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0 章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

  劉墉阿桂由太監導引到「宜人潭波」偏宮外,由守閽女官入內通報。阿桂掏出懷錶看時,恰正午牌二刻,搖了搖頭,皺眉道:「主子怕是剛進過午膳,來的有點不是時候呢!」劉墉道:「你既進了園子,無論如何該見見駕,寧可碰了下午再來也好。」說著,果見那女官出來吩咐道:「皇上旨意請二位大人這邊涼亭子裡歇著候旨。」劉墉還要問話,女官已經去了。

  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個時辰。這座涼亭子就坐落在寒溫泉宮水榭子南邊,西依流溪南傍淺池,頭上老樹翳日,腳下苔滑石涼,林鳥啾鳴間著老蟬長吟,四匝林木竹樹碧色幽深。坐在這裡諸般都好,只是不能縱談說笑。見太監送來茶水,兩個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觀景,不住地覷著宮門那邊動靜,卻不見有進呈御膳的,並也不見有撤膳的食盒子下來,只聽隔著濃密的花籬,秋蟲嚶嚶聲氣間傳來裡邊潭中戲水的嘩嘩聲,間或可聞幾個女人嘰嘰咯咯的笑語,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覺詫異,也無處尋問。直到未初時分,才見那女官踩著「花盆底」昂胸凸肚出來,傳旨道:「皇上叫進,在西配殿晉見。」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肅稱是,跟著那女人逶迤進來,由正殿丹墀北趨過,在西配殿門口報名。聽乾隆輕咳一聲,吩咐:「都進來吧。」阿桂高聲答應一聲:「是!」蹌趨而入伏地泥首行禮。劉墉是日日見面的,也只索隨著叩頭,偷窺乾隆時,只穿一件石青開氣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剛剛吃過東西,幾碟子點心都用殘了。見髮辮也是濕的,劉墉心中不禁一動。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樣的,是乾隆精神心緒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后有了生分芥蒂,宮中除了和卓氏,個個看去都是棘皮老婦望而生厭,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極為涼淡,往往推病掛紅謝辭侍夜。和珅弄來這四位風月場上的積年,鬧得新鮮不可方物,竟是自當皇帝不曾嘗過此味!這裡接見大臣,倏地想起方才與四美同效魚水之樂情景兒,忍俊不禁直想來個莞爾,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領罪的,咧嘴板臉哼了一聲,問道:「見過你十五爺了?都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罷。」劉墉便謝恩起身趨座,阿桂卻跪著不動,連連叩頭道:「奴才先進的大內,見著了八爺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爺在園子裡頭。十五爺在澹寧居西花廳接見了奴才,剛剛說完西線軍務,奴才請十五爺代奏慄慄畏罪之情,十五爺說萬歲爺還要接見──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辦砸了差使,幾陷主子於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內疚羞赧顏,沒臉見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請主子重重處分,發落奴才到軍台效命,從贖罪懲,為臣子辜負國恩者戒──」他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崩角「砰砰」叩地有聲,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隨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關乎民命無小案,要凜凜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飾謊言,誤以為竇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鑒萬里之外明察秋毫,險些是非顛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來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說著,已是哽咽不能成語,伏地啜泣悲不自勝。坐在旁邊的劉墉想起阿桂從來謹慎忠悃,軍國大政事無巨細,處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個蹉跌,竟捅下這麼大的漏子──臨淵畏懼處高而寒,他也不由得驚心。

  乾隆一時沒有吱聲,穩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視事,阿桂一向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股肱,從來辦事公忠體國執衡秉鈞公正無私,除文事上稍遜傅恒,並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幫著原欽差曹文植和浙撫福嵩一道兒整治竇光鼐!聽著阿桂懇切乞罪,乾隆心裡也一陣難過,歎息一聲說道:「曹文植大約是你在古北口帶過的兵?可見人情關難過啊!竇光鼐雖說書生意氣,從來得理不讓人,但他不得理從來不說話,儀徵行宮死諫南巡,你都知道的。他雖行事激烈,不討人喜歡,你循理按法,何至於被弄得這模樣?」

  「回皇上話。」阿桂收淚叩頭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帶過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帶兵打刮耳崖的偏將,福嵩是原軍機大臣訥親的門生,都和奴才沒有淵源瓜葛。正為這一條,奴才自覺沒有偏私,理查藩庫後銀賬兩符,竇光鼐見奴才時性氣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厭憎。再就是因為竇光鼐彈劾黃梅縣令母喪熱孝中開筵唱戲,其實是在八月十五該縣令開筵唱戲娛親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發作去世的。奴才核實這一條,以為竇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負有直臣之名邀寵媚俗污人名節──有了這個念頭,深以為竇某心地卑污,循此私念,辦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總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雖百詞不能置喙自辯,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麼問竇光鼐話的?」

  「奴才知道黃梅一案,已經有了先入之見,問他:『永嘉、平陽二縣借穀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記憶姓名』,奴才又問:『你說藩司、織造盛住進京攜帶銀兩,有什麼證據?』他說『這也不能指實』──他這麼答話,奴才就惱怒了。但當時並沒有發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帶奴才親自查看藩庫,銀賬符合,銀色無誤。被他們當場蒙蔽,就更厭竇光鼐無事生非,又急著徹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軍務。這麼一誤再誤一錯再錯陷溺愈深,以至於黑白顛倒──」

