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冉遠之馬上躲到書房裡,彷彿那裡是讓他感到最安全、最能保持清醒的聖地。
但,幾分鐘後,有人輕敲書房門板--
「冉冉,你在忙嗎?」林雍晴的聲音透過門板,清晰的傳了進來。
如果他夠聰明,他就該說是,偏偏他腦殘,所以他說:「沒有。」
門推開,林雍晴的無敵笑臉探了進來,「冉冉,你可不可以幫我拍照?」說話的同時,還不忘晃晃手中的陽春手機。
「嗯,進來。」
換好整套全新衣服的林雍晴雀躍的跑到他面前,將手機交到他手中。
他眯起眼睛,質疑的問,「你想拍給誰看?」
要是給那個劈腿負心漢看,他二話不說,當場先敲爆她的腦袋,再將她從十二樓仍下去,保證馬上讓她清醒過來。
她有點害羞的玩起手指,「我爸、我大弟、我大弟的老婆,還有我小弟。」一股腦兒的說出家裡所有成員,「我想讓他們看見我變得不一樣了。」
冉遠之沒辦法理解女人買了新衣服、改變造型想要跟家人分享的心情,只是她這隻手機會不會太陽春了點,這種像素不管怎麼拍都是濛濛的,實在沒有看的必要。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索性貢獻出自己的智能型手機,「借你,要拍就拍清楚一點、美一點,不然就不要拍。」
「那我們換一下手機卡,免得我傳訊息的時候變成是你幫我付費。」
冉遠之才不在乎那一丁點費用,不過既然她堅持,他也就隨便她了。
換好手機卡,她將手機再次交給他,「麻煩你嘍!」
其實她還挺上鏡的,擺脫歐巴桑的髮型後,鏡頭前的她滿臉笑意,看起來非常討喜。
他將鏡頭對準她,連拍了好幾張,還有她新髮型的特寫,吸引程度一點也不輸給網絡上的自拍正妹。
林雍晴興奮的看著手機裡漂亮的自己,迫不及待的要把相片傳給家人,不過他的手機太「智慧」了她根本不會用……
「呃,那個,照片要怎麼傳啊?」她羞窘不要,手足無措的望著他。
「我教你。」沒好氣的睨了她一眼,冉遠之起身走了過去。
書房的小沙發上,兩個人的頭挨著靠坐在一起,他負責下達指令,她的手指則笨拙的負責執行。
「呃!」她不小心按錯了鍵。
冉遠之很無奈,「智能型手機遇到你真的很挫敗。」
他受不了的拷過去,手臂從她身後一左一右的往前環,和她的雙手一起抓住手機,瞬時間,她整個人就好像被他摟在懷裡似的。
咦,怎麼會變成這樣勒……她小臉微微發燙。
「先按這個快捷鍵,然後選擇進入相薄,找到要傳輸的照片,接著選取執行指令,這沒那麼難,這是智慧手機,你不要侮辱它。」
一直以來,她總是覺得冉遠之的嗓音就像大提琴般悠揚好聽,可沒想到在近距離聽起來,還別有一種輕柔低盪的韻味,尤其當他口中呼出的熱氣不經意的吹拂過她敏感的耳朵,她覺得有一股異樣的情緒從身體裡冒了出來,陌生的熱潮湧上頸腮,整個人熱烘烘的。
「喏,搜尋通訊簿,按確定,這樣不就成功的傳出去了嗎?這樣懂了吧!換你,自己從頭操作一次。」
「喔。」啊,糟糕,她剛剛一整個在恍神啊!
她瞎摸了一會兒,赧著臉,回過頭望著冉遠之傻笑。
完全被打敗,他只能從頭再教起。
真是個超級傻妹,平常看她打掃做菜都很聰慧敏捷,怎麼遇到智能型手機,不只腦袋當機,就連手指頭也變笨了,搞得他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勒住她的脖子,最後乾脆直接接手代勞,省得氣死自己。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坐在這裡幫這個笨蛋傳照片給家人!
