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醉蝦

出了秦府,江衡沒有回魏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城南別院。

他此行並未攜帶僕從,孤身一人來到別院,形色匆忙,把看門的閽者嚇了好大一跳,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

上前一問,「魏王可有要事?」

江衡把韁繩遞給他,讓他牽馬去馬廄餵草,「廣靈郡主呢?」

閽者摸了摸腦袋,「一直在院裡,並未出去。」

音落,江衡頭也不回地向百華院走去,沒有跟他多做解釋。

百華院不遠,再加上他步伐廣闊,沒走多久便到了。這裡比別院其他地方多了幾分人氣,蓋因院裡有陶瑾從長安帶來的婢僕,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偶爾還有將軍的幾聲叫聲。這裡常年沒有人煙,陶瑾才住進來短短幾天,便添了家的氣息。

秋空正提著水壺給花草澆灌,抬頭覷見江衡過來,慌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近前欠身:「魏王。」

江衡走進院子,環顧四周:「叫叫在哪?」

寒光答道:「姑娘在後面花園裡,婢子領您過去。」

「不必了。」江衡邁開長腿,直接往後院走去,「本王自己過去。」

說著人已走遠。

寒光佇在原地不解地看著他的背影,怎麼感覺魏王不大對勁?好像很著急似的,他找姑娘有急事麼?

江衡三兩步來到後面花園,一眼便看到了湖邊的紫籐花架。

紫籐花簇擁成團,攀在花架上向下生長,花架上搭著一架秋千,上面坐著一個穿碧色廣袖留仙裙的姑娘,她衣服的顏色與湖水相近,遠遠看去好似融為一體。她靜靜地坐在秋千上,也不蕩,好像在編什麼東西。

她身後十幾步外的涼亭裡,站著白蕊和玉茗兩人,大抵是受了她的吩咐,所以沒有上前。

江衡走到跟前,才看清她是在編平安符下面的如意結。

江衡喚她一聲:「叫叫,本王來看你了。」

小姑娘長睫微垂,擋住了眼裡的神采,她整個人都浴在霞光中,平靜而安詳。

陶瑾手上動作一停,抬頭看他一眼。

她沒什麼反應,低頭繼續編如意結。

小不點果然生氣了。

*

江衡立在她身旁,從沒哄過姑娘,不知該從何下手。他想了想解釋道:「本王這幾天有些忙。」

陶瑾這回頭也沒抬,繼續編自己的。

江衡唯有問:「怎麼想起來編如意結?」

陶瑾抬起一雙清澈的妙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是阿娘以前給我求的平安符,我編上如意結,是為了求它保佑我一生如意,平安康健,這樣我便不用來松州靜養,一個人待著了。」

這句話無疑讓江衡更加慚愧。

他說好了來看她,但是沒有做到。她一個人離開長安,能依靠的只有他,偏偏他還言而無信。

陶瑾是故意這麼說的,就是要讓他愧疚。

她懂得見好就收,江衡既然有認錯的意思,她便不能太過拿喬,但也不能輕易原諒他。

他越愧疚,以後就會對她越好。

江衡靜了片刻,出聲解釋:「我本打算下午過來,但被秦知府……」

陶瑾打斷他:「可是魏王舅舅答應我三五天來一次的。你三天沒來,眼看著第五天過去了,你還是不來。」

現在是傍晚,雖然第五天還沒過去,但陶瑾就是不算。

江衡扶著花架,安撫她道:「所以舅舅這不是來了麼?」

儼然是哄小孩子的口吻。

陶瑾嘴巴一抿,「不算,我都等了五天了,不算。」

說著見他沒有悔改的意思,陶瑾氣呼呼地垂下頭,纖長靈巧的手指勾了勾,把快編好的如意結全部拆開,「就算我編了如意結,心疾也不會好……」

剛拆到一半,她的手被一只大掌覆住。

抬眸一看,江衡正蹲在她跟前,笑容無可奈何。

*

江衡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眸中隱含寵溺,問她:「生氣歸生氣,為何要把如意結拆了?」