  他這一說,劉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緒不好,問話問得浮躁,竇光鼐答話也甚欠溫存,兩顆蒺藜碰到了一處,還有個不刺的?正思如何轉圜,乾隆笑歎道:「竇光鼐不買你的賬,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著你,就成了這番錯誤緣分──劉墉看是不是這回事兒?」

  「是!」劉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沒有審過刑獄,問得也欠得體。這是何等樣事?當面相問,他不知你問話用意,怎麼敢直截說出證據和訐告人?──不過,我還有不明白的。他藩庫裡的銀子既是借的,那都是雜銀。雍正朝山西諾敏、我朝王亶望,還有山東國泰都是一樣故伎重演,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阿桂歎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才知道,虧欠銀兩沒有雜銀,是預先作了手腳,他們借了漕銀在庫中充樣子,用鹽商產業作的抵押,彌補得天衣無縫──」劉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說道:「鬼蜮魑魅伎倆,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無意重處阿桂,見他滿臉愧惶羞赧無地,想起他平日好處,早已沒了慍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虛抬了抬,說道:「起來吧,你也是無心之過嘛──你自軍務進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財政獄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錯失,國家制度不能沒有處分,降兩級,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你專一在軍機處處置軍務上頭的事,兼管兵部。其餘的政務也不要撂開手,和劉墉和珅他們商量著辦。回頭錢灃進京,視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們的處分你就不要再參與,如今情勢,你迴避一下的好。」

  這就是處分了,雖然沒有明說,阿桂已不再是領班首輔軍機了。劉墉想說什麼,但又思及,原本也沒有明旨說誰是領班,此刻說出來等於給阿桂添亂,便嚥了回去。阿桂連連叩頭謝恩,說道:「奴才數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簡在軍機處贊襄政務,從來言聽計從寵榮異常。功微而獎重,已經難服眾心,罪重而罰輕,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還求主子按紀昀之例,發落奴才軍台效力,可以稍贖奴才懷德畏罪之心,待將來立有功勞,再回來重侍大顏──」

  「不要辭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為惡麼!」乾隆笑道,「且你也沒有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罰不當罪。只一條,你不能和竇光鼐記仇,差使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若有報復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體面了。」

  「奴才不敢,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他就是那樣的性子,連朕也頂得毫不容讓。」乾隆說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漢人這般惡習。後來看,確是個方正人,多少有點書呆子氣。若不是這一條,進軍機也是使得的──你起來吧,兆惠的摺子看過了?有什麼見識,說說看。」

  至此阿桂才謝恩起身。正待說話,和珅雙手捧著奏事摺子進來,只向阿桂含笑一點頭,將摺子呈給了乾隆,說道:「奴才見了十五爺,軍務上的事十五爺不敢裁奪,說請旨聽萬歲爺處置。」乾隆接過了展開,斜倚在案邊一邊瀏覽,問道:「和珅你看怎麼料理?」

  這一問,和珅便微微一怔。若問錢糧供應取向,他能滾瓜爛熟說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銀幾何,可以取用買糧,此處糧庫若干,能夠隨時起運。但這問的是軍務措置,一個建議錯誤萬千人頭落地,追究責任時更難脫干係。若說全然懵懂,自己這個「軍機」算怎麼回事?思量著,一急之下竟脫口而出:「奴才也為前方軍務多少日子睡不好覺了。兆惠原就不該分營拒敵,這麼著容易被人各個擊破。現在既然已經和大營聯絡,應該下旨命他們合營拒敵;再從西寧調撥五萬人火速增援。我軍全軍合營,攥起了拳頭,兵勢盛壯再進兵,似乎才能萬全。」

  一條是集結,一條是增兵。和珅說得鄭重其事,劉墉卻聽得肚裡暗笑,臉上口中卻不肯露出輕薄,輕咳一聲以目視他說道:「臣不懂軍事。緊縮待援這種辦法再不得錯誤的,但西寧的五萬人是用來支應兆惠糧草供應的。調了去作戰,又要從別處再調生手來。不要小看了這些馬幫駱駝輸送糧草的兵,沙漠瀚海裡辦這種差使,換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說,這樣也給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機會,曠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軍務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哂,「說這些建議全都是隔靴搔癢──你說的其實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敵之計!」和珅生就是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挨訓受斥絕無脾氣,碰了乾隆硬釘子,只枯著眉頭一個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說道:「是,奴才胡說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戰勝得敗不得,贏得起輸不起,所以有這個想頭。」乾隆便目視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緒還浸沉在仰沐皇恩裡。浙江一個虧空貪賄案子,被他整個辦了個是非顛倒。一世英名險些泡進這潭污水之中,懷德懼罪憂讒畏譏,他心裡什麼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詔諭中雷霆電閃大加申斥,原想是禍在不測,見駕交旨之後就回府待勘的,誰知一見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難以自己。見乾隆看自己,他本來低垂著的頭又向下俯了一下,語氣緩重地說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無可厚非。朝廷確實只能勝只能贏,不能再出錯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聲音也放開了一點,凝視著乾隆說道,「黑水營前線離京七千里之遙,戰事形勢瞬息萬變,奴才以為根本不宜詳細指示進退方略。現在我軍既然已經站穩陣腳,可以表彰兆惠臨機應變的措置,加速供應輜重菜糧確保軍需。可以指示兆惠嚴防和卓西逃碎葉或喀什米爾,別的似乎不必多說。有了糧草、士氣又高。和卓部其實戰力遠不及準噶爾蒙古部,這仗應該是打得下來的。」