但這種感覺一點都不令人厭煩,尤其好幾次看見她骨碌碌的大眼睛滿是崇拜感激的望著自己,他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在進行搶救地球的壯舉。
「喏,好了。」
「好神速喔……」她嘖嘖稱奇。
是你太慢吧!冉遠之無奈的搖搖頭,但其實心裡很爽。
約莫過了兩分鐘,手機鈴聲響起,她直覺把手機拿給他。
「小姐,是你的電話!」他指指屏幕提醒道。
「喔,我忘了我們換了手機卡了。」
在她搔頭的同時,他已經看不下去,伸出食指幫她按下通話鍵,再移動她的手臂,將電話挪到適當的位置,還不忘命令她,「講話。」
「喂……」她乖乖應聲。
「姐,是我,阿泰啦。」
「阿泰,你吃飽了沒?」她的嗓音明顯變得飛揚。
果然是很鄉下人的對話,冉遠之頗覺莞爾。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掛在牆上的迷你液晶電視,並將音量控制在最小。
「拜託,現在都幾點了,老早就吃飽了。姐,你在台北好不好?」
「我很好,有收到我傳給你的照片嗎?」
「有,吼,我就是為了這個打電話來的啦,我差點被你害死了,阿爸老花看不清楚,剛剛還以為我在外面有情人,差點拿鍋鏟打我,幸好是小菁跟他說相片裡的人是你,我還努力的把照片放大,不然我今天就完蛋了。」
「哈哈哈……阿泰,你好可憐喔,那你覺得我有沒有變漂亮?」她笑問。
「有變好多,小菁看了好羨慕,說你現在超正的,阿爸還說你跟阿母年輕時候一樣,都是大美人。」
小菁是阿泰的老婆,和她感情也很好。
「對了阿泰……」突然想起某件事,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捂著嘴,刻意壓低嗓音,「我上次要你幫我找找的『那個東西』,還是沒找到嗎?「
「喔,籤詩喔,沒找到啊,姐,你該不會是那天太傷心,隨手仍掉了吧?「
「我也不知道,那你還記得上頭寫什麼嗎?」
「就寫薄倖郎君莫當寶,第二句應該是千里遠行方為好。」
「然後呢?」她急切的問。
「呃……我忘了。」
「吼,阿泰,你怎麼可以忘記啦!」她失望的直嚷嚷。
「怪我勒,你自己還不是不記得。不過,姐,我覺得我對籤詩的解讀跟你不一樣,就拿前兩句來說好了,月老一開始就暗示李家豪會變心,所以第二句則是在暗示你離鄉背井就會遇到對的人。」
「真的嗎?」林雍晴得意忘形的興奮大叫。
意識到自己似乎太興奮了,她心虛的偷偷瞥了一旁的冉遠之一眼,發現他沒啥反應,這才安心的又回過頭。
遇到對的人,她會遇到對的人啊!但,那個人是誰……會是他嗎?她不自覺的伸出手指,放到嘴裡輕咬,心裡充滿了企盼。
她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一回頭,冉遠之馬上瞥來一記犀利的視線。
他心下暗忖,她到底在講什麼,幹麼突然變得鬼鬼祟祟的,還刻意壓低音量?
「姐,瞧你興奮的,說,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人了?」阿泰打趣的問。
「咳咳,阿泰,繼續幫我找,一定要把他給我找出來,知道嗎?」她顧左右而言他。
電話那端突然傳來「換我啦」、「換我啦」的爭執聲……
「姐,你等一下喔,阿爸要跟你說話。」
先是安靜了須臾,接著便響起林石頭洪量的聲音。
「阿晴,吃飽沒?」果然是家人,一開口總是要問對方吃飽沒。
「吃飽了,爸爸你勒,最近好嗎?」她邊講電話邊擺動雙腿,腳趾頭還動來動去的,看的出來他很開心。
「老樣子啦,前天隔壁村的村長伯七十大壽,我還去辦了三十桌的流水席,很熱鬧喔!」
「爸,你不要太累,要記得休息,不要一直光顧著賺錢。」她貼心叮嚀。
「我知道啦!阿泰會幫忙我,你不用擔心……阿晴,啊你一個人在台北生活還習慣嗎?老闆對你好不好?如果真的不習慣,不用逞強,隨時都可以回來知不知道?阿爸還養得起你。」
林雍晴當下亂感動一把,不忘用更輕快的口吻說,「爸,你不用擔心,我真的過得很好,老闆人很好,供吃供住還給我薪水,我每天工作都很開心,現在早上還有去賣粽子喔,大家都說我包的粽子好好吃,我都快變成粽子西施了!」
「那就好,之前阿泰說你住的地方火燒屋,我煩惱到頭髮都白了,幸好祖宗有保佑,沒事就好,你有空要回來喔!」
「好,我知道,爸爸,拜拜。」明知道對方看不到,她還是舉起手,童稚的揮了揮。
掛了電話,她低垂著頭猛盯著電話瞧,不知道是意猶未盡還是怎麼了,久久沒吭聲。
因為就坐在旁邊,除了她刻意壓低嗓音的那一段,冉遠之把這一家子的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一家子還真有趣,開口就問對方吃飽了沒。
不過這丫頭現在是怎樣,講完電話不是應該很開心嗎?怎麼反而這麼沉默?
