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月光落在小姑娘手中的面具上,尖嘴猴腮的猴子模樣滑稽,而另一個人手裡是肥頭大耳的豬頭面具,正是他在茶樓門口看到的那兩個。
段淳立在原地不動,久久不語。
侍從過來叫他,「世子在看什麼?」
他恍然回神,低聲吩咐:「別過來。」
侍從僵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世子已經站在這裡看很久了,到底有什麼好看的?他循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遠處有不少男女,其中一對分外顯眼,他們身影交疊,男的將女的圈在懷裡,姿態親暱。隔得太遠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男的高壯,女的嬌小。
世子難道在偷窺他們親熱?
侍從不得不多想,是不是世子也想找個姑娘了?想想也是,世子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渴望男女情.事實在太正常了。
要不要跟瑜郡王說一聲?給世子納幾房妾室救救急?
殊不知段淳不是想女人了,而是沒法接受他剛剛得到的妹妹,轉眼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囊中物。而且這個男人,比她大了太多!
太多!
是她的魏王舅舅!
段淳心情很復雜,他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陶瑾是個很好的姑娘,聰慧機敏,乖巧懂事,她應該能有一門很好的親事,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對方疼她寵她,可以不必太仙姿玉質,起碼也該儀表堂堂,器宇軒昂,而不是江衡這種人高馬大,粗壯魁梧的。
簡直是……糟蹋了他花一般的妹妹。
而且他年過而立,身為她的魏王舅舅,非但沒有作為長輩的自覺,竟然還引誘她做出這種有違倫常的事。陶瑾今天才及笄,她什麼都不懂,一定是江衡威逼利誘。
一瞬間,江衡在段淳心中的形象跌入谷底。
不能讓他們再這麼下去!
段淳表面看似冷靜,其實心裡已經波濤洶湧了一番。他負起雙手,舉步往湖岸走,聲音放大了幾分:「常青,過來這邊。」
常青就是他的隨身侍從,聞聲忙不迭趕來,「世子有何吩咐?」
段淳吩咐:「你去買一盞河燈來,我要放河燈。」
「……好。」
常青有點納悶,世子向來對這些姑娘家才喜歡的事不敢興趣,今兒怎麼忽然來了閒情雅致?雖疑惑,但他還是乖乖地去了,「世子在這稍等片刻,屬下馬上回來。」
他頷首,「不必著急,慢慢去。」
常青離去後,他立在江邊,果見那邊的小姑娘一把推開了身前的人。
*
猛地聽到段淳的聲音,陶瑾都要被嚇死了。
他剛才不是走了相反的方向麼,為何忽然出現在這裡?他有沒有看到什麼?會不會說出去?
陶瑾惱得對江衡拳打腳踢,「都怪你!」
江衡握住她揮舞的小拳頭,笑聲低啞,「怕什麼?他看不到。」
似是要跟他作對似的,他話音剛落,段淳便往這邊看來,半是疑惑半是詫異地問:「叫叫?」
陶瑾後背冒出一層冷汗,大冬天裡有種透徹心扉的涼爽。她正好面對著段淳,這時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了,然而江衡是背對著他的,她死到臨頭想再掙扎掙扎,於是飛快地給江衡戴上猴子面具,小聲命令:「不可以摘下來。」
面具下的江衡揚了揚眉,他難道就這麼見不得人?
段淳走到跟前,遠處畫舫停靠在湖岸,船上的燈光照亮了岸上的光景,他總算可以看清兩個人,明知故問:「這位是?」
陶瑾扯了扯嘴角,偏頭做出一副驚喜的樣子,「世子哥哥怎麼在這裡?你也出來玩麼?」
段淳頷首,「閒來無事,便出來走走。」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江衡身上,陶瑾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給他介紹:「這位是外公府上的侍從,外公擔心我出門不安全,便讓我帶著他一起。」
江衡轉過身,面具下的眼睛平靜無瀾,兩人對視時,居然有一種暗藏洶湧的錯覺。
段淳收回視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來他很有本事,否則楚國公怎會放心讓他一個人保護你,而不用旁人。」
江衡沒有說話。
陶瑾總覺得他話裡有話,害怕自己說多錯錯,根本不敢搭腔,訕訕地笑道:「呵呵。」
不遠處常青買好河燈回來,環顧四周沒找到段淳,一扭頭看到他居然在樹底下,連忙跑過來道:「世子,河燈幾乎賣完了,只剩下這種大白鵝的,屬下買了一盞。您是現在放還是?」
大白鵝。
段淳接過來看了看,忽地彎起唇角冷笑,「現在放吧。」
說著問陶瑾:「叫叫來麼?」
陶瑾本欲搖頭,但是又怕他起疑,掙扎一番還是跟了上去,「我剛才放了一盞,但是沉到水裡了。」
「這是有技巧的。」段淳難得的有耐心,他點燃河燈上的一截紅燭,「不能推,要往前送。」
說著把河燈放入水中,他鬆開手,恰好一陣清風徐來,帶著他的河燈緩緩飄向江面中心,跟其他成千上百盞河燈融在一起,匯聚成銀河一樣璀璨的風景。
陶瑾欣喜地歎了一聲:「世子哥哥好厲害!」
段淳站起身,余光瞥一眼後面的江衡,「剛才的是鵝燈,其中有一個典故,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陶瑾好奇地問:「什麼典故?」
他聲音有點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
正在陶瑾苦思冥想該如何圓場時,江衡已經摘下了面具,五彩斑斕的燈光下,他從容不迫,深邃的眸子看向段淳:「這個典故本王沒有聽過,段世子不妨說一說?」
陶瑾在段淳身後朝他揮了揮拳頭,不是說好不摘下來的麼,為什麼他不聽話!