  他說著,慢慢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地圖,至乾隆面前長跪在地,展開了,用手指區劃說道:「主上請看,這條線是阿媽河,這條是娃娃河,這就是沙掩了的無名古城──奴才連同馬光祖三人的摺子合起來看,兆惠其實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敗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斷:因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經馬光祖和廖化清兩座大營,稍一接應就能全軍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來是兩個意圖,一是把和卓的軍隊戰線拉長,供給道路也就長了,揚我軍之長擊敵之弱,給海蘭察從烏魯木齊夾擊敵軍造出可乘之機。二是在黑水河紮營,可以狙擊敵軍西逃之路──這是一步險棋,但捨此沒有萬全之策。既已與胡富貴取得聯絡,兆惠想退兵可說是萬無一失,但他不退。這就是說,兆惠此時已經占據全局形勢。如果說踹營之後不歸老營是險棋,此刻奴才斷定,凶險之期已經過去!朝廷不宜再給兆惠指示機宜,一頭嘉勉有功將士,一頭日夜督促運糧運菜。當兵的吃飽了,才好賣命打仗啊!」

  「既然你說我軍已占主動,」乾隆沉吟著,目光不離地圖,問道,「為什麼不乘勢進擊?」

  「奴才只是推詳,不能備細說明。」阿桂說道,「就這個形勢圖,兆惠寧肯吃些苦頭,不肯縱敵西逃是明擺著的。不能出戰,也許是軍需沒有備足,也許是海蘭察的大軍還沒有形成合圍之勢。奴才預料,三五天內一定會有消息的──」說罷便叩頭。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蘭察畏敵不進,這戰事就麻煩了。」

  阿桂就地連連叩頭,說道:「兆惠海蘭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詞飾功諱敗是實。看他們前份奏摺,實際是大勝之下,誘敵未獲全功,馬廖諸人因為主將一時失去聯絡,擔心責任寫來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擔保,兆海兩位將軍不是畏敵怯戰冒功飾過的小人!」

  「這樣很好!」乾隆撫掌一笑,說道,「你起來,立刻寫信給西寧提督,加速督運糧草。兆惠軍中一日斷糧,朕必取他的首級為三軍謝罪,和珅寫信給西安巡撫,就從西安藩庫提調銀兩,採辦牛羊肉製成乾品,連同耐寒耐運菜蔬火速供應海蘭察軍中。天山大營和烏魯木齊駐軍寧可斷糧,前線供應有失,朕就不要他這『儒將』了!」

  「喳!」阿桂和珅同時答道。

  和珅心裡一陣輕鬆寬慰:從地方藩庫直接撥銀。西安藩庫、戶部和兵部互相結賬,中間還有運輸損耗──雲貴修繕道路的一筆爛賬滿可以一鍋燴進去打了馬虎眼兒──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賬的主兒共有的一門心思:賬目頭緒愈多愈好,愈亂愈妙──一頭答應著,又道:「洛陽還有十幾萬斤筍,幾萬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調上去給當兵的吃。」

  「不錯嘛,」乾隆破顏一笑,「都運上去,將來由你統一結算──劉羅鍋子,你只管低頭,想什麼心事呀?」

  劉墉聽他們議論軍務,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聽乾隆問話,忙回過神來,掏出煙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聲說道:「臣在想台灣的事,一條福建的銅,今年從台灣私運到日本,查扣下來的就有四千斤,茶葉、大黃、綢緞和磁器,福州不能禁運台灣,但台灣天高皇帝遠,台灣禁海比福建要難十倍,海禁是朝廷明發了的,其實禁而不止,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聽著,這是指自己辦差不力,在旁笑道:「這也是沒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鳳梧來,我同他談了一個時辰,就說的禁海。他說近年來還算好的呢!康熙爺手裡禁海,實際台灣從來也沒禁止過,從高雄港把銅船、百貨運出去,海上私販子交了銀子,人坐舢板回來,連船帶貨就賣到了呂宋、日本。馬二侉子去馬來西亞上回回來,說那裡滿街都是漢人,五行八作裡頭賣的都是內地貨,不是走私,哪來的那些東西?所以這事,還是要嚴加緝察!」他輕輕一句,已把責任推給了劉墉,又一笑抹平了,「呂宋國的曹婆子,派了他兒子到揚州採辦漆器,連南京織造衙門庫存的貢綢貢緞都買了去三千匹,那是『走親戚』,金子晃著眼,官員們能著別過頭不看,也就稀里糊塗將就了。」