他的手掌溫暖寬厚,可能是路上趕得急了,帶著一層薄汗,卻讓人覺得無比安心。那股力量順著他的手心傳到陶瑾手裡,再傳入心扉,讓她霎時平靜下來。

陶瑾眨了眨眼睛:「因為魏王舅舅不希望我好。」

江衡蹙眉,「胡說,我何時不希望你好了?」

她蠻不講理,「你不來看我,讓我很失望,我一失望就心情不好,然後就會不利於養病。」

江衡失笑,「那舅舅怎麼做,才會讓你心情好?」

陶瑾很乖,懂得適可而止,「你今晚能留下陪我吃飯嗎?」

正好軍府已經沒有什麼要緊事,其余的瑣事可以讓趙斌幫忙處理,在別院住一晚未嘗不可。江衡頷首:「當然能。」

她又道:「魏王舅舅以後還要常來看我。」

江衡一一答應:「好。」

小不點總算高興了,讓他在一旁等著,她把剛才拆開的如意結重新編起來。江衡這才看到她手巧得很,手指翻飛,沒一會兒便編好了一個如意結。

上回她給他編的那只草魚,他後來一直放在櫃子裡,沒有帶回松州。

陶瑾從秋千上跳下來,「我們去吃飯吧,我餓了。」

不得不說,別院廚子做得飯菜很合陶瑾口味,這裡口味偏甜淡,她最喜歡吃廚子做的水晶咕咾肉。酸酸甜甜,味道可口。

江衡沒動,想到她剛才坐在秋千上卻不動,「你讓人做了秋千,為何卻不蕩?」

陶瑾走在前頭,聞言回頭笑道:「魏王舅舅忘了,我怕高呀。」

所以她過過乾癮就行了,要是真飛到半空,恐怕會先把自己嚇個半死。

小時候她去宜陽公主府,何玉照院裡就搭了一架秋千,每當何玨推著她蕩秋千時,陶瑾便只能在一旁乾站著。她很羨慕何玉照,因為她什麼都能玩,什麼都不怕,可是她不行,她從來不知道蕩秋千是什麼滋味。

在陶府陶臨沅不肯給她搭秋千,現在到了松州,江衡反而給她搭了一架,滿足了她幼時的奢望。

*

晚飯是在正堂吃的,廚子做了好幾道菜餚,都是陶瑾平常喜歡吃的菜。

江衡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廚子摸不透他的喜好,便添了幾道時令鮮蔬和蒸蟹醉蝦一類。

陶瑾正在埋頭剝蝦殼,忽聽江衡問道:「這幾日你在別院住得可否習慣?」

松州與長安畢竟有氣候差異,她初來乍到,不知能否適應。到了新地方,不乏有人會出現水土不服,不過看陶瑾的氣色,好像還適應得挺好。

果不其然,她把蝦子放入口中,咬著鮮美的蝦肉回答:「除了人有點少,其他都挺好的。」

江衡啞然低笑,「你是來靜養的,難道還想去鬧市住不成?」

醉蝦是用白酒制成,帶著酒的醇冽,陶瑾以前沒有吃過,出於新奇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個。

陶瑾沒有回應這句話,其實她想讓江衡帶她住進魏王府,這樣的話,以後多的是機會接觸他,她就不用每天在這兒發愁了。不過這事兒當然不能由她提出來,她得想一個辦法,讓江衡自己說出口。

正思索時,不知不覺又吃了兩只醉蝦。

江衡見她又要下筷,便抬手擋住她,「廚子用的酒烈,這醉蝦不能多吃。」

陶瑾抬眸,偏頭疑惑地嗯了一聲。

小姑娘兩頰泛紅,雙眸蒙了一層水霧,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得了,他說得晚了。

*

陶瑾以前沒吃過酒,更沒酒醉過,哪怕上輩子在陶府,都沒沾過一滴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個不勝酒力的。她只覺得眼前景象有點搖晃,還有點模糊,「魏王舅舅……你說什麼?」

江衡起身,叫來她的丫鬟:「郡主醉了,扶她回房。」

霜月秋空上前,一左一右扶住陶瑾,「姑娘,咱們回屋吧。」

陶瑾閉了閉眼,滿腦子都是怎麼讓江衡重視她,推開她們兩個,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我不回去。」

江衡還在這裡,她不能走。

霜月露出為難:「您不回去,蹲在這兒哪成……」

陶瑾強脾氣上來,無論誰勸說都沒用,索性把腦袋往膝蓋裡一埋,佯裝沒聽見。

她蹲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秋空上去扶她,被她一巴掌揮開了,「我現在不能走……」

她扶著桌子站起來,踉蹌後退兩步,眼瞅著便要撞到江衡身上。江衡扶住她的雙肩,「為何不能走?」

陶瑾轉頭,迷茫地看著他,「嗯?」

小不點臉頰泛出粉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瞇眸輕笑,乖巧得可愛。

「魏王舅舅。」她說。

江衡不解其意,嗯了一聲。

她雙手纏上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滾燙的臉頰勉強能挨到他的脖子。陶瑾蹭了蹭,一轉頭,熱氣正好呼進他的耳朵:「因為……」

