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醉驛丞懵懂欺豪奴 憨巡檢任情種禍因

  福康安目送竇光鼐和馬二侉子出去,這才留心到,方才和兩個官員說話間,那丫頭已經把屋子收拾得變了樣兒,亂七八糟垛得一堆的爛被褥,都疊成長條兒摺起,齊整碼在地舖牆角。不知什麼時候,她趴跪在地下,將狼藉一地的地舖的稻草撿得一根草節兒俱無,亂得雞窩似的草鋪都理順了,方方正正蓬蓬鬆鬆,讓人一見就想仰臥上去。所有的破鞋爛襪子,化裝乞丐的衣服都攏到一起,連燒茶用的劈柴,都碼成四方塊兒。茶吊子上掛著打水用的鐵皮桶,已微微泛起魚眼泡兒,旁邊放著的大瓦盆盛著少半盆涼水,看樣子是要洗衣服。那姑娘雙膝跪著添柴架火,見福康安凝眸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那身臃腫碩大的棉袍,站起身來垂首而立,嚶嚀低語道:「福四爺,我──不會侍候,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著點──」

  「你很會侍候。」福康安點頭微笑,暖洋洋坐在炕上,雙手捧著大碗,溫存地說道:「我在北京,身邊的大丫頭就有二十多個,外房粗使丫頭也有四五十個,卻不及你有眼色。方才問了,你叫羅──羅什麼來著?」

  「羅秀英。」那丫頭抿嘴兒一笑。

  「這名字太俗了。」

  「爹媽給起的,賣到揚州鮑家染房,染房又把我送給高銀台,漿漿洗洗的,也上不得台面,胡亂有個名兒聽招呼罷咧──」

  「高銀台」就是當今戶部侍郎高恆,是乾隆後宮貴妃鈕祜祿氏的嫡親弟弟,兼著侍郎銜,專管天下鹽務。諸般公務差使辦理練達,且是相與友朋周到敦厚,本來如花似錦前程,卻只為色欲上頭大不檢點,眠花宿柳欠了一屁股風流債,和專管銅政的戶部侍郎錢度勾手販銅,官賣私鹽。那錢度也是帝心特簡的名宦能吏,人稱「錢鬼子」,理財聚富的能手,刑名錢糧的積年,眼見戶部尚書穩穩非他莫屬,也為女色的事與高恆狼狽為奸上下其手,販銅賣鹽又私作買賣。先是被本朝「鐵臉尚書」軍機大臣劉統勛一本參劾,竇光鼐又連章彈奏二人行為卑污貪賄不法。乾隆見這兩個心愛臣子如此辜恩敗德,赫然震怒之下立詔鎖拿待讞、抄家清產鬧得雞飛狗跳牆。她一說是「高銀台」府裡丫頭,福康安頓時雪亮,是高恆壞事,官府發賣家奴,被那王老五買得去,中途逃出來,誤打誤撞遇見自己的。

  「覆窠之下無完卵。」福康安打心底裡嘆息一聲,說道:「你命好不濟──只是你如今是個什麼主意?你是好人家正經莊戶人女兒,只為窮才落得這般境地,我替你思量,要願意回淮陰家去,我資助你點銀子,回去安生過日子,不願回,我瞧你是伶俐丫頭,跟著我身邊侍候,也自另有出息。這要你個情願,不勉強你。」