  「我說的其實就是這一條。」劉墉當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見乾隆示意允他抽煙,一躬謝過,打了火吞雲吐霧說道,「單說買賣貨物,其實賣貨出去進貨極少,就算民間私相交易,肉爛在鍋裡,還是便宜了內地百姓。但方才說的曹寡婦,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網逃亡出去的要犯──這些匪類與台灣那些不逞之徒勾結,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灣遠在海隅,又相隔千里汪洋,征剿善後都極不容易!」

  乾隆聽得極專注,不時點頭,良久才問道:「眼下有什麼徵候?」

  「林爽文確實在台灣,仍在傳教布道。」劉墉幽幽地說道,「他本人有許多化名,瑤琴子、廣成風子、黃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實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縣,乾隆二十八年遷居台灣彰化縣大里代。皇上,台灣這地方,漢人、高山人、土著人、內地移民居處犬牙交錯,各為生計結團糾隊,械鬥火拼抗官殺吏這些事變歷年多有。僑居之民和本地土人為爭山爭地,打起來一聚就是幾萬人。所以雖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難治之郡。林家在台灣經營幾十年,結寨建營雄據彰化,其實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羈縻懷柔,只要完糧納賦,別的事只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林某幾次潛入大陸從逆作亂,失事返逃台灣,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諸羅山中傳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緝拿。為甚的呢?」他抬頭看一眼乾隆,又斂了濃眉說道,「怕的就是激起事變,無論處置善後都十分棘手──高鳳梧守台灣,給臣寫信說台民『輕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這說的是燕趙之風,實在是溢美之辭了──大白天縣裡出票拿人,官員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復返了,內地有這樣的郡城麼?」

  他說的是實情,淡水同知潘凱的死訊才報上來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門簽押房,忽然前堂報說有無名屍,他帶四名番役去驗屍,剛出城就被幾十個暴民圍困了,一頓刀砍斧剁,頓時屍橫荒郊,官軍連個賊毛也沒有摸到。和珅想著那份奏章夾片,心裡一陣陣泛起寒意,在旁說道:「政令不出於城垣,治安敗壞於鬧市,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慄──這──隔著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遠水不解近渴。還是要防患於未然的好。奴才以為台灣一府可以再免徵一年賦捐。一頭賑濟盜戶,一頭派得力能員去任知府,營務也要整頓一下。軍政民政雙管齊下,先穩住局勢再說。請皇上聖裁。」

  「最要緊的是整頓營務。」乾隆一哂說道,「和珅你就管著戶部,不曉得台灣已經三年免賦?還要再免,還要再出錢賑濟盜戶!台灣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貿易,根本不是窮。已經富得流油,再加銀子賑濟,就能治了亂源?」他哼了一聲,端茶一啜把杯子放在案上。阿桂見和珅吃了硬釘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頭小心稱「是」,心裡暗服他頭臉皮硬厚,卻也一陣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輕薄,因喟然歎道:「實在皇上這話洞若觀火!和珅說的其實是用錢買平安,放在別的州郡都成,惟獨台灣例外。不但是個無底洞,發了賑濟又等於朝廷明明示弱,助長教匪逆民猖獗氣焰,與資敵無異!」他先抹一把稀泥開脫和珅,後一句厲指和珅是誤國之言,驚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頭聽他說道,「台灣政務有三弊,一是械鬥不斷,沒有大亂,小亂不斷,朝廷上下習以為常,鬧亂子就用錢去買哄,養成刁頑習氣;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輪,又不帶家眷,都沒有久守長治之計,在肥缺上頭撈一把搪塞了長官上憲完事兒;再就是營務廢弛,這是最令人頭疼的一件。按說,台灣設著一員總兵,一員副將,分駐台灣府和彰化,有一萬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師副將一名統兵兩千,駐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錢糧上頭打主意發財,就用兵艦販運私貨私鹽和內地貿易,留在台灣島上的兵常駐不過四五千,也是開賭窩娼護送私貨,賺來的銀子按月向長官繳納。地方官要靠營兵守衙護城綏靖治安,誰敢招惹這起子丘八爺?官匪兵又勾聯,又互相防範,誰正經辦事,在那裡一天也待不下去,陳陳相因,竟成了瘤疾!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換別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灣的老規矩辦。就是好官,像雍正爺手裡的蔡合清、黃朝宗時候,還算有規矩,到秦鳳梧高鳳梧,也是頂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員就不可問了!」說完又歎一口氣。