段淳面上詫異一閃而過,「魏王?」
他轉頭,看向陶瑾又看向江衡,最後視線停在陶瑾身上,「叫叫,你不是說他是侍從麼?怎麼……」話沒說完,抱拳朝他行禮,「段淳見過魏王。」
陶瑾一個頭兩個大,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狀況,又怕江衡胡言亂語,只得趕在他前面飛快道:「魏王方才帶我去了軍府,前幾天出了一樁事,他有問題要問我。回來時見天色太晚,魏王便親自送我回家,路過江邊見有人放河燈,我便央求魏王過來放河燈,這才出現在這裡的!剛才騙了世子,是不想被人誤會,希望你見諒。」
她一口氣解釋完,緊張地盯著段淳的反應。
好在他沒有懷疑,非但如此,還贊歎道:「原來如此,魏王真是體貼入微。」
江衡掀唇:「這是本王應該做的。」
兩人之間的較量無聲無息,大抵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
*
時候不早,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陶瑾是該回府了。
原本是想默默地回去,未料想段淳居然說道:「魏王事務繁忙,這點小事不敢勞您大駕,我送叫叫回去好了。」
陶瑾看了江衡一眼。
江衡手裡拎著兩張面具,他體格碩大,拿在手裡就跟拿著兩個小玩具一樣,「不麻煩,既然已經送到這裡來了,便該有始有終。」
說著往前走了兩句,「叫叫,過來。」
陶瑾左右為難,現在段淳還沒有懷疑他們,如果她就這麼跟江衡走了,是不是更加可疑?
她一步三回頭,那模樣,看在段淳眼裡更覺得是江衡強迫她。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掉入火坑,他身為兄長,理所當然該拉她一把。
段淳毫不猶豫地上前,「既然如此,那邊一起走吧。」
西市距離勝業坊不遠,江衡沒有騎馬,來時是跟陶瑾一起走路過來的。段淳的馬車停在街尾,過去要走一段路。陶瑾原本表示她走路回去就行了,但是段淳很堅持,她扭不過他,最後唯有妥協,三個人一起乘馬車回去。
於是他們三人並排走在路上,段淳站在中間,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
好在夜已深,街上不如剛才那麼多人,更沒有人注意他們。陶瑾慢吞吞地跟在他們身旁,偶爾偏頭看一眼段淳,他不知在想寫什麼,表情有點凝重。他身邊是面無表情,直視前方的江衡,江衡察覺到她的視線,扭頭看向她,笑著用口型道——
乖。
陶瑾臉一紅,不再看他。
段淳不著痕跡地往前走了走,正好擋住了江衡的視線。
江衡微微抬眉,他是什麼人,當然知道段淳這一路都在針對他。但是不大確定他看到了什麼,又或許,什麼都看到了?
來到街尾,陶瑾坐進車廂,江衡隨後進來,坐在陶瑾陶瑾對面。
他身高腿長,一坐下去顯得整個馬車都擁擠不少。段淳進來後,本想坐在陶瑾身邊,誰知他長腿一伸,正好放在陶瑾旁邊的坐榻上,「瑜郡王家的馬車小了點,應當再建得寬闊些。」
段淳唯有坐在他旁邊,聲音沒什麼情緒:「魏王有所不知,平日只有我和家父兩人,綽綽有余。」
言下之意就是,坐兩個人剛剛好,誰叫他這個第三人插足?
江衡不以為意地一笑,沒說什麼。
馬車很快抵達楚國公府們口,陶瑾從馬車上走下來,江衡拍了拍她的肩膀,「進去吧,回去早點歇息。」
她點了點頭,對段淳道一聲謝,踅身走上石階。
閽者迎她進門,她往前走一段路,回頭看去,只見江衡還站在門口,燈籠淺淡的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段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