶著玩的!」弘晝大咧咧笑道:「這得謝謝阿桂,我雖然是留京坐纛兒王爺,阿桂辦差沒的挑,我樂得清閒自在。我一見麻煩事,一見人跟我說差使求官,腦袋瓜子仁兒都疼──這些箱寵裡都是些尺頭,還有點銀錁子,她兩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兩對鳥籠子,一對鸚鵡、一對金絲鳥,送她們──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這麼站門口風地說話?也不往屋裡讓讓──真是的!」
丁娥兒和雲姑娘還是頭一次見乾隆這位親弟弟。先是緊張,見他撒漫不羈,大大趔趔毫無架子,說話隨和風趣,又覺好奇,都聽楞了。丁娥兒忙道:「恕奴婢們失禮。奴婢們乍見王爺這麼尊貴的人物兒,心裡頭拿捏──王爺請裡頭坐。」
「什麼王爺不王爺!你們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爺;生到乞丐家,就是討吃的。還不是這回事兒?」弘晝嘻嘻笑著,滿不在乎說道,「你們叫進去,本王爺倒不想進去了。六嫂,那些話──你跟我福晉說的那些,跟阿桂講了麼?」棠兒抿口兒微笑,說道:「本想遵王爺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說的,這裡遇上了,想說又碰了這麼件事,沒來及呢!」「那就我說吧,你任誰別再提這事兒──這些東西、鳥,搬送海夫人府裡,你們滾回府裡。」弘晝一頭吩咐太監,一頭竟從懷裡取出一粒乾肉餵手裡的鵪鶉,「乖乖兒,吃,別吃得太飽,又不能餓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難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轎,咱們走路說話,送你西華門,我回王府去!」眾人見他這形容兒,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晝的八抬大轎,阿桂頓時覺得自己那頂四抬大轎比起來真是寒磣。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師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轎。出京巡視倒是允許,但那轎也比不上這轎軒敞適意。柞木轎杠桐木鑲板,對面兩座,足可坐四個人,中間轎桌旁還可立一個小廝侍候茶水點心,原木色轎廂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視如琥珀觸之似玉,兩邊嵌著大玻璃轎窗,掛著明黃流蘇金絲絨窗帘。座兒上還墊鋪著絲綿軟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軟又鬆……弘晝笑道:「滿新奇不是?別說你,皇上的鑾輿我也搭坐過,也比不了我這轎舒適!放下機栝,這上頭還能搭蚊帳睡覺呢!──轎桌上的點心你隨意兒用,回軍機處就不用再吃飯了,喏,這桂花糕是今兒上午新打製出來的──這一碟不要動,是我餵鵪鶉的……」說著,拈了碟子裡雞肉糟黃豆丁兒又餵他手中那隻寶貝鳥兒。
「五爺雖然平素不理政務,據我阿桂看來,打聖祖爺府下的阿哥爺,沒一個比得五爺深通無為而治的。」阿桂在弘晝面前已經熟慣了,毫不客氣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說,「五爺您是通了性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們能料理的;您認真要料理的差使,沒有一件不是事關軍國根本的,也沒有一件辦砸了的。無為而無不為,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晝撫著鵪鶉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鐵嘴鉤爪剔翎抖擻,咕咕舒翅直叫。弘晝笑道:「你這是馬屁,也許是你的真心話。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反正我聽得受用!不過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爺,看戲串館子,在戲園子裡讓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戲子們串戲玩兒,惱起來在茶館裡和人揪辮子打架,高興了喝一碗豆腐腦兒,丟五十兩金子起身就走。這隻鵪鶉,你知道多少銀子?──八百兩!」
「八百兩!」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個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錯。」弘晝愛憐地看著這隻小把戲,「還夠買五個上上好的妙齡女丫頭,置一處宅子,周濟一百家窮親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還值錢?不是的。可我適意!《紅樓夢》裡『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寶玉是壞人?她撕得高興!上回馬二侉子來,哭喪個臉,說送了紀昀一對鴿子,值三百兩。這鴿子聽人奏樂,能按著節拍起舞振翅膀。過了幾天問紀昀,紀昀說『味道吃起來和別的鴿子一樣』!……甚麼都講究個緣分,一勉強就出錯兒的。」