  他長篇大論譬講詳明,乾隆聽著起初還能持定沉著,默默沉思著點頭,到後來愈聽愈覺心驚,兩道蒼眉已經蹙了起來,直到阿桂說完,卻又恢復了平靜,手裡把玩著漢玉扇墜兒,良久說道:「你說的情形上次閩浙總督常青陛辭時,他也大略說過。隔著這麼寬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內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內地也在敗壞,台灣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說的那個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說得糟亂一團,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見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順利便當。你辦老了事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但既有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華夷洋務倭務叢繁難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長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見疲軟,這不單是台灣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設一個福建總督衙門,統轄軍政要務,有事機斷處置,隨時鎮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堯,未及開口,和珅已經搶了先,微一屈身說道:「皇上指示詳明!奴才越想越覺得聖慮高遠。這個總督一是要能提攜福建水陸各提督衙門,二是要嫻熟政務夷務。軍政一把抓,還要清廉有為才成。奴才舉薦兩人,一個是兩廣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寧。請聖意決斷。」阿桂一聽就明白,勒敏在廣州一頭整頓洋務一頭還要禁教禁煙,忙得七竅生煙的人,根本抽調不得,其實和珅真正要荐的是海寧。正要說話,乾隆沉吟道:「李侍堯也使得的。海寧沒帶過兵,民政上頭是他長處。但李侍堯還沒有起復,驟膺大任,朝廷對下要有個交代。海寧可以調去任巡撫,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說。台灣三天兩頭不斷有軍情,已經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聽風就是雨。海寧──這個名字也好!」

  「就是這個話!」和珅笑道,「海寧,海寧了,台灣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阿桂聽他二人說話已經近乎兒戲,但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駁,嘬著唇沉思有頃,說道:「奴才以為李侍堯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寫個保本,起復他暫署總督衙門,這是戴罪當差,他只有十二分經心的。待三年任滿再正式起復任總督。有了政績閒話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顯眼了。」乾隆一笑說道,「李侍堯先到甘肅去幫辦軍務,踩一步台級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堯,由劉墉和珅兩個人保本更合式些。」

  這是很入情理的話,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分,再保別人確實不合適,和珅李侍堯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來保更見公心也容易讓李侍堯安心。這樣一擺佈真的是天衣無縫,二人不禁心中賓服,見乾隆起身,忙離座長跪,齊聲道:「奴才們謹遵聖諭!」

  乾隆站在漢白玉石欄旁目送他們逶迤出去,擺手叫過王仁,吩咐道:「傳旨內務府,這池子傍北那處房子改建成書房。朕每天午覺起來就在此看摺子──接見大臣還到澹寧居。這四個女孩子晉升贊善女官,就在書房侍候。」

  「是!」王仁忙應著,又道,「晉升女官恐怕內務府要請皇后娘娘懿旨。這房子是夏宮,過冬防寒怕還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稟告太后,無奈地皺皺眉,說道:「不要請懿旨。這是朕的特旨,讓內務府用印頒玉牒給她們就是。修房子的事還要朕操心?你是幹什麼吃的?」王仁聽他辭氣不善,嚇得喏喏連聲答應:「奴才遵旨承辦,主子儘管放心!」

  「聽著,」乾隆說道,「誰敢出去胡說八道,朕就剝了他的皮!」說罷轉身進了偏殿。

  和珅耐著滿腹機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樣坐轎到園北工地巡視一匝,返回澹寧居東書房再見劉墉,商議了聯折寫本保舉李侍堯起復的事,又去見掌事阿哥顒琰說了議罪銀進項。出入大賬,這才匆匆出園打轎回府。

  一路坐轎他都陷進深深的思索中。錢灃進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著在貴州修路、造梯田、整頓銅礦礦務,有什麼急事要進京述職?顯見的銅政上邊四十萬兩銀子賬出了毛病,但這是由兵戶兩部過賬,還夾著雲南買大理石的款,都攪在一起,貴州藩司只是中轉呀!能查出什麼「症候」呢?若說與和珅無關,劉保琪怎麼會曉得「修路工銀高出二分」?劉保琪是紀昀的人,又攀著顒琰,和王爾烈他們都是「一會之人」。說得這麼紮實,絕不是捕風捉影的話。隨著轎子閃動滑行,和珅眯縫著的眼中碧幽幽閃爍著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顒琰接見,仍舊是那麼客氣,客氣裡透著冷,連微笑也像涼白開水那麼淡──和珅問起福康安和錢灃時,顒琰只是點頭,又試探問雲貴銅政使衙門調撥制錢用銅,顒琰也只說「兵部用銀子可以從戶部調。貴州修路錢灃還是高興,因為貴州人能拿到工錢嘛。不過在貴州還是用制錢便當些。那是個窮省份,料價工銀略高些,他們省還是便宜。」這話說得湯水不漏,根本沒有嫌「太貴」的意思──他又轉念想到錢灃這人。在山東查國泰的藩庫,其實已經一天大事了結,劉墉拉和珅去泰安看封禪碑,錢灃不哼不哈在濟南又殺了回馬槍,「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事立刻成了傾動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牽連得劉墉離開省垣,和珅就想破腦袋也無法調虎離山殺人滅口!想起錢灃回省城,聽說已奉旨處死國泰時,目光中那神氣──眼瞼微微一顫,端著茶碗的手輕抖一下,只驚訝地看一眼和珅──也就這麼一閃而過,輕輕一句話:「十五爺劉大人都在山東,似乎性急了一點。」旋即平靜得一潭靜湖也似──紀昀去了,還和阿桂有書信來往,李侍堯是合于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復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來也一點事沒有。和珅有時覺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軟了下去,但現在又看到,這些「軟下去」的拳頭只是縮了縮,又毫不猶豫地伸了過來──這些角色遠比他和珅想的厲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亂思緒不定,和珅覺得滑動前行的轎子微微一頓,身子前合了一下轎已落地,戈什哈在轎窗前稟道:「和中堂,已經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轎簾,呵腰出轎,已見劉全從府中小跑出來,一邊彈袍角,口中問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閣找來,他們來了麼?」