「我阿爸從小最疼我了。」幾乎要把頭埋到膝蓋裡的林雍晴突然說,「我很喜歡吃甜食,阿爸都說我是螞蟻來投胎的,一邊做拔絲地瓜給我吃,一邊喊我小螞蟻,地瓜裹著熱燙燙的麥芽糖漿,然後泡一下冰水,脆脆冰冰又熱熱,超好吃的。」
冉遠之將目光從電視機收回,轉而落向半垂著頭的她。
「我大弟現在跟著我爸四處幫人家辦桌,他都說我是混血兒,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用帶著些許哽咽的嗓音問。
她在哭嗎?冉遠之蹙起眉,沉聲問,「什麼意思?」
當她抬起頭,他清楚看見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因為我很愛吃,又喜歡甜食,所以他說我是豬和螞蟻的混血兒。」
想起大弟獨樹一格的戲譫,她忍不住漾開一抹笑,試圖用微笑表現輕鬆,可是下一秒,晶瑩的淚水卻奪眶而出,她皺眉咬住下唇,努力想要忍住崩潰的情緒,可是掙紮了一會,還是宣告放棄--
「我……好想他們喔!」
她終於忍不住壓抑已久的濃烈思念,當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單薄的肩膀激動的一聳又一聳。
活了二十五個年頭,從沒有離開過家鄉,第一次離鄉背井就跑到台北,不只人生地不熟,連半個可以扶持的朋友也沒有,遇到事情只能靠自己,晚上想家睡不著,好幾次都很想要跑回家去,甚至覺得就算會一輩子發霉也不管了。
失火的晚上,想到自己差點就見不到摯愛的家人,冷汗不斷冒出來。
不能一起開開心心的吃頓飯,不能第一時間分享喜怒哀樂,她心裡不是不迷茫的,這樣離鄉背井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揪著他的衣服,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想到傷心委屈的地方,眼淚就沒完沒了。她想念爸爸,想念大弟,想念小菁,想念小弟,想念吉滿村的陽光跟那裡的每一個人。
她的脆弱,一直被關在圍牆裡,可是圍牆今天不小心裂了個縫,脆弱就跟著潰堤了……
冉遠之看的又心疼又難受,想要摟住她的手,幾次舉起又放下。
一直以來,女人的眼淚對他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他從來不會因為哪個女人在他面前落淚而改變自己。
可是,林雍晴的眼淚卻讓他心慌,有種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大可拂袖而去,可是他卻無法漠視。
「我真的好想念他們……」她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所以呢?覺得自己很可憐,覺得自己最悲哀,覺得全世界都遺棄了你,你林雍晴是這世界上最悲慘的人?」他語氣冷酷。
聽見陌生的冷酷口吻,林雍晴倏地停止哭泣,抬起滿是淚花的眼睛,錯愕怔楞的看著他。
冉遠之犀利的黑眸凝肅的盯著她,「全世界就只有你失戀嗎?」
她搖搖頭。
「當初有人逼你上台北嗎?」
她再搖搖頭。
「你有在那場火災死翹翹嗎?」
還是搖搖頭。
「你現在流落街頭失業沒錢窮苦潦倒了嗎?」
繼續搖頭,「……沒有。」
「既然如此,你在哭什麼?只是想念家人有什麼好哭的,真這麼想,就跳上高鐵回家看他們啊!」
「可是--」
「可是什麼?該不會是怕自己回去後就沒勇氣再離開,怕自己回去了就會依賴軟弱吧?」他毫不留情的說。
「……」他完全說中了她的弱點。
「所以說穿了,那是你自己的問題,是你在自怨自艾,是你在憐憫自己,是你在耍賴。」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覺得有些受傷。
「為什麼不可以,我說的是事實,不是嗎?」
「……是。」
「想想當初是為了什麼上台北,你不是說要向那個負心漢證明,你不是一個會宅在家裡發霉的女人嗎?不是說你想要改變自己嗎?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
「沒有。」她癟嘴,雙手顫抖的抹著淚。
「那還要繼續哭嗎?」