說完這兩個字,再沒聲音。

江衡垂眸一看,她竟在他懷裡睡著了。

雙目闔起,白淨的小臉洇出兩抹胭脂色,呼吸清淺,睡容安詳。

她柔軟的身軀緊緊貼著他,雙手還攀著他的脖頸,一呼一吸之間,兩人的距離更加親密。江衡僵了一會兒,抬手把她的雙手拿下來,在霜月秋空震驚的目光下,把她打橫抱起來,送回百華院中。

直到把陶瑾放在床榻上,江衡才轉身對二人道:「今晚發生的事,你們什麼都沒看到。」

秋空是何等人也,腦袋瓜聰明得很,一眼就看出是怎麼回事,當即頷首道:「魏王放心,您只是跟郡主吃了頓飯而已。」

霜月雖有些懵,但也跟著點頭。

直到江衡出去之後,她才愣愣地抓住秋空的手,哆哆嗦嗦地問:「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秋空嫌她笨,敲了敲她的腦門,沒有多說:「什麼事都沒有,你把今天發生的事都忘了。」

霜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跟她說完後,秋空回頭看了看床榻上的姑娘。

魏王雖然端的君子,心無旁騖地送了姑娘回來,但是剛才在正堂,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貼在他身上時,他的眼神明顯有了變化。

不知魏王是怎麼想的,但是姑娘才十三歲……比他足足小了十五歲,而且他們的輩分……

*

第二天陶瑾醒來時,頭還有些暈。

她只記得自己吃了幾只醉蝦,然後便神志不清了,後來做了些什麼,全然沒有印象。

她以前沒喝醉過,更不知道自己醉時什麼模樣,該不會耍酒瘋吧?

於是把霜月秋空叫到跟前,一臉謹慎地問:「昨天我醉了之後,沒做什麼事吧?」

霜月連連搖頭,「姑娘什麼都沒做。」

陶瑾將信將疑,「真的麼?」

秋空把她拽到一邊,重新解釋了一遍,「姑娘昨晚吃醉蝦醉了之後,蹲在地上不肯動,後來是魏王送您回來的。」

陶瑾又問:「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秋空一頓,搖頭道:「沒別的了。」

陶瑾放心了,只要沒做什麼丟臉的事就行。

昨晚江衡也留宿在別院,陶瑾本打算跟他一起用早膳,但是停院裡下人說,魏王一早就起床會魏王府了,連早膳都沒顧得上用。

陶瑾聽罷,遺憾地扁扁嘴。

昨天不是說沒事了麼,怎麼還是走這麼早?

*

此後一段時間,江衡每隔兩三天便來別院一趟,不過他每次來,待的時間都不超過一個時辰。

有時候陶瑾想跟他套近乎,他卻平靜得很,讓她不知該從何下手。

這是幹嘛?前幾天吃飯時不時還好好的嗎?

陶瑾很納悶,今天又是如此,江衡剛來半個時辰就要走,連午膳都不留下一起吃。

這回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走,陶瑾走到他跟前,攔住他的去路,「魏王舅舅這幾天很忙麼?」

江衡搖頭,「不忙。」

陶瑾毫不拐彎抹角,「既然不忙,為何您連陪我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小姑娘滿臉嚴肅,端是不問道答案不肯罷休。

江衡低頭凝睇這張稚嫩的小臉,許久之後,唇角彎起一抹笑,「萬一你吃醉蝦再吃醉了怎麼辦?」

陶瑾臉一紅,這事委實怪丟人的,原來他是介意這個,那真是太好辦了,「我以後不吃就行了。」

江衡抬手,下意識想摸她的腦袋,想到什麼又放下了,「嗯。」

陶瑾滿懷期待,「那你留下來用午膳嗎?」

江衡低笑,「不了,軍府確實有事,我是抽空才能過來一趟,目下必須要回去了。」

自從來了松州之後,小不點似乎變得特別依賴他,這是情理之中的變化。她孤身一人在外,只認識他一人,不依賴他還能依賴誰?

這麼一想,江衡補上一句:「後天我過來,再陪你一道用飯。」

陶瑾雖有些失落,但沒有強留,「好。」

目送著江衡走遠,她才回屋叫人傳膳,方才抑郁的情緒一掃而空,真是裝得一手好可憐。

*

江衡說要後天過來陪她用膳,但是沒等後天到來,別院便出了一件大事。

因為別院常年無人居住,目下陶瑾一個姑娘家住在裡頭,根本不足為據,恐怕早就被人惦記上了。

這夜陶瑾正在屋裡睡覺,忽然聽到窗外傳來吆喝聲,似在捉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