  「來了。午飯後沒歇晌他們就過來了。」劉全笑著,覷著和珅臉色說道,「他們問我有什麼差使,沒得著您的話,不好說什麼,現在西下房候著呢!還有軍機處外放的劉章京也來了,翰林院的馬祥祖、方令誠和吳省欽,都察院的曹錫寶方才來尋劉保琪,說要給他餞行,我也都留住了,這會子在書房說話。中堂,您先見誰?」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實馬祥祖方令誠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來往的,但他有家規,凡翰林和法司衙門的進士,無論品秩高低要和外省來見的方面大員一例對待。但他此時心中有事,一點閒情逸致也沒有,不想和這群人攀閒話,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實在太忙,今晚還有幾封要緊公事書信要寫,我先進內房洗洗臉,見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樓定一桌席面,叫胡師爺他們陪著,算代我為保琪送順風兒。丁伯熙和敬朝閣就在府裡吃飯,告訴他們是要到貴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賬清理一下。」說罷一徑進了內院。

  內院上房很靜,秋樹婆娑影影幢幢,微風掃地落葉的沙沙聲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藥香時濃時淡混和著隨風遞出來,更顯得幽深僻靜。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馮氏剛吃過藥,在佛前焚香,因變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來尋長二姑,只見內務管家娘子,賬房上頭管家媳婦並各房有頭臉的婆子奶媽、掌鑰匙的開臉丫頭從北院上房紛紛下來,便知是家政議事才罷了會。眾人見他進來都垂手貼膝躬身退到一邊讓道,和珅也不理會,徑抬腳進了北房。兩個丫頭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濁氣,見他進來忙也行禮,年長點的叫秋雲,笑說:「長二奶奶在裡頭屋呢!吳姨姨才去了南院──請老爺示下,叫不叫吳姨過來?」和珅未及答話,長二姑已擎著長煙桿出來,說道:「老爺橫豎還要去南院的,憐卿這幾兒發熱,這會子且不叫她吧!」說著便命丫頭,「還不給老爺沏茶來?」和珅渾身乏透到骨頭裡,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時才道:「外頭的事真真煩人,磨得人醋泡軟了骨頭似的!還是家裡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麼知道我還要去吳姨那裡?」

  「回到家老爺也是個忙人。」長二姑臉上帶著抱怨,腳下不停取過座褥給和珅墊了背,又擰一把熱毛巾遞過來,似嗔似笑道:「老爺不說,當我們是瞎子?告訴你一句,好歹也當心點自己身子,老陰少陽最損人的了!」和珅一笑,順勢把手伸進她大襟下,撫那一對發麵饃饃似的乳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還不是妒忌?你比她還大一歲呢!咱兩個那個──就不是老陰少陽了?」長二姑嘻笑著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見了吧!也沒見你這樣的,外頭周周正正的,回來不論老少親疏貴賤──逮住誰是誰!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鬧到什麼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確實是這個樣,在外隨和戲鬧無所不至,愛錢不貪色;也許正為如此,回到府裡無所不至,竟是個貪色不愛錢的角兒,嘻笑著,想起外頭有客有事,見長二姑紅著臉掩襟扣鈕子,上去做了個嘴兒,說道:「當家婆娘兒,這府裡除了個病秧秧太太,誰能邁過你去?我這會子忙,先出去見見人,回來再和你『老陰少陽』一番,如何?」

  說罷要去,長二姑又叫住了他,說道:「劉全賬上又過來三十六萬,是進哪項賬?吳姨姨昨晚說良鄉那塊莊子還短著八萬;我說這錢不能動,得請示老爺再說,她倒沒說什麼,只瞧著不歡喜──她還不足意兒麼?上回──」她沒說完和珅便止住了,說道:「這我知道,吳姨的房地莊窩不入大賬是我的話。劉全的是四十萬,不是三十六萬,這個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動。回頭再跟你說。」長二姑抿著嘴聽,說道:「老爺說的是正理,不過防著像紀師傅那樣兒抄家罷了。依我看,府裡銀錢收項也該收斂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來十多萬──嚇人!」

  「有那麼多?」和珅停住了步,這就是說,和府斂財現在已經有了一千多萬,這麼龐大的數目他聽著也暗自驚心,怔了片刻才回過神笑道,「還不是這座圓明園?園子修好了再想這進項後悔也遲了。我們不收,這筆銀子就都流到別人腰裡,這也是騎虎難下的局面──不妨的,謹慎些,除了議罪銀子裡頭進項不停,凡有官員干謁進貢兒的一概不收。沒有缺的官兒來拜,都要有點散碎銀子給他們──不能超過十兩,明白?」長二姑笑道:「曉得了,叮嚀得耳朵長出老繭了!有些候補官兒也真下作,見有常例賞銀,隔三錯五就來走動,一二兩三五兩地接賞,也不嫌寒磣!」和珅道:「越是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錢圖買個平安人緣兒就是了。」說罷出院。

