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不知師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經算出了此情此景,他那坑坑窪窪的破盤子和生銹的幾個大子沒準有用,反正他看起來對此早有準備。

  眼皮一耷拉,木椿真人走上台去,無視四個熊徒弟在下面暗潮洶湧,他半死不活地開了腔:「今日晨課,眾弟子來與我齊誦《清靜經》。」

  《清靜經》不是《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而是一篇莫名其妙的車軲轆話,弄不好是師父自編的,內容極其不知所云。

  大約是為了表現清靜,那木椿真人念此篇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要生生拖成兩個字長,拖得太長,他難免有些氣力不繼,因此句句尾音都顫得一波三折,像個瘋瘋癲癲的癟嘴老旦。

  程潛聽了一會,只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響得他提心吊膽——擔心師父把自己憋死。

  師父氣如游絲地唸完了第一遍,慢條斯理地捧起面前的茶杯潤了潤喉,程潛連忙將自己一身雞皮疙瘩拍落,等著聽他飛天遁地的高論,結果絕望地聽見師父用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拖拖拉拉地說道:「好,再念一次。」

  程潛:「……」

  程潛的肩膀被人不客氣地拍了拍,他那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大師兄主動和他說了話。

  大師兄道:「哎,小孩,你往那邊去一點,給我騰個地方。」

  大師兄是鎮派之寶,他要地方,程潛不敢不騰。

  只見嚴少爺一掀眼皮,身邊的道童立刻屁顛屁顛地搬來了一個竹編的美人靠,他毫不客氣地往上一躺,當著師父的面,堂而皇之地閉上眼,在如雷貫耳的「清靜」中打盹去了。

  程潛觀察了一會,發現他的妖怪大師兄竟然也有優點——例如睡覺不打呼嚕。

  其他人對此大概早已經習以為常,大師兄明目張膽地打瞌睡,二師兄則已經在短短的時間內,完美地跟他新鮮出爐的叫花小師弟勾搭上了,同時他也沒有放棄程潛,向四面八方無差別掃射他的擠眉弄眼。

  在場四人,唯有程潛對師父還算寬容,他的寬容與刻薄涇渭分明,卻都是從一而終並且一絲不苟的,在這種雞飛狗跳的環境裡,程潛為了讓師父不至於唱獨角戲,不動如山地坐在了原地,從頭到尾跟著師父唸完了第一天的「例行早課」。

  李筠見程潛不愛搭理他,眼珠一轉,便起了主意,只見他做賊似的從袖子裡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在韓淵眼皮底下晃晃,小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韓淵接過來打開,頓時被那一股惡臭熏得頭重腳輕,連他身後的程潛都不幸被波及。

  李筠得意洋洋地道:「這是我做的金蛤神水。」

  程潛在跟著師父誦經的間隙中,一心二用地嗤之以鼻:「這難道不是金蛤的洗腳水?」

  韓淵捂著鼻子將這「神洗腳水」還回去,忍著惡臭問道:「幹什麼用的?」

  李筠笑嘻嘻地將他桌面上的宣紙團成了一團,然後往上滴了幾滴神水,只見那水飛快地滲入宣紙中,紙團眨眼間變成了一隻貨真價實的癩蛤蟆。

  滿世界飛禽走獸不玩,玩癩蛤蟆,這都是什麼志趣?

  程潛驟然間有點明白大師兄為什麼用看一坨屎的眼神看二師兄了。

  李筠一抬眼對上程潛的目光,立刻壞笑著用筆桿戳了一下桌上的蛤蟆,指著程潛道:「找他去。」

  蛤蟆聞言「呱」一聲,向著程潛奔將而去,半途中被一隻枯瘦的手夾住——師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躂到了近前,那蛤蟆在他手中重新化成了一團紙。

  「旁門左道,」木椿真人唸經似的嘆道,「小筠啊,你可真成器。」

  李筠吐了吐舌頭。

  師父道:「既然如此,你來領著師弟們讀經吧。」

  李筠只好捏著太監大殿前唱喏的嗓子,花了接近一個時辰,將那一小段清靜經顛來倒去地念了十多遍,師父才終於大發慈悲地叫了停,讓這段漫長的折磨告了一段落。

  韓淵哆哆嗦嗦地對程潛小聲道:「他再唸下去,我就要尿出來了。」

  程潛正襟危坐,裝作不認識他。

  在前面閉目養神了一個多時辰的師父神采奕奕,說道:「一靜還應有一動,徒兒們與我出亭來——哦,程潛,叫叫你大師兄。」

  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程潛聞言一愣,偏頭看了看那白衣少年,硬著頭皮伸出一根手指,摸火似的在他肩頭戳了戳,同時有點心驚膽顫地想道:「這可是師父讓我叫你的,起來別對我作妖。」

  已經顛來倒去地睡了兩覺的大師兄大概是睡飽了,並沒有作妖,他睜開眼,目光空茫茫地盯著程潛看了好一會,才深吸一口氣爬起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知道了,你們先去。」

  沒睡醒的嚴少爺看起來脾氣竟然好了許多,那一雙桃花眼上彷彿蒙上了一層霧氣,看著程潛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而後,嚴爭鳴神色柔和地問道:「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程潛。」

  「哦。」嚴爭鳴漠然地點了點頭,比起他看李筠時候那種毫不掩飾的嫌棄,比起他在韓淵面前用扇子遮臉的舉止,他對待程潛簡直已經說得上是十分客氣了。

  「哦」完,嚴爭鳴不再關心程潛,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等侍女小玉兒給他梳頭髮。

  程潛滿腦子人與妖的時候,曾有那麼一會,懷疑他這騷包大師兄可能是個尾巴上奼紫嫣紅的雉雞精,但見了此情此景,他便將這猜測打消了——哪怕是真雉雞,一天一天這麼梳,想必也給梳成禿尾光屁股兩腳怪了。