  秀英自幼賣來賣去,主子換了又換,從沒一個拿自己當人看的。福康安這番話雖溫馨淡適說出,在她聽來,竟似春風過崗麗日暖身,長長的睫毛下淚水滾來滾去,再忍不住,已走珠兒般滑落出來,匍匐了身子渾身瑟索顫抖,泣聲說道:「爺──爺這副心田,必定公侯萬代──觀世音菩薩神聖有靈,必定佑護爺康健無災長命百歲!爹娘待我雖好,家裡那個樣子,回去仍舊是賣我──」她哽咽強忍,還是放了聲悲號,嗚地一聲哭出來。周圍小吉保、鐵頭蛟、小奚奴胡克敬都是心裡一縮,不自主淚如泉湧,福康安心裡一酸,眼中滿是淚水,臉色變得異常蒼白。隔壁的長隨聽見動靜,剛揭開草簾要進來,福康安斷喝一聲:「你出去!誰叫你了!」轉過臉色撫慰羅秀英道,「別怕,不是說你。」羅秀英被他這一聲唬得一顫,已是收淚止悲,叩頭說道:「我情願跟爺當個粗使丫頭,侍候得不好,做錯了事,打罰都由著爺!」

  「好,那就是這樣辦了。」福康安道:「我家簪纓世族,滿州哈拉珠子舊家,阿瑪總理朝綱不理家務,母親是善性人,吃齋念佛恤老憐貧,從不作踐下人的。現時你且跟著我,到儀徵,見駕回來,船送你北去,到府裡就在我書房侍候──這我都能作主的。」

  「謝爺的恩典!這是秀英的福氣,前世修來的果報──」

  「秀英這名字不好,」福康安仰著臉想了想,「嗯──你就叫鸝兒好了,你聲音很好聽,黃鸝鳥兒似的,和你的本姓也相合。」

  「黃鸝兒!」秀英喜得拍掌合十,「呀──這麼好聽的名兒吶!」她磕下頭去,「奴婢鸝兒謝福爺賞這好的名字了!」

  福康安無所謂地一擺手命她起來,說道:「我已經裝不成乞丐了。且是我也真的裝得不倫不類。小胡子──告訴隔壁馮家的,給我換行頭。你到街上走一趟,告訴瓜洲渡驛站,今晚我們過去住。慢著──照著太太屋裡小雲兒的例給鸝兒買兩身衣裳,天冷,給她加件裡外發燒的皮坎肩或者風毛兒比甲什麼的──去吧!」

  一時小胡子連聲答應著退出。鐵頭蛟見鸝兒要往盆裡泡洗那堆髒衣服,笑道:「四爺用不著這些了,這種天兒洗了也難得晾曬乾,回頭叫人散給窮人得了。四爺,我是劉大軍機派來專門接您的,胡家小廝沒身分,到驛站說話未必中用,不如我親自去說似乎妥當些兒。」福康安對別人都是頤指氣使,呼來喝去,只這鐵頭蛟也是乾隆賞識的貼身侍衛,明說是劉統勛派來,其實還是皇帝親自授意,因此禮面情上帶著三分客氣,聽他說話,點頭笑道:「你不是我的家奴,又奉鈞命,這事隨你。」

  鐵頭蛟出去,小吉保笑嘻嘻稟道:「我的爺,您有二十天不洗澡了吧?身上一層老泥,刷了漿糊似的,就換了新衣裳也穿不爽。我把這屋燒得暖烘烘的,現成的熱水擦洗擦洗,到驛館舒舒展展歇一夜,明兒咱爺們坐馱轎賞雪景趕路。那才叫──」他眨巴著眼搜羅著自己的「學問」想著說個文雅點的詞兒,半晌笑道:「那叫『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人家,雄姿英發!亂石崩雲,驚濤掠岸,捲起千堆雪』!氣氣派派朝見天子,咱當奴才的也臉上光鮮不是?」

  「去吧,去吧,再弄點柴來!」他沒說完,福康安已是哈哈大笑,「你引這詞,氣死蘇東坡,真個唐突英雄辱沒斯文!」笑了一氣,見隔壁長隨頭兒馮家的已進來,滿臉陪笑站在門口,因又道:「老馮,你這帖膏藥我揭不掉了。一路上沒少給你沒臉,心裡不要怨爺──我裝叫化子,你畢恭畢敬跟後頭,礙我的事麼!」

