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嚴爭鳴聽見自己……不,是他師祖嘶啞地開口道:「怎麼解?」

  那徐應知眼皮一耷拉,帶著幾分游離於外的漠然說道:「童如,你若信命,就該知道什麼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此事非凡人之力可改,若不信,也應該唸過『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所謂前知五百年與後知五百年皆是虛妄。但你一方面對自己在『三生秘境』中所見之事深信不疑,一邊又來找我問怎麼解,不可笑麼?我勸你萬事順其自然,不要太鑽牛角尖。」

  什麼「三生秘境」,什麼「夭折」之類的話,嚴爭鳴雖然是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前因後果,也感覺這姓徐的老不死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

  北冥君——童如聽了半晌沒言語,嚴爭鳴卻能感覺得到,一股熟悉的無能為力與更為熾烈的憤怒在他胸中此起彼伏著。

  他似乎驀地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直被這位素未謀面的師祖吸引了,他們倆好像有點同病相憐。

  徐應知伸手一劃,三枚銅錢就爭相跳進了他手心裡,這人指尖的薄繭像是無數次拂過命運的紋理磨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微微放緩了語氣說道:「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敗,你我修道中人,有什麼看不開的?這條路上,明爭暗鬥也好,因果機緣也罷,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大道長生,脫離塵世生老病死之苦麼?童如,你天資卓絕,比別人走得更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師徒也好,都是塵緣,也都是妄念,你早斷了乾淨,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童如:「我沒……」

  徐應知截口打斷他道:「貪戀即執迷,你心裡貪戀誰?」

  童如微微側頭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澀聲問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陽壽將盡,也能一句『塵緣當斷、本該如此』就撂下麼?」

  徐應知神色不變,只說道:「朝菌與蟪蛄,螻蟻與我,並無不同,怨憤天地,豈不可笑?」

  嚴爭鳴算是看明白了,這朱雀塔主人活著與變成石像沒啥兩樣,眼裡四大皆空,看什麼都可笑,與他糾纏這些才是無聊。

  要說起來——

  縱有萬古云霄,一家一國的興衰重要麼?

  橫有千人往復,一人死生與寵辱重要麼?

  居高臨下,徐應知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世上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可凡塵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國,誰不在為諸多「瑣事」端殫精竭慮?那些生離死別、愛憎情仇,於千秋百代確實不過是大風捲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誰的頭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誰站在遠處都看得見綿綿河山壯闊,可是身在山中,誰又能在雲霧深處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嚴爭鳴正一邊嗤之以鼻,一邊捉摸著要如何從這詭異的地方掙脫出去,便見視角變換,他的師祖童如站起身來,說道:「你錯了應知,無數前輩都在求長生,誰求到了?壽元終有盡頭,我與螻蟻同也不同——螻蟻與我一樣朝生暮死,只是它從此化成泥土,我卻能身死魂生在扶搖山的血脈裡,只要傳承不斷,血脈就不斷,我為什麼要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徐應知感覺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勸不下去了,便說道:「好吧,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但我幫不了你,三生秘境中鐵板釘釘,扶搖派確實命數已盡,你想怎麼樣呢?自古逆天者抵死掙扎都不過適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這條路麼?」

  「你別忘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萬事不得圓滿,但總有一線生機,」童如說道,「我必會尋到那一線生機。」

  說完,他轉身要走。

  徐應知卻忽然叫住他道:「慢著,小椿……」

  童如腳步微微一頓,低下頭嘆了口氣:「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應知:「那麼你對他是怎樣?」

  童如:「蔣鵬多年來只是掛名,連人也見不到,這些年,小椿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對他並沒有什麼齷齪念頭,只是……」

  他說到這裡,似乎覺得和別人解釋這個有些沒意思,便驀地一哂,飄然幾步,不見了蹤跡。

  嚴爭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師祖心裡一瞬間湧起的無邊痠軟,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個人身上,相依為命久了,牽絆早已經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個人一眼,心裡就是一片草木榮華。

  至於其他……為師豈敢。

  嚴爭鳴頓時不好了,懷疑自己的六感與腦子肯定有一處出了問題,所謂「齷齪念頭」是他理解的那個嗎?

  嚴掌門的腦子裡頓時爆發出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民間桃色傳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齷齪了起來,身為掌門人的端莊碎得滿地打滾,收拾都收拾不起來。

  就在這時,眼前風雲突變,他視角飛轉,下一刻,已經隨著師祖回到了扶搖山上。

  一時間,嚴爭鳴連揣測長輩情史的齷齪都顧不上了,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拚命希望師祖的腳步能緩一緩,讓他借過去之眼再好好地看一眼這扶搖山。

  可師祖跑得比兔子還快,帶著他一路浮光掠影,轉瞬就到了後山。

  妖谷已經大開,紫鵬真人與好幾個嚴爭鳴不認識的大妖好似出面與童如分說什麼,聲音雜亂,嚴爭鳴一時分辨不出,但感覺這一群打妖好像都想阻止他。

  童如卻好像王八吃秤砣一樣,縱身跳下了那深淵下的山谷。

  嚴爭鳴的眼睛險些沒瞪出來,下一刻,他眼前一陣模糊,藉著師祖童如的身體,感覺到了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饒是他有身為劍修的堅忍,一時間也眼前一黑,轉眼被彈了出去。

  等嚴爭鳴喘著粗氣,呲牙咧嘴地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童如正跪在不遠處,一座高台之上。

  扶搖山後山有這樣的地方嗎?