阿桂品味著這位王爺的話,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蘊含著有個道理在裡頭,一時尋思不清楚話中真意,想著馬二侉子曲心奉迎紀昀,紀昀卻大嚼會跳舞的鴿子的樣子,不禁一笑,說道:「煞風景,紀昀居然也焚琴煮鶴!」弘晝笑道:「這是馬二侉子不會想事情。你高興送了,他高興吃了,這叫各得其樂。紀昀豈是焚琴煮鶴之人?他是軍機大臣,心眼兒成千上萬──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場;第二,告訴眾人他不吃馬屁這一套──請客人吃老繭皮水角子,是詭譎不是滑稽,處今日之世,沒有比紀曉嵐這傢伙更聰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晝叫來同轎而坐,聽他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笑言,略定了一下,笑問道:「棠兒嫂子的鴿子也叫人吃了?」
「這正是我要說的話。」弘晝點點頭,隔轎窗望著外邊暮色蒼茫中向後倒退的街衢,凝視街兩旁向轎子駐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臉色已沒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顯得有幾分憂鬱,「還沒有宰;但已經有人打這個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過兩胎阿哥,頭一胎沒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漣出花兒,九歲上薨了,都沒有養住,第三胎這才兩歲,太監們弄了個百衲衣送進去,說是給孩子壓災。那奶媽子不放心,先讓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穩穩的轎似乎顛了一下,阿桂的臉色變得蒼白了:「這是出天花孩子穿過的百衲衣,有人謀害阿哥!」
「皇后、陳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爺從駕在外,鈕祜祿氏主持宮務。」弘晝眯縫著眼,似乎在沉思著什麼,聲調悠長嘆息說道:「睞主兒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賜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懷胎已經八個月,每日挺著個大肚子幫鈕祜祿氏料理宮務。鈕貴主兒就叫她查問,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媽子突然中風,癱得不能動,不會說話,只能翻白眼兒。幾個太監眾口一詞,都說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這樣,黑鍋她就背定了。鈕祜祿貴主兒叫她說清白,可她又說不清白,只說見過這件百衲衣,誰接的,誰送的她一個也不認的。鈕主兒翻了臉,告訴我要關起拷問,我說:『不行!她懷著龍種,不定還是個阿哥呢──再說,奶媽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兒的首尾。』她說她主持六宮,有這權。我惱了,拍桌子罵,『你是什麼東西?我坐鎮北京,是王爺,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來,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內務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聽得心旌動搖,兩隻眼炯炯生光盯著弘晝,連大轎已經停落也毫無知覺。聽外頭太監稟道:「王爺、中堂,已經到了西華門外,請爺們……」
「滾你媽的蛋!什麼西華門東華門?站遠點看著?」弘晝暴怒地朝外吼了一聲,接著說道:「咱們就轎裡說,慎密些──我一跺腳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晉嘀咕,一問,是六嫂進宮,魏氏哭天抹淚向她叫屈,鈕主兒讓她移到壽寧宮後──那是專門黜罰有罪宮人的冷宮,黑心廚子冰涼炕……四哥──皇上子息上頭本就艱難,要再作踐一個阿哥,你我將來如何交代?」
「現在移宮了沒有?」
「沒有。內務府兩頭作難,裡頭有貴主兒,外頭有我,兩頭頂著呢!」
「奶媽子現在哪裡?」
「打發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軟軟的座墊上閉目沉思良久,霍然開目說道:「五爺,這不但是大事,也很緊急棘手的──我的權管不到圓明園。這樣,先派幾個太監看護那個奶媽子。您隨我軍機處稍候片刻,我幫您料理這件事。」他按捺著心裡的極度不安,壓低嗓子說道:「皇上不在,宮裡鬧家務,全憑五爺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