  「奴才哪敢怨呢?」馮家的笑著就勢兒打千兒請安,起身哈腰說道,「主母的命難違──哥兒最知道的,咱府裡男丁是軍法治府──爺的稟性奴才也不敢違拗!太太把府裡人想遍了,說馮進喜是個痞子,最能受夾板氣,這就派奴才來了。管家王七跟我說,少爺脾氣大,其實最護惜下人,憐貧救弱,是個大英雄性子,又是孝子,哪能和我這樣的混帳計較呢?王七還說,『主子教訓奴才揍奴才,是天經地義的事,越打越有體面。奴才而不肯受氣,不知其可也?』這都是至理名言──」他滿嘴柴胡信口雌黃,連旁邊站著的鸝兒也掩口葫蘆偷笑,福康安笑不可遏,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都是在我書房外偷聽讀書,學了一肚子笑死人的『學問』!滾你的蛋!去雇馱轎,我要洗澡換衣裳呢!」說著,小吉保已抱著一大抱子柴進來,都是破門框窗櫺子,還有神像木胎骨之類。和鸝兒把火燒旺了,服侍福康安洗擦身子換衣服,也不及細述。

  一時收拾完畢,卻仍不見鐵頭蛟和小胡子歸來。福康安沒耐性,臉上便帶了不豫之色,由鸝兒給自己束著腰帶,便叫小吉保:「去問問馮家的,馱轎覓來了沒有?不等小胡子他們了!驛站那邊一句話的事,就去得泥牛入海似的──連鐵頭蛟都這麼不會辦事!」小鸝兒此時洗過臉,一頭烏亮的青絲手理水抿,鬆鬆挽了個髻兒,已和逃進廟時的「秀英」不啻天壤雲泥之別,跪在地下替福康安平展袍角折痕,像一朵嬌嫩水靈的小喇叭花兒。見福康安焦躁,一邊收拾,口中鶯呢燕語勸說:「爺急什麼呢?也許這大的雪,驛館掌事的鑽沙子吃酒去了,或是正給爺拾掇房子,爺去了就能安頓不是?」她端詳著福康安的玄色明黃滾邊兒檳榔荷包兒,理著上邊的金線纓絡,驚訝地說道:「呀──爺也有這種荷包兒!這顏色只皇上才能用的也!高銀台也有一個,平日鎖著不敢戴,逢節大人筵會見客用用就收起的──這手針線活計,只怕我也做不來呢!真真是個稀罕巴物兒!」

  「這是皇上賜的。我每年元旦生日,皇上都有賞賜。高恆算什麼!這荷包兒我就十幾個,還有十幾柄如意。」福康安被她說得消了氣,笑道,「你還是見識少。送你北京家去,御賜的物件擺著幾屋子呢──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鸝兒聽得抿嘴兒笑,一回頭間,才知道鐵頭蛟回來了,又替福康安拽拽袍角,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垂手侍立。

  「回福爺的話,」鐵頭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不是顏色,一躬身回道:「事沒辦成,小胡子惹了事,叫人家扣起來了!」

  「什麼?」福康安身上一震,已是勃然變色,「哪個王八蛋,敢情是個瘋子?敢扣我的人!」傅恆是乾隆輦下第一宣力宰輔大臣,帶過兵打過仗,雖是文臣,卻以軍法治府,子弟庭訓耳濡目染,御下恩厚威重,最怕主子發怒,聽這一聲怒斥,連隔壁幾個家奴都嚇矮了半頭,悚息屏聲靜聽鐵頭蛟述說過節。

  ※※※

  瓜洲渡驛站離著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驛道走,曲曲彎彎也不過五六里地。胡克敬日夕在揚州亂竄,道路熟稔之極,卻不遵正路,抄道兒翻過一帶蜀崗餘脈,只二里許地遠近,下崗就是運河,瓜洲渡驛站就巍巍矗在運河岸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裡。

