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剛入門,嚴爭鳴不學無術,所以兩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個「北冥君」是何方神聖。
這時,一直綴在後面裝聾作啞的李筠終於開了口。
李筠蚊子似的小聲道:「北冥君不是一個人……傳說北冥幽深無邊,黑暗無窮,因此萬魔之宗也常被人比作『北冥』,久而久之,這就成了魔修裡面的一個人人都想爭奪的稱號——紫鵬前輩,這符咒是家師刻的,上面的木頭屑還沒擦乾淨呢,並不是什麼北冥君。」
程潛悄聲問道:「萬魔之宗是什麼?」
嚴爭鳴一知半解地道:「魔修裡面最厲害的那個……大魔頭?」
程潛無論如何也不覺得自家師父能勝任「魔頭」這個角色,不過他心下一轉念,感覺此事若從一隻雞的角度看……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
就聽那紫鵬真人怒道:「放屁!」
下一刻,她轉向程潛,空中的女體虛影指著他,不客氣地道:「小子,你過來。」
程潛沒來得及發話,嚴爭鳴已經將他攔下了。
嚴爭鳴暗自對他搖搖頭,自己上前對紫鵬道:「前輩,我這小師弟剛入門,門規還沒背全呢,我怕他貿然衝撞了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我來就可以。」
他光顧著長高,肩背卻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單薄,程潛看著他的背影抿抿嘴,第一次覺得大師兄不是一個他想像中的酒囊飯袋。
紫鵬卻爆喝道:「我叫的是他!有你什麼事?」
嚴爭鳴眉頭一皺,程潛忙低聲道:「師兄,沒事。」
說著,他頂著衝天的妖氣,往前走了幾步,只聽那紫鵬真人命令道:「你將那符咒撿起來。」
程潛依言彎腰將掉在地上的符咒撿了起來,在觸碰到那木牌的一瞬間,程潛清晰地感覺到了其中充斥的暴虐的力量,木牌裡彷彿關著一隻凶獸,但凶獸似乎很快認出了程潛,在他手中緩緩地收斂,安靜了下來,方才大熾的強光也漸漸消散,木牌沉靜地待在他手裡。
在程潛握著木牌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著對自己頤指氣使的大妖,心裡的畏懼奇蹟一樣地消退了不少,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什麼時候我才能有這種藐視這一切的力量,什麼時候我才能上天入地、無處不可往,而不用在一個老妖面前戰戰兢兢呢?」
紫鵬盯著那符咒,臉色接連變了幾變,終於,她的口氣微微和緩了些,說道:「你們來找人?也不是不行,這樣吧,群妖谷中有一臨仙台,上面有禁制,我們妖族不得入內,對人卻是無妨的。你們上去將臨仙台裡的東西取來給我,我就將那誤闖進來的小子還給你們。」
對於紫鵬這種八百歲的大妖來說,一隻活了十來年的鳥恐怕才剛開始修行,沒準還保留著吃蟲子的陋習,因此她這番話漏洞百出,明顯是將眼前三個少年當成吃蟲子的雛鳥糊弄。
可惜沒糊弄過去,因為這三位不是鳥,是人,他們心有靈犀地想道:「呸,扯淡。」
來回幾輪互相擠眉弄眼,最後,嚴爭鳴拍了板——無論如何,先騙開進妖谷的門再說。
至於回來的時候怎麼辦……嚴少爺沒想那麼多,看那老母雞的情況,沒準過一會她就自己死了呢。
他們仨飛快地離開了紫鵬真人的洞府,嚴爭鳴眼疾手快,臨走時還從紫鵬真人的洞府中順走了一根她掉的毛。
出門又是水路,但這回坑很淺,撲騰兩下就到了頭,爬上岸,就到了他們芳鄰居處——群妖谷。
出了水,嚴爭鳴抬手將拔出的羽毛插在李筠胸口上,道:「古有狐假虎威,今有王八蛋假老母雞威,你就帶著這個壯膽吧,看你嚇得那熊樣——趕緊給我想辦法找人,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回去!」
李筠聞言心頭一緊,立刻憂慮地問嚴爭鳴道:「大師兄,這妖谷天黑又有什麼忌諱嗎?」
嚴爭鳴怒氣衝衝地道:「哪那麼多忌諱,我要回去洗澡,我的腳都被泥和鞋和在一起了!」
程潛:「……」
他看得出大師兄真不是開玩笑,嚴爭鳴那猙獰的表情彷彿真的打算將自己的腳砍下來——若不是一個人一輩子只長一雙腳,想必他是不會吝惜這身血肉之軀的。
李筠精通各種旁門左道,在大師兄的高壓下,他啃著手指甲思忖片刻,不負眾望地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只見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瓶子,程潛一看,瓶子眼熟,便脫口道:「這不是那個蛤蟆洗腳水嗎?」
李筠雙手捧著自己的傑作和破碎的心,幽幽地看了程潛一眼:「師弟,這是金蛤神水。」
三滴金蛤神水將一塊小石子點化成了會蹦會跳的癩蛤蟆,大師兄也不知是怕這東西,還是純粹嫌噁心,臉色比佩劍被紫鵬真人崩掉的時候還難看,用不共戴天的目光望著那隻蛤蟆。
程潛大概明白他的兩個師兄是如何交惡的了。
李筠道:「找韓淵去。」
蛤蟆聞言「咕呱」一聲,縱身一蹦,往一個方向去了。
李筠一邊示意他們跟上蛤蟆,一邊解釋道:「金蛤神水其實是金蛤的尿和五毒水混出來的,幾滴就可以將葉子、紙、石頭這樣的小東西變成蛤蟆,前幾天小師弟抱著一隻樹葉變的蛤蟆玩了很久,衣服和身上沾了同源的味道,它應該找得著。」