  而大師兄腦袋上的毛還結結實實地長著,尚未變成雞毛撢子,說明他可能是某種更加匪夷所思的動物。

  院子裡,一個道童走了過來,雙手奉上一把木劍給師父。

  頓時,程潛和韓淵的精神都是一震,他們都是聽著仙人憑風御劍的故事長大的,縱然程潛慘遭聖賢書的荼毒,到底也是個小男孩,他雖然不承認,但內心深處對那些傳說中呼雲喚雨的力量也還是很嚮往的。

  木劍簡潔古樸,幾乎是凝著某種不動聲色的厚重,在小男孩們心中,神神叨叨的煉丹、玄而又玄的經文、對著星星掐指頭算出前世今生、甚至是刻出貨真價實符咒的種種神通……哪一個也沒有「御劍」兩個字吸引力大。

  渡劫飛昇算個什麼?

  與一劍霜寒十四州相比,大概連傳說中的騰雲駕霧都要往後排。

  只見木椿真人揮動著自己那一身形銷骨立的細胳膊細腿,慢吞吞地行至小院中間,像一根掛了衣服的木棍。

  韓淵飽含期待地問出了程潛想問但是不好意思開口的問題:「師父是要教我們練劍嗎?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拿劍?」

  木椿:「不急,有木頭劍。」

  說完,他在徒弟們的眾目睽睽之下,撲騰起兩根胳膊,架起了一個軟綿綿的起手式,一招一式地演練起來,一邊演練,還一邊念叨道:「扶搖——木劍法——強身——又健體——通氣——還活血——活到——賽神仙——」

  程潛:「……」

  他剛剛萌芽的呼風喚雨之夢,就這樣破碎在了「咚鏘——咚咚鏘」的「刀光劍影」中。

  師父那「精妙絕倫」的劍法很快吸引了一隻麻雀落在旁邊的木樁上,駐足觀看。

  這實在是世界上最安靜的一套劍法,只見那木劍過處,恍如無物,連一絲風都掀不起來,溫和至極,有劍尖慢吞吞地走一圈的工夫,任是蝸牛也能爬到樹頂了。

  配上師父「強身健體賽神仙」的*解說,效果令人十分歎服。

  只見師父抬腳一跨步,回手彎腰將木劍橫斜劃出,顫顫巍巍地接近著木樁上的麻雀。

  小麻雀鳥膽包天,一動不動地睜著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望著襲來的木劍。

  木椿大言不慚地警告道:「小畜生還不讓開,留心本門木劍傷你性命!」

  而這樣長的一句話說完,他手中木劍方才遞到麻雀腳下,小雀聽聞這猙獰的警告,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條腿,往旁邊邁了一步,完整地邁過了扶搖派的「利劍」,淡定自若地目送著那溫柔的劍影飄然遠去。

  韓淵已經樂不可支了,程潛也十分難以理解,他在村口看過的賣藝的武把式都沒有這把木劍荒謬,但他並沒有貿然發笑,因為他發現師兄們也都沒有笑——如果說大師兄是正在整理頭髮,不便前仰後合,那麼熱愛癩蛤蟆的二師兄就有些參考價值了。

  方才還屁股上長釘子似的坐不住的李筠此時非但沒有笑,一張總彷彿不懷好意的臉上居然還顯出幾分專注來,不錯眼珠地看著師父跳大神一般的動作。

  師父完完整整地演練了扶搖木劍的第一式,最後停在一個金雞獨立,雙臂平展的動作上,他手執木劍,伸著又細又長的脖子,做出登高遠眺般的模樣,搖搖欲墜地說道:「此乃我扶搖木劍第一式,鵬程萬里!」

  可惜他看起來不怎麼像大鵬展翅,反而有點像公雞打鳴。

  韓淵捂著嘴,臉都憋紅了。

  師父這回沒有姑息,抬手用木劍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這動作倒是比方才利索了不少。

  木椿真人怒道:「我和你說過什麼?沉斂收心!浮躁!笑什麼?不像話!晚上把《清靜經》抄寫五遍,明日拿來我看。」

  韓淵由於尚不認字,連抄寫門規的步驟都被拖後了,聞言立刻涎著臉祭出了他的免死金牌,耍賴道:「師父,我還不認字呢。」

  木椿道:「拓下來,照著畫——李筠!」

  二師兄上前一步。

  師父道:「你領著師弟們練起手式和第一式,回來我指點你第二式。」

  程潛心道:「聽說他入門一年多了,才學到第二式,難不成就練了一整年的公雞打鳴?」

  還不待他驚詫感慨完,李筠已經依言站定,手持木劍,利利索索地一個起手式,竟真帶出幾分少年人躊躇滿志,這種精氣神和半死不活的中老年師父相比,當然不可同日而語。那少年名如翠竹,身也如翠竹,板起一張沒什麼正經的臉,他手中木劍聲如劈風,劍風到處,有股所向披靡的鋒銳。

  那是少年銳氣,銳不可當。

  方才淡定的小雀受不住這個驚,當即撲騰著翅膀衝天而起。

  可還不等程潛和韓淵回過神來,就見二師兄板著臉,氣沉丹田,一字一頓地吼道:「扶搖木劍法!強身又健體!通氣還活血!活到賽神仙!」

  ……少年劍客眨眼間成了個賣大力丸的。

  偏偏李筠絲毫也不以為恥,嚎完這段詞,他還好整以暇地回頭對他兩個目瞪口呆的師弟做了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