  胡克敬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捱到驛館廣亮門前,隔門洞往裡看,院裡也是雪天雪地,彷彿沒住人似的死寂無聲,滿天井厚厚的雪上連個腳印也沒有。在大門滴水檐下抖了身上的雪,他試探著躡腳兒進門洞,像一隻怕跌進陷阱的野獸般左右顧盼,沒走幾步,猛聽門房洞裡「汪!」地一聲狗叫,蹲伏在門洞西北角一隻小牛犢子大的黃狗齜牙咧嘴「忽」地撲了上來,卻是鐵鎖拴住的一隻巨獒。撲到半道兒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嗚咽,後爪人立扭動著屁股尾巴,伸著前爪兀自抓撓不休。胡克敬突然著這一嚇,竟仰面跌了個四腳朝天!起身尚自臆怔,門房東壁裡幾個驛丁一陣哄笑,卻沒有人出門應候。

  「我日你媽的!」胡克敬罵道。他是傅府世奴,爺爺隨傅恆父親從軍西征,死在烏蘭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著傅恆正配夫人棠兒的獨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兒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貴之人,讀了小說稗官連環套兒鼓兒詞,忽發奇想要「討飯」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兒管不了兒子,卻嚴命小吉保和小胡子「替爺裝裝幌子」。一路過來,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養狗傷人,看著自家狗咬人還剔牙袖手兒幸災樂禍。他也是自幼跟著福康安玩刀練箭的,相撲布庫拳腳都能來幾下。此刻不是來「討飯」,是來傳諭主人令旨的,見驛站的人這模樣兒,一肚皮無名火刮雜炎騰而起,且不理會驛丁們噱笑,知道那狗撲不到自己,只不遠不近貓腰兒站著,待牠再次撲上來,瞧準了,出手如電,一手攥牢一隻蹄爪兒,一掰一扳又一頓,那巨獒兩隻前爪當即脫臼兒搭啦垂下。單手提定了牠的頂花皮,任由那狗後蹄登跳縱送,口中罵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麼?」一手隨地抓了一大團雪,乘那狗張嘴便按了進去,接著又是一把搡塞了,一摜便摔到牆角。

  狗這種畜牲禁得打熬得疼,打折了狗腿,不逾月有的竟能自行接骨,打破狗頭,不須敷藥,幾天也就好了,最是性大身子皮的玩藝兒,卻只怕一碗涼水灌,灌進去傾刻就是個死。那狗被他塞了一肚子雪如何了得?登時蔫了,爬在地下含糊不清嗚咽幾聲,便全身發虐子般抖動,翻著眼,不無幽怨地看著牠的主人們。

  屋裡的驛丁們早就出來了,共是四個,只是胡克敬連掰帶頓摘臼兒,提頂皮塞餵雪,一串兒動作利落乾淨,且是誰也不懂狗不能吃雪,竟像看戲法兒似的都呆定了。直到見那狗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瑟縮發抖,眾人才醒過神來。一個驛丁怔了一下,上前提那狗脖子,已是翻眼兒流涎水,軟得一團爛絮也似,登時眼中冒火,立起眉毛瞪著胡克敬罵道:「那裡來的野雜種?你他媽的活夠了!」胡克敬哪裡肯讓,反口便問:「野雜種罵誰?」

  「野雜種罵──」那驛丁話一出口便知上了當,丟了狗,惡狠狠便衝過來,伸手「呼」地一掌搧將去。胡克敬撒溜之極,急蹲身雙腳一擰躍後一步,見那三個也圍上來要動手,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你們誰敢動我汗毛,叫你們立旗桿!我是傅中堂的人──來給你們傳話的!」