  嚴爭鳴不記得了,後山的那條路他也沒走過幾次,總覺得那深谷下有什麼極可怕的東西,從來都沒敢往下看過。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童如來路的石階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彷彿由地通天似的長,一眼望不到底,無數台階層層疊疊,中途便被雲層掩映了,石階上一步一個血腳印,有些觸目驚心,看來不是好爬的。

  嚴爭鳴再轉頭看童如,只見他其實是跪在一塊石頭前。

  嚴爭鳴揉揉眼睛,湊上前去仔細辨認了一番,心道:「小潛院子裡那塊石頭就是這麼來的麼?所以它真是青龍島上人人垂涎的心想事成石?可是……世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麼?」

  此前,他從沒貪圖過什麼異寶,嚴爭鳴在黑市往來,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有些順手倒騰出去了,有些留下,也多半是拿給師弟師妹們當玩意兒玩——劍修到了他這個地步,是最不需要外物輔助的,可是他此時盯著這塊魔性的石頭,念頭一閃,突然有些難以抑制的心馳神往起來。

  他們小的時候都在程潛院子裡追逐玩鬧過,可除了天熱納涼,誰也不會多看這石頭一眼,現在想來,那時候恐怕是真赤子心性,無所求而已。

  嚴爭鳴著魔似的想道,若是他現在有這塊石頭,能不能許願讓扶搖山的封山令打開?能不能回到過去——韓淵沒有入魔,程潛也沒有失蹤百年,師父死而復生,嚴家財大氣粗,他們住在那與世無爭的山上,閒雲野鶴,想用功的就用功,不想用功的就互相搗亂……

  嚴爭鳴隔著無限虛空,死死地盯著那塊石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幾乎和童如的手交疊在了一起。

  剎那,他耳畔彷彿聞聽得黃鍾大呂,驚心動魄的巨響轟鳴一聲,險些震動了他的魂魄。

  童如一步一血印地上山路與他百年求索交相而過,程潛在他懷中漸涼與師父魂飛魄散寸寸交疊,嚴爭鳴大叫一聲,雙目驟然紅了,醞釀多年的心魔終於從他眉心穿刺而出,落到眼前,變成了程潛的模樣。

  程潛一身的血,胸口血洞好像永遠也堵不住一樣,嚴爭鳴頓時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踉踉蹌蹌地搶上前去,伸手接住程潛:「誰來救救他!師父……師父,師祖……你們都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幫我看看小潛啊……」

  這時,身後的心想事成石上突然爆發出一片靛青的光,緩緩地瀰漫過來,包裹住程潛的身體,填進了他胸前致命的傷口,所有的血跡一點一點消失。

  嚴爭鳴心裡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跪在地上,一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痴痴地看著程潛,徐應知問童如的話彷彿就在耳邊:「那麼你對他是怎樣?」

  懷裡的程潛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乖順地躺在他懷裡,嚴爭鳴鬼迷心竅似的伸出手指,緩緩地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最後落到程潛的嘴唇上,他先是輕輕一碰,彷彿被燙了一樣,手指驀地一縮,片刻,又試探著重新放了上去。

  你對他是怎樣?

  嚴爭鳴一時間彷彿分開成了兩個人,一個義正言辭地在旁邊怒道:「程潛是你師弟,你是畜生麼?荒謬!」

  另一個卻身不由己地盯著程潛蒼白的嘴唇,那一日在掌門印中不知是來自北冥君、還是出自本心的情緒不安地翻湧在胸中:「這是我的小潛。」

  這一刻,他終於看清了繚繞在身側多日的心魔模樣。

  尖銳的刺痛好像要穿胸而出,嚴爭鳴死死地抱住程潛,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而後,週遭一切炸開似的飛快褪去,嚴爭鳴的元神猛地被推回自己的身體。

  他睜大眼睛,只見李筠焦急萬分地搖晃著他嚷嚷著什麼。

  當時嚴爭鳴毫無徵兆的突然倒下,旁邊一圈小蛇都像瘋了一樣拚命地往他身上湧。

  按理說出鋒劍修戾氣入骨,本該群魔畏懼,早就百毒不侵,可那些蛇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竟然絲毫不為他威壓所迫。