嚴爭鳴快崩潰了:「你的意思是說,他從好幾天以前就沒換過衣服,還是從好幾天以前就沒洗過澡?他還是人嗎?」
連程潛聽了金蛤神水的配方,臉色也有點發青:「二師兄,你不用解釋那麼細。」
蛤蟆尿的作用有限,那小蛤蟆只蹦躂了兩三丈遠,就吹燈拔蠟了,原地變回了石頭,李筠只好重新滴了幾滴,嘆道:「這個畢竟只是玩的,不是符咒,只能堅持一會,我也就剩下這一瓶了,恐怕在找到小師弟前還得省著用。」
李筠說這話的時候,用一種近乎是憐惜與不捨的表情看著蹦蹦跳跳的蛤蟆,程潛頓時打了個寒戰,感覺二師兄此人可能並非池中之物。
蛤蟆以蹦一蹦、歇三歇的速度,帶著師兄弟三人在越發茂密的樹林中穿行,不知走了多遠,突然,原本健康茁壯的蛤蟆四肢抽搐,躺倒在地,四腳朝天露出了一副死相。
嚴爭鳴見狀從地上撿了一根三尺多長的樹杈,一面抬起袖子摀住鼻子,一面用樹杈遠遠地戳了戳地上的癩蛤蟆,奇道:「它終於因為自己的身世而羞憤致死了麼?」
只聽一聲輕響,死蛤蟆一臉驚懼地變成了原來的石頭,無論李筠怎樣往它身上滴「神水」,它都不肯活過來了。
李筠抓耳撓腮道:「這……」
嚴爭鳴忽然神色一變:「噓!」
他驀地站起裡,將木棍丟在地上,拔出腰間佩劍,指向了身側密林。
密林中傳來了不祥的窸窣聲,隨即,只聽一聲怒吼,一隻巨大的人首獸身的熊出現在三人面前。
那畜生足有兩人多高,頭大如斗,張嘴一吐便是一口鐵齒鋼牙,從中流過的腥風幾里以外都聞得到,一冒出頭來,就揮手一熊掌,掀飛了一棵大樹。
嚴爭鳴一推李筠,喝道:「發什麼呆,還不快跑!」
李筠四肢冰冷,動彈不得,程潛懷中的木牌卻在這一瞬間灼熱了起來,而後,三個人同時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人冷靜地道:「別動。」
嚴爭鳴猛地一回身:「什麼人?」
那人再次開口道:「別怕,都到這邊來。」
這一回,三個人都聽清了,聲音是從程潛身邊傳來的,但他們卻看不見說話的人,程潛彷彿明白了什麼,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手裡的木牌上。
李筠瞪大了眼睛:「還、還有會說話的符咒?」
那符咒好像被他逗笑了,隨即好整以暇地放柔了聲音,說道:「不過是小妖兩三隻而已,傷不到你們,沒事的。」
可他話音還沒落,那大狗熊精已經衝他們奔將過來了,這「小妖」過處簡直是地動山搖,難怪李筠那隻物似主人型的慫蛤蟆要裝死!
三個兩條腿的少年萬萬跑不過這大畜生,此時想逃已經來不及了,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只聽一聲淒厲的咆哮又在不遠處響起。
下一刻,那大狗熊的腰腹被一條顏色鮮艷的蛇尾捲起,小山一樣的大熊驟然被拋上了天空,而後又重重砸下,活生生地在地上砸了一個深坑,周圍的古樹花草全都遭了秧,一個個東倒西歪,烏煙瘴氣。
連大師兄都無暇顧及他那沾上泥土的白衣了。
這是小妖兩三隻?不管會說話的符咒有多麼難得一見,在場的三個少年都覺得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敢情木牌不會死!
接著,蛇妖的全貌冒了出來,他的上半張臉類人,長著一雙豎瞳,下半張臉佈滿鱗片,吐著蛇信,行動間刮來一陣比方才更為劇烈的腥風,盤繞在烏煙瘴氣的林間,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程潛只聽得見鱗片摩擦地面時候讓人牙酸的聲音,完全看不清蛇頭在什麼地方。
直到它偏頭一口咬住了大熊精的脖子,帶著熱氣的血噴出了三尺來高,成了一道血噴泉。
大熊精那已經有了八分人樣的臉上帶著極度的驚懼,片刻後轟然倒地,它巨碩的身體拚命在地上滾動抽搐,抵死掙扎,蛇則狠狠地裹挾著大熊的身體,跟著它在地上滾來滾去。
在難以形容的慘叫與掙扎中,大狗熊死了。
程潛正好對上了那雙發灰的、渙散的瞳孔,整個胸口好像都被冰塊塞滿了。
大蛇鬆開熊的屍體,一縮身體,後撤幾步,程潛以為它要確定獵物是不是已經死了,就見大蛇驟然以快得讓人看不見的速度將頭埋進狗熊精的身體,頭部彷彿化為利刃,將那屍體的小腹部從後到前捅了個對穿,而後含著一顆帶血的妖丹破熊腹而出,立起上身足有一丈半高。
李筠當場吐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跟這些東西當了一年多的鄰居,還幾次三番地想趁初一十五過來一探究竟。
嚴爭鳴感覺胸口的血全都拚命地往四肢湧去,這讓他有那麼一會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何方,如果不是有佩劍撐在地上,恐怕此時此刻他已經坐在地上了。
唯有程潛,面對著滿地的血污,程潛心跳得厲害,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熊屍與大嚼的蛇怪,心裡再次升起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若是道法無邊,也能這樣……生殺予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