  驛丁們一愣,上下打量胡克敬,卻見他額前頭髮足有寸半長,豬尾巴似的小辮子細得筷子似的,腦後頭髮都粘得氈一般凝成一塊,開花棉袍子爛得劈岔兒露出挽襠褲,人樣子是棗核腦袋兩頭尖,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唏溜著鼻涕卡腰兒站在門洞裡。怎麼看都像個走南闖北的小痞子討吃的。一個驛丁笑道:「瞧你不出,小雞雞兒毛沒長出來,倒練成了個跑江湖的積年,說謊話打架樣樣精!分明是個打不爛切不斷的滾刀肉!」那個上手打胡克敬的驛丁自覺在同伴跟前面目無光,在旁悻悻說道,「這小子曉得聖駕要來揚州,所有叫花子都得趕走,不知躲在哪個野廟裡,餓極了出來詐食兒的!」說歸說,只是如今揚州不比平日,誰也弄不清多少達官貴人甚至親王貝勒在這裡住著候駕,因只議論著察言觀色辨識真假,並沒人敢真的動手。恰此時,驛丞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旁邊一個二十歲上下的武官攙著他,連拖帶拽的,那驛丞猶自稀泥似的,稍一鬆手就要往雪地裡軟癱。見幾個驛丁圍著個討飯小孩說話,那武官裝束的年青人便問:「這是哪裡來的小要飯?你們大冷天兒在門洞裡做什麼?」

  「回柴分司(註:分司,即武職巡檢,是最低品的武官(九品)。)的話,」驛丁們接手扶過嘔吐得口中直淌黃涎的驛丞,回話將方才的事說了,又道:「請司丞明示,怎麼處置這小雜種?」

  柴分司聽了,說道:「我也瞧他不像個玩藝兒。不過,狗已經死了,他又精窮的個小光棍,攆了去就是!」那驛丞吐了酒,醉人醉嘴醉腿不醉心,聽說心愛的「大黑子四眼虎」被這個小不點兒弄死,空心頭兒上火,乜著眼道:「他──呃──想吃狗肉?呃!──馬廄那邊還空著。綁了呃!──先給他一口馬糞吃!」

  「是囉!」四個驛丁笑著答應一聲,回身便動手。胡克敬急得雙腳一跳,大叫道:「我真的是──」話沒說完,已貨真價實挨了驛丁一嘴巴,情急之下,身子一縮,從一個驛丁襠下「忽」地鑽出來,跳腳就要撒丫子,卻被那個姓柴的分司一把擰住,劈臉又是一掌,罵道:「好大的狗膽,和長官說話,有你這樣兒的麼?」

  胡克敬哪裡肯服,破口便罵:「好!你打得小爺好──福四爺的鈞旨老子不傳了──少時就叫你們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罵著,已被人按了一口雪,那驛丁笑道:「你也嘗嘗這滋味!」小胡子被幾個人架死了,拖死狗地拉進了驛站。

  幾個驛丁架弄著驛丞,還在讓著請姓柴的「進屋暖和暖和,喝兩盅兒再去」,鐵頭蛟沿著驛道逶迤過來。他卻是老江湖出身,並不莽撞,覷眼察看幾個人氣色動作,聽他們仍在罵罵咧咧說什麼「小叫花子」,還有什麼「大黑子四眼虎死得不值」什麼,心頭便起警覺,料是小胡子惹出了事,便小心翼翼,上前打了個躬笑道:「列位上下,哪位是這裡驛站的驛丞?」

  「我──呃──我是!」那驛丞腳也站不穩,煞白著臉,頭暈得天旋地轉,看鐵頭蛟時,竟似眼前站著一排叫花子──晃了晃頭才定住了睛,問道:「你──你他媽的找、找、找我有──有什麼事?」

  聽他開口便出言不遜,一腦門子尋事火氣,鐵頭蛟更坐實了小胡子惹出事,他卻並不生氣,遂轉臉對姓柴的說道:「他醉得聽不懂人話,這位長官──我們方才有位兄弟,到驛站來傳話,不知見著沒有?」

  「方才只個小瘋狗,」姓柴的盯著這個中年乞丐。他其實也是半醉的人,只武人出身,略撐得住些,見鐵頭蛟毫不起眼的個窮腳桿子如此大樣,心中便有氣,說話也就沒有把門的,「小瘋狗咬死了驛站的老黑狗,還冒充是什麼『富中堂』『窮中堂』的家人騷擾驛站。已經著人拿住了──你是他什麼人?」