「不、不哭了,我不哭了。」
「既然如此,就把你的眼淚擦乾,你要是敢再掉一滴淚,我就馬上把你踢出去。」他板起臭臉,殺氣騰騰的威脅。
她乖乖的抬起手,胡亂抹去眼淚,努力讓情緒緩和下來。
許久,似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抬起被淚水洗滌過的清澈雙眸,靜靜的望著冉遠之,「我沒有哭了,真的。」只是還會不時吸吸鼻子,一抽一噎的。
冉遠之總算緩下臉色,下一秒,結實的臂膀橫過她,將她整個人攬進懷裡。
突然被溫暖緊緊包圍的林雍晴愣了愣。
「你知道面對一個甩掉你的人,最好的報復是什麼?」
「……不知道。」
「過的比他好,過的比他快樂,你一定要讓他知道,沒有他,你的人生反而更燦爛,而且是比鑽石還要光彩炫目。」
把頭埋在冉遠之懷裡的她,認真的點點頭。他輕柔低沉的嗓音又說,「別哭了,女孩子的眼淚比什麼都珍貴,要省著點用,必要時才用。」大掌溫柔的拍拍她的背。
「什麼時候才算必要時?」她認真的問。
冉遠之一愣。對啊,什麼時候才算必要的時候?他挑挑眉,天曉得那是什麼時候,但現在說不知道太糗了,真是白費他剛才那麼有氣勢,他磨蹭半晌,最後模棱兩可的說,「反正不是現在。」
這個回答太隨興了吧?「……你該不會自己也不知道吧?冉冉。」她用帶著鼻音的嗓音問道。
他神情睥睨,射去刀刃般的犀利目光,「你以為我是你啊!」
哼,拽什麼拽,明明就是不知道,但她還是揚起了一抹笑。
靠在他身上真舒服!他就像個大暖爐,源源不絕的熱氣從他身上輻射而出,帶著屬於他的氣息,天羅地網般的將她包圍。
嗅著屬於他的氣息,貪婪的,迷戀的……哪怕只能偷到一秒鐘的恬靜,她都不想要放棄。
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要待在他身邊,所有的懦弱就會煙消雲散,整個人也會變得更有勇氣,彷彿他就是她的鎮定劑、是她的定心丸、是她信賴的支柱。
不說話也很好,就讓她這樣靜靜的靠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再聽到她的聲音,冉遠之好奇的低頭一看,懷裡的她就像貓咪似的,饜足的閉著眼睛,軟馥的身子放肆的、不設防的歪靠在他身上。
睡著了?
他完全傻眼。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在他身邊時會像他這樣撇下他一個人呼呼大睡,再怎麼說他好歹也是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
「林雍晴,你這只小睡豬……」他想掐死她,真的非常想。
狠狠的瞪著沉沉睡去的她,最後,他也只能認命的抱起她,把這個可惡的女人扛回她的床上去。
真是莫名其妙,他什麼時候也得負責幫女人蓋被子了?
本來很氣的他驀然揚起寵溺的笑,坐到床邊,目不轉睛的瞅著睡得極為安穩的女人,看著看著,眸色轉為深沉,心裡的惡魔在鼓噪,君子的風範在瓦解,想親吻她的念頭好強烈……
於是他放任本能驅動自己,輕輕托起她的下顎,低下頭去,緩緩吻上她不設防的唇,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有股強大的電流竄進他的身體,劈里啪啦的,心,突然出現了裂縫。
但下一秒,理智突然回籠,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馬上起身,落荒而逃。
當門一被關上,客房瞬間陷入黑暗,一雙晶燦的大眼睜開來了,驚愕的撫著自己的嘴唇,須臾,眼睛的主人翻過身去,把頭埋在被窩裡,興奮的用力揮動四肢,直想尖叫!
她根本沒有睡著,只是因為靠在他懷裡太舒服了才不想睜開眼睛,聽到他以為她睡了的慍惱咕噥,她差點破功笑出來。
怎知接下來他突然把她抱起來,她更不敢睜開眼睛了,免得半途被他仍到地板上,沒想到……
他吻了她,他真的吻了她!
儘管只是輕輕的一吻,蜻蜓點水般的,但是,她卻感受到他藏在小心翼翼下的溫柔。
她好開心,沒有一刻比現在還要令人開心了!
她喜歡他,真的好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