  它們只是有一點畏懼霜刃,被程潛提劍橫掃了一片,可是能逼退,卻殺不死。

  這些蛇不怕火燒,也不怕水沖,風吹不散,劍砍不斷,寒霜之氣也只能讓它們微微退卻,但朱雀塔裡縱然讓人感覺陰冷潮濕,畢竟是大火之地,程潛在這裡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水坑撲騰著翅膀亂轉,嘰嘹嘰嘹地問道:「這都是什麼東西?二師兄,你不是說五行相生相剋,萬物總有一怕麼?這玩意又是怎麼回事!大師兄最近換了什麼熏香,怎麼盡招蝨子?」

  ……幸虧她大師兄還沒醒過神來,不然聽清了這句話一定會把她烤了吃。

  程潛心裡卻微微一動,他突然想起唐軫說過的一句話,「五行相生相剋,唯有心魔無堅不摧,無孔不入,任你大智大勇,也是無法可防,無能為力」。

  程潛驀地收斂起自己的人氣,心中摒除雜念,澄澈一片,整個人化成了一塊外負寒霜的玉。

  效果立竿見影,所有蛇都將他當成了和霜刃一樣的死物,順著寒氣避開,程潛強行扛住了朱雀塔週遭暴虐的火氣,將整個朱雀塔從裡到外凍住了。

  徐應知的石像上結了一層薄冰,塔內好像下了一場暴風雪,所有的蛇全都被他秋風掃落葉似的逼到了牆角,就在這時,程潛眼角瞥見一條黑影閃過,企圖鑽進此間唯一的火種——那盞小油燈中。

  程潛等的就是它,一劍追至,將那黑影攔腰斬成兩截。

  一聲咆哮驚得朱雀塔外掛著的鈴鐺叮噹作響,那兩半的黑影卻驀地漲大,在空中扭曲著合而為一,結成人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猙獰地對程潛笑道:「小師兄,你是要殺我給自己報仇麼?」

  程潛拿劍的手驀地顫動了一下,卷潮似的劍鋒拐了個彎,擦著那黑影而過,重重地撞在了朱雀塔上,他天衣無縫的偽裝頓時被破開,那魔物低低地笑了起來,棲身上前一步,猩紅的眼睛對上程潛的目光,兩人之間不過一掌寬的距離,韓淵那長大成人後的臉分毫畢現。

  「師兄,」他將成年男子低沉的聲音拖得細而長,尾音彷彿帶上了幾分幼童撒嬌的味道,輕聲道,「前面有條河,我本想給師父師兄抓魚吃,但河邊有一條大狗,它追我……」

  正是當年木椿真人將程潛與韓淵領回來,那小叫花趁著師父睡覺時對程潛說過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魔物的爪子已經伸向了程潛的脖子。

  可是下一刻,腳下一團冰柱子猛地躥了起來,險些將那魔物捅個對穿,魔物慌亂退開,地面的冰錐卻從四下裡此起彼伏地冒了出來。

  魔物十分畏懼那來自冰潭的寒意,避退間被卡在了冰柱之間,狗急跳牆道:「你這冷血之人!」

  「我的仇,我自己已經報完了。」程潛面不改色地說道,「我不會碰我師弟一根汗毛。」

  即便是將來師門發難,要清理門戶,因他誤入歧途要治韓淵的罪,程潛也決定兩不相幫,他如果真怨恨韓淵,當年荒島上,早就一劍殺了他。

  程潛心裡自有一番條條框框的原則,明鏡一樣,沒有半點模糊之處。

  朱雀塔中的寒氣驟然爆開,在那魔物周圍綻開了一把雪白的煙花,碎冰渣散開後飛快地聚攏,只聽程潛低喝一聲:「封!」

  那頂著韓淵臉的魔物被凍在了一根一人多高的冰柱裡。

  朱雀塔內眾多黑蛇一同煙消雲散,只剩那不知名的紈褲的半具屍體躺在一角,一動不動。

  程潛默默地注視了那冰柱片刻,水坑鳥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同打量,嚴爭鳴推開李筠,心事重重地站了起來,走到程潛身邊看了一眼,說道:「不是活物,也不是韓淵,這東西故意變成了他的模樣而已。」

  程潛臉上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失望之色。

  嚴爭鳴本能地想抬手拍拍他的後背,安慰兩句,可是手抬了一半,他想起了自己那心魔中包裹的非分之想,頓時如鯁在喉似的眼神黯了黯,生硬地移開目光,只道:「走吧,朱雀鎖已經打開了,我們不要在此耽擱了。」

  說完,他誰也沒等,率先從幽暗的樓梯走下去,離開了朱雀塔。

  臨走,嚴爭鳴扭頭看了一眼朱雀塔那一側的山崖,只覺千丈深淵,未及心上一捧桃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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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道德經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來自「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像兩,掛一以像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故再扐而後掛。」《易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