  「他是我們的小兄弟。」鐵頭蛟笑道:「既不是『瘋狗』,也不是『冒充』傅中堂家人。我們都是跟從傅中堂的四少爺從北京南下來的。至於『騷擾驛站』,這個罪名不小,也不敢領,他才十四歲,這驛站上下幾十號驛丁驛卒,只有他挨打的份,哪裡就騷擾得起來?──既是被拿了,瞧著傅中堂的臉,請把人放了。傅中堂的四公子叫來傳諭,原說要宿在這驛站,即使不能住,別的驛站有的是,我們住別處去,你們扣人,也太不給面子了。」

  話說得懇懇切切娓娓中聽,無奈驛丞和這位九品武官都是被酒之人,清時驛站雖是小職分差使,卻不隸屬地方官管轄,一層一層直隸兵部,而且過往官員日無虛夕,從宰相到府道縣令,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驛丞醉得顛三倒四,那柴巡檢是專守驛館的營差,也是個心性極傲的年輕人,傅中堂倒是知道,但傅中堂的兒子福四爺的奴才在這裡擺譜兒拿大,心中便十二分不然,因道:「傅中堂來,我們是應份支差。福四爺什麼東西,也來支派差使?再說,你這位福四爺是真是假,我們也不曉得。你撒泡尿瞧瞧,你像是傅相府裡的家政?我看倒似五通廟裡的沒胳膊小鬼!」

  「回覆你這九品大人!」鐵頭蛟一忍再忍,覺得這群人真的是太不識抬舉了,因咬牙冷笑譏諷道:「別說是福四爺,襲著子爵,又是侍衛,就是不才,也是御前三等蝦!請問你是什麼南北?這位喝過醉死狗酒的驛丞大人又是什麼南北?」問得姓柴的一愣,頓時周匝驛丁們又是一陣哄笑。鐵頭蛟鐵青著臉又道:「你們喝了黃湯,大爺我不計較你們無禮。一句忠告給你們,趕緊騰房子放人,福四爺來了賠個不是,這本帳就翻過去。不然,就砸了你這鳥驛站,叫你們哭天無淚!」姓柴的眉頭一立,大喝道:「你敢!──如今的侍衛真他媽比兔子都多!──」他指定驛站旁幾排房子,「那就是我管的兵!你來騷擾,我就叫人拿你!」他口中呼哨一聲,幾排房裡一陣響動,立刻湧出幾十個兵丁,卻是紋絲不亂,齊整由哨長列隊,踏雪過來。

  鐵頭蛟是漢江水匪出身,雍正年間曾受雇皇三阿哥弘時謀刺弘曆(即乾隆),被乾隆收服後倒戈從良多年,因「出身不良」,雖身在宦海,卻從來謹慎有加,一步多餘的路不走,一句閒雜的話不傳,一心恭敬小心侍奉主子。他老江湖出身,話一出口「砸驛站」,便知說錯了,此時斷然不敢再糾纏。因倒躍一退,「噌」地從懷中抽出一面腰牌,單手擎著警覺地後退。姓柴的巡檢雪地裡看得清爽:腰牌只可巴掌許大小,盾牌形狀,藍底明黃鑲邊,滿漢合璧兩行小字「乾清門侍衛」──他驀地一驚,鼻尖上頓時滲出細汗,蒼白了臉揮手命人後退,口中卻仍不容讓:「你們先鬧驛站,後明身分,分明是陷人以罪──且不和你計較,這事我們要直報兵部和你們理論!」

  「隨你的便!」鐵頭蛟道:「我也要回我們主子──你們留下姓名!」

  「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柴大紀就是!」姓柴的說道,又把手一指驛丞,「他喝醉了酒──有事我一人兜了!」