  劉保琪和幾個翰林清流在和珅書房裡大說大笑十分熱鬧,都沒有留意和珅進來。馬祥祖正笑說:「這是相府書房,和相就是隨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體面──瞧這屋裡煙騰霧罩滿地橘子核瓜子殼,和八大胡同翠袖樓剛吃過花酒似的,成什麼模樣──」說著一轉臉,見和珅站在門口笑,便道,「和相來了!」眾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吳省欽笑道:「學生們放肆,弄得和相書房烏煙瘴氣的──」

  「沒干係沒干係──」和珅滿臉都是笑容,擺著手隨意坐下,說道:「大家越是隨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軍機處我們就相與得好,你們是朋友,我們自然都是朋友。聽家裡人說你們要給保琪送行。這個東道我作得,可惜我還有公務,不能相陪。」劉保琪笑道:「方才貴昆侖〔昆侖,指家僕。〕已經來說過。我們幾個窮措大今兒要吃大戶了!既是您作東,我也不鬧客氣,要最好的八寶海席,十兩一桌的!誰讓您有錢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請還請不到你們呢!我有幾個村錢,還不是皇上賞的幾個莊子?指望那點俸,早他娘餓掉大牙了。也不瞞諸位,劉全管著園工,招呼個客人什麼的,錢糧上頭小來小去的賬目隨著工單就報銷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說著讓眾人,「這枇杷是他們才送來的,難為這季節幾還有這東西,請大家嘗個鮮。」

  他有說有笑親切和氣如同家人,曹錫寶和方令誠還是頭一次到他府來,不禁心裡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無虛──」正思量著,和珅笑問:「這兩位都見過面,只沒有說過話,是在哪個部當差的?」曹錫寶一怔,才想到是說自己和方令誠,忙躬身道:「回中堂話,學生在都察院,糾劾司監察御史,曹錫寶。這位叫方令誠,和這位惠同濟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著頭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幾個刑部司官等著見堂官,我們握過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紀曉嵐府門口,我進去你們辭出來,一同打招呼說過話,都是一面之交。不過,方先生有一段風流佳話,還摻著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詳了喲!曹先生好文筆、好才學!」他這樣說,馬祥祖吳省欽和劉保琪還不覺怎樣,曹錫寶等三人都是隨眾邂逅,與和珅一面之緣,點頭即過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記憶時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記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駭然。和珅恬然自喜,隨意吃著枇杷,指著壁上字畫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裡墨水不多,只喜愛結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為附庸風雅。在朝裡管著錢糧,自覺在錢堆裡鑽著,滿耳朵都是算盤珠子響,滿眼都是銀子戥秤,回來看看這些字畫能清心寡欲,洗洗這身銅臭!」說著又笑,「諸位大方之家,看這些字畫以為如何?沒有假的吧?」

  眾人隨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畫,有吳梅村、熊賜履、高士奇、張廷玉、傅恒、劉墉的──熙朝以來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應有盡有,最為珍貴的除了鄔思道的「靜氣通神」還有伍次友的「野蘆掩渡」──大內三希堂裡也極罕見的名人之作──也懸在北壁顯眼處。原來這群人初入書房時矜持,後來送上果脯點心又忙著噱笑說話,人人心想和珅是個市儈,誰也沒料到滿壁圖書都是絕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畫太多,書房雖大,擠擠捱捱滿牆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書房,倒似關帝大廊廟前擺賣的舊字畫棚兒似的。但此時誰肯說破?只劉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說道:「這是紀中堂的字了,原來掛在北壁的,現在到了西邊。」

  「是劉墉說這字寫得尋常,家裡人就挪了地方兒。」和珅聽劉保琪話中有話,似指紀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邊」,卻只皺了皺眉頭,談笑自若說道,「是你不留心,這字畫隔幾個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劉墉的,現在也掛到了西邊。」吳省欽端詳著那幅字,見是斗來大兩個「竹苞」,良久一笑,問道:「是豐紳殷德世兄入宗學時紀公贈寫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尋常,意思也是惡作劇,書房裡不掛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詫異,問道:「為甚的呢?」吳省欽只笑著搖頭,曹錫寶卻拊掌笑道:「這是罵人的話──是說中堂家『個個草包』!」

  這一說破,眾人都醒悟過來,不禁都莞爾發笑,和珅一時也明白了,也就訕笑,說道:「昔日高江村罵索額圖、罵明珠,一路罵著升進康熙爺的南書房。紀曉嵐詼諧滑稽,有高士奇遺風,我和珅又何愧於明珠呢?」這是很得體的解嘲之語了,大家笑著附和,轉了別的話題。因說及上路的事,和珅叫過家人,命「帶這幾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寧送我的洮河老醪帶兩罈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燒乾性子太烈,保琪還要上路,不能害酒。」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中堂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劉保琪一邊打躬作辭,正容微笑道,「明兒下午我離京,走前我再見劉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為相,也是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人。已經和劉全打過招呼,呆會兒他也去給你送行──你怎麼下午才走,看的吉時麼?」劉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個。從園裡辭出來時遇見內務府老夏,他說錢灃道兒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大醫院開方子賜藥,說內務府要送藥去,也想和我同行,也為我是學政,驛館裡吃飯供應好些──」