  「你是好漢子──等著瞧!」

  ※※※

  聽完鐵頭蛟如此這般述說瓜洲渡驛站的經過,福康安咬著牙一直沒吱聲,只口角吊著一絲輕蔑的冷笑。胡克敬的父親跟傅恆,剿匪擒霸抄檢官員,只有拿人的,從沒有倒被人拿的事。養教成性,狐假虎威的事未必沒有。但他自己也是有規矩的,胡作非為的事胡克敬斷然不敢,必定驛中人衣帽視人,先有折辱惹出的事──不管怎麼說,這一路走來,山東河南安徽督撫到南京侍駕,到省私謁,藩台臬司沒有敢接自己名刺接見的,都是倒履相迎禮敬如賓,從沒有絲毫怠忽的。並不因自己的「父親是傅恆」,因為他福康安自己就是御前侍衛,還帶著乾隆半個欽差的身分──這瓜洲驛吃了什麼藥,輒敢如此無禮?他心性極高的人,一心要立功於當世,建名於竹帛,連父親那點子「能耐」都時有腹誹,自己一個家奴被扣,居然束手無策,傳出去折威傷風,先就落了「無能」考語。既以軍法治家,家奴現就是自己的親兵,不了了之,這些「兵」跟著自己也覺氣沮,往後還扯淡什麼「帶兵」?且這份羞辱他也覺得承當不起!貴族的血統和對宦場處境現實冷靜的思索,交織換替佔著上風,福康安一時沉靜,一時陰笑,一時又蹙眉沉吟。小吉保是他身邊第一得用的小廝,見主子默然沉思,挽著袖子道:「爺,這種事犯什麼嘀咕?您奉旨觀風察俗,又不是戲上演的花花太歲出來胡鬧,他敢扣咱們人,咱爺們砸了它狗日的鳥驛站!」

  「這是揚州,」福康安靜靜地說道:「離著南京咫尺之地,其實就是帝輦,不能亂來。砸驛站斷然不可。人,也非要回來不可──這不是為我的面子,是為了規矩!」小吉保道:「爺是愈做愈膽小了。前年跟爺去山東,點火燒了個米舖。去年秋裡跟阿桂中堂去黑山,拿住皇莊搶糧奪田的刁民,爺還親手屠了兩個──皇上也沒降罪嘛!」福康安搖頭微笑,說道:「那不一樣。米舖子囤集居奇,餓死人了窮人要反,刁民搶奪皇莊糧食,奪佃戶的田,更是眼裡沒王法。就是此地,亂民暴動,難道還要等旨意到了再彈壓?這是政府驛站!」

  鐵頭蛟自幼只曉得月黑好殺人,風高火焰高,「從良」為官也只是知道皇家規矩不可冒犯而已。細思福康安的話,覺得學問極大,究竟是怎樣個「大」法,卻又懵懂不知所以。想著,笑道:「那柴大紀年少氣盛,驛丞又吃醉了酒,小胡子那身破爛行頭,誰瞧了信他是四爺跟前的人?不如爺親自走一遭,看他們是怎麼話說?」正說著,門外有腳步聲,似乎還不止一個人。吉保咧嘴笑道:「準是狗日的醒了酒,趕來給爺請罪來了!」話音未落,草簾一挑,門口立時罩起一團霧氣,兩個人緩緩進來。福康安憋足了勁,只要是姓柴的和驛丞,不由分說一人先賞一耳光再說,定睛看時,是魚登水來了,後邊跟的是個十分秀氣的青年,也認識,是在軍機處阿桂跟前掌管文書侍候筆硯的和珅,他略帶失望地舒了一口氣,坐回炕沿,盯著二人問道:「怎麼?揚州府這地方兒不歸朝廷管了麼?你來拿我?」

  「四爺!」魚登水和和珅都被這劈頭一棍打得暈頭轉向,一頭打千兒請安,卻都不敢起身。魚登水賠笑道:「您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和珅剛從南京來,是奉了劉延清大人的鈞令,接您儀徵去。卑職也是剛從馬二侉子那知道四爺住這塊兒,過來給您請安,請爺到府衙歇一夜,明兒派人妥妥當當送爺去。這大的雪,道兒不好走,去儀徵要歇兩個驛站呢!卑職親自護轎送過去。」

  「恐怕真要勞動一下大駕。」福康安冷冷笑道:「不然,連我福康安也要被驛站的人拿了,你可怎麼向劉統勛交代?」魚登水瘦瘦的身子躬了一下,覷著福康安的氣色,小心賠笑道:「爵爺,請明白示下,難道這裡驛站有不周到去處?爺有什麼吩咐,卑職也好遵諭承辦。」鐵頭蛟見福康安只是冷笑不語,因將方才瓜洲渡驛站拿扣小胡子的事一一長短說了,又道:「驛站養狗護門,我們走遍天下獨此一家──吃醉了酒還鎖拿人,驛站是什麼規矩?他也沒這個權!我們四爺是奉旨南來,在揚州出這樣的事,傳出去什麼名聲兒?這驛丞和柴大紀忒煞是欺人太甚了!」魚登水聽得發怔,半晌,笑道:「爺到我衙門去住,我親自到驛站將尊家政要回來就是了。」福康安臉一沉,說道:「我住定了這瓜洲渡驛站!胡克敬凍著傷著了,我就遲一點去儀徵──有什麼打緊的!」

  和珅嘻嘻一笑,說道:「爺是英雄性情,心胸高遠。濟寧府砸米店救窮人,火燒刁家米行,仗義扶弱鋤強,天下誰不知道?您這樣的天璜貴胄人中之傑,比起這麼個小小九品狗顛尾巴驛丞外委官,那就如天心之皓月和腐草之螢蟲──那不過是條不識好歹的狗,值得和牠計較?」福康安雖則驕縱,自幼家教管制,滿耳都是父親的訓斥、母親的溫存告誡,哪裡禁得和珅這一套「鈞天經綸」的異樣奉迎?顏色頓時緩了下來,見和珅面如冠玉鼻似膩脂,黑瞋瞋一雙秀目上細眉及鬢,徇徇優雅宛若弱不禁風的處子,卻又絲毫不帶媚顏俗氣,且說話不疾不徐溫婉中帶著鏗鏘,不禁頓起好感。凝視著和珅,福康安問道:「依著你,該怎麼料理?」

  「四爺,您是金尊玉貴之人,」和珅笑著款款而言,「您犯不著出面,更犯不著和他們嘔氣。瓜洲渡驛站現在沒住官員,是靳文魁和裴興仁兩個戴罪官兒和他們家屬扣在那裡。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的。您就住那兒,心裡也不暢快,再說也不吉利不是?依著奴才的小見識,住府衙裡西花廳,又暖和又敞亮,還有揚州府預備接駕教習的戲班子。爺只管高樂兒,奴才去和驛站打擂台,要不回爺的人,只管拿奴才是問!」福康安想了想,執意要住瓜洲渡自無不可,但彼處既囚著犯官家屬,確是帶著晦氣,和驛丞這類微末小員嘔氣,也顯得自己度量不宏,透著孩子氣。而且這事父親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場聲色俱厲的訓斥。想著,已是得了主意,冷冷一笑,說道:「我是奉旨觀風的欽差,要住哪個驛站,誰敢不支應我的份例錢糧秣馬?說聲叫他騰房子,他就不敢不騰!不過──裴興仁靳文魁都是犯罪可憐人,大雪天攜家帶口挪移地方,我心下不忍,就依著你吧。哪裡將就不了一夜呢?一路荒廟破庵子都住過來了──你倆個去,叫驛丞親自帶胡克敬到府衙當面說話──還有那個柴大紀!既對我出言不遜,少不得也要有個交代!」

  「扎──」「是──」魚和兩人躬身同時答道。

  「咱們走!」福康安站起身來,向下人吩咐道:「鸝兒和我坐馱轎,把行李包裹搭了其餘騾馬上,其餘的人一律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