  他沒有說完,和珅已經呆了,目光幽幽閃著盯視前方不語,劉保琪從沒見過他這樣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錢大人瞧著蠻結實的,怎麼說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劉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東,那裡出的荊條花蜜,最能定喘養肺的了。你告訴夏百春,叫他派的人來我府一趟,給東注先生帶些。你也問問太醫,看用藥要當心點什麼,道兒上的事麻煩,誰背著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肅道上落個病根,至今一遇天兒冷或積了食,乾脆就是束手無策!」

  眾人聽了無話搭訕,各自辭了出去。和珅看著漸漸麻黑上來的暮色,在書房獨自思量片刻,踱了出來,已見劉全從下房偏門中出來,便道:「他們已經去了,你再待一會子也去,代我勸幾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閣他們怎麼說的?」

  「我說了貴州修路款項銀子的事,要他們到貴州藩司衙門去核對賬目。」劉全對和珅說著,見幾個丫頭過來,吩咐道,「把書房打掃乾淨,先開窗透透風,再關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頓了一下才又回,「──別的話沒見著您,沒法子往深裡說。」

  和珅聽了點頭,背著手游著步子徑至新闢的西花園,看著晚色中變得斑駁雜淆的園景不言聲,劉全知道這主兒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聲在身後亦步亦趨。半晌,和珅問道:「咱們新府邸正房起建,統算下來用了多少銀子?」

  「不到五萬兩吧──」劉全萬不料他問出這麼一句話,有些摸不到頭腦,怔了一下回道,「單是房裡鋪地的金磚就用了一萬多,起牆也用的水磨臨清磚,這就費老了──」

  「不行,一定要實惠好用,外邊要看著平常。」和珅一擺手道,「金磚已經鋪了,將來嚴嚴實實鋪上羊毛氈毯,又好看又實用,瞧著也不奢華。臨清磚金磚都是御用貢品,你擺出來給外人看?外邊全用青灰漿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磚樣兒來,再種上紫藤蘿、金銀花,爬上牽牛、爬山虎這些,密密栽種,用綠籬笆把牆護起來,絪縕崢嶸的也有些個氣象。沒的淺薄了,叫人說出個『暴發戶』來,什麼意思呢?」

  劉全沒想到和珅說出這麼一大套來,和自己心裡想的事滿擰。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靄靄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燒成餘燼的炭,斑駁暗紅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滿空中各家炊煙都彌漫開來,還隱隱散逸著飯香,不時傳來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鬧聲和零星的犬吠。見和珅在園心花亭旁站住,劉全才明白他是怕隔牆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細如髮,便在旁垂手豎耳,聽和珅又輕咳一聲,知道他要說話了。

  「錢東注在道兒上病了。」和珅不鹹不淡說道,「皇上賜藥,要派人送去。」

  劉全一陣興奮,盯著和珅看他臉色。但和珅的臉淹在蒼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氣。在沉默中劉全也冷靜下來,喃喃說道:「既是姓錢的病了,怎麼爺不曉得?──是聽他們幾個說的吧?」

  「我想的也是這件事。」和珅彷彿在噓出自己心中的鬱氣,徐徐說道,「有很多事一時想不明白。比如說這幾個進士,方令誠和曹錫寶從不登我的門的,上次于敏中召曹錫寶說紀昀的事,聽說他說私門不議公事,頂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這幾個人就聯袂而來?──這有沒有文章呢?」劉全想著他的話,一陣驚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說道:「老爺官越大權越重膽越小了。我覺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點了翰林盼學差,當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麼?錢灃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軍機處也就知道了,賜藥也要六百里加緊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連錢灃進京也不知會,防您還不容易?」

  和珅不動聲色聽著,良久一歎笑道:「誰叫咱爺們心裡有病呢?事事都像你這樣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爺也和皇上一樣?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爺比?我很疑這幾個清流是十五爺和劉墉,不定還有阿桂,他們商量了派這幾個傻書生來打我的磨旋兒!」

  劉全聽傻了。

  「原來的辦法不能用了。」和珅陰鬱地說道,「但錢灃得病是千載良機,不能錯過。你叫幾個太醫,最好是給錢灃看過病的,商酌一個方子,我也要給錢東注送藥!」

  「爺!皇上賜藥,你送藥,錢灃肯吃您的藥?」

  和珅笑起來:「這事明日我還要告訴阿桂,軍機處也要送藥。大家都送,錢灃肯定吃皇上的藥。」

  劉全看著他發愣。

  「明天上午把送藥的太監叫來。」和珅哼了一聲,「還是要在御賜的藥裡作文章──明白?」

  「明白!」劉全一下子靈醒過來,聲音大得嚇了自己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