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把劍從四面八方壓下來,全是與他方才如出一轍的劍招,棺材一樣的空間瞬間便被寒霜凍上了,逼人的涼意四溢而出。
程潛暗道一聲麻煩,霜刃在手一矮身。
海潮劍——挽狂瀾。
劍意捲過的漫天假霜虛雪,半空中彷彿撐起了一個看不見的罩子,刀槍不入一般地架住了這幾十把劍的下壓之威,一聲巨響後,火星迸濺,執劍的鏡中人一同四散撤退。
程潛再不給他們機會圍攻自己,他身形如電,手中霜刃輪轉不休,九變的「幽微」勾刺轉回,劍影如不可捉摸的鬼魅,轉瞬便鑽進了那人群中。
鏡中人太密集,一時近不了他的身,還要互相彼此拖後腿。
程潛驀地一躍而起,伸手攏過霜刃,好似信手拈來了一把劍氣,揮手一兜,「乒乓」一陣十幾面鏡子同時碎了,各自吐出一把黑煙,飛快地在空中聚攏。
程潛正要收拾那黑影,誰知一見鏡子碎了,眾多無家可歸的鏡中人集體發了瘋,奮不顧身地再次向他圍過來,其中一個身體被霜刃削下了一半,還在糾纏不休。
這一來正好將程潛的去路擋住,再看,那黑氣已經消失了。
因為鏡中人的不依不饒,現場開始變得十分血腥,才不過短短數息,程潛已經見了「沒頭的自己」「沒胳膊的自己」「少了半拉身體的自己」「開膛破肚的自己」……等等死無全屍的面貌。
幸虧他是塊沒心沒肺的聚靈玉,若是換個內心脆弱的人來,說不定已經給嚇哭了。
就在他被眾多鏡中人絆住的時候,方才消失的黑氣順著牆角遛了下去,鑽入了角落裡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中,鏡面明滅片刻,露出了一張黑氣繚繞的笑臉來。
程潛大開殺戒地結果了幾十個鏡中人,濺在臉上的血跡溫熱泛腥,竟好似活人血。
他面不改色地一劍將最後一個鏡中人釘在了地上,霜刃的寒氣在鏡中人身上凝出了一層細細的白霜,那鏡中人睜著那雙與程潛如出一轍的眉眼,狠戾中似乎還微微帶了一點詭譎的笑意,笑得程潛雞皮疙瘩快要起來了。
就在這時,被他忽略的小鏡子中突然噴出了一簇黑氣,漁網似的劈頭蓋臉地將程潛籠罩在其中,那黑氣不知有什麼邪門,竟彷彿要滲進人的骨頭縫中,將他每一個關節都牢牢地鎖住了。
程潛保持著將鏡中人釘在地上的姿勢,一動也動不了。
一團模糊的黑影從他身後閃現出來,只聽一個不陰不陽的男人聲音說道:「哦?你是扶搖派的高人,我認得這把『不得好死劍』。」
說話間,一隻慘白的手伸到程潛面前,虛虛地掠過霜刃劍,彷彿畏懼著什麼一樣,又抽著冷氣縮回手。
他低聲笑道:「果然不同凡響哪,程兄,我聽說你孤身大鬧昭陽城,殺歡喜宗主,那歡喜宗大大小小的色鬼聽了,可都叫囂著要找你報仇呢。」
滲入程潛身體裡的黑氣隨著眼前這魔修的手上下跳動,那魔修好像是感覺火候差不多了,貪婪的目光從程潛身上掃過,笑道:「這一身修為,便都通過鏡像給了我吧!」
說完,他猛一拉那黑氣織就的大網,好像要將程潛的元神從身體裡扒出來——
這一拉沒有拉動,那魔修臉色一變:「什麼!」
只見一簇寒霜飛快地從黑網末端蔓延出來,原本一動不能動的程潛抬起手,將纏在自己身上的黑網整個扒了下來,凍住地黑網沒有重量似的飄在他手上。
程潛輕聲道:「你聽說過我大鬧昭陽城,就沒聽說過……我不是血肉之軀麼?」
那魔修尚且沒反應過來「不是血肉之軀」是什麼意思,那黑網便被程潛一攏一拉,陡然變成了一根鞭子,兜頭一甩便抽了過來,魔修大驚,轉身化成一團黑氣飄散出去,落地轉瞬已經到了幾步以外。
可那霜刃的劍意卻忽如附骨之疽似的揮之不去,森冷的劍意殺氣未退,在滿地血肉橫飛的屍體中分外嚇人。
那魔修倉惶逃竄,一道劍光卻從十分詭異的地方「鑽」了出來,當場將他前襟開了一條大裂口,險些傷到要害,他倒抽一口涼氣,下一刻,週遭湧動起了千萬條霜刃劍,將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魔修猝然回首,看見了程潛那張鎮定如千年冰潭的臉——那是鏡像無論如何也學不出來的。
好像那些傳說中飛昇上界的大能,山崩地裂,無悲無喜。
魔修見自己已經走投無路,頓時面露狠色,只見他雙袖鼓起,黑氣上湧,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桶。
程潛畢竟不是專門負責除魔衛道的,交過手的魔修終歸有限,沒見過這樣的手段,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那魔修將一身的魔氣逼入自己血肉之中,身體瞬間爆開,剎那間便將週遭劍影全部炸開,連十方陣四周陣腳落成的牆壁格擋都被那泛著烏氣的血肉侵染,「滋滋」地響了起來。
霜刃「嗡」一聲輕響,程潛連忙退避,心道:「完了,要是這張傀儡符再破,大師兄非要囉嗦死我不可。」
可下一刻,他手心中那詭異的耳朵形狀乍現,將週遭照得一片雪亮,刺得程潛都一時睜不開眼。等他再一看,那魔修血肉竟全被化乾淨了——魔修大多有奪捨之法,棄肉身元神奪捨之事屢試不爽。
可惜這一回那魔修終於踢到了鐵板,他的元神卻沒能逃走,一聲慘叫之後,被籠罩在那白光之下,充滿驚懼地尖叫道:「聽、聽乾……」
隨後他再無聲息,竟是原地魂飛魄散了。
程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見手中那不知何時而起的「耳朵」完成這一擊之後,又黯淡下去,轉眼消失在他皮肉中,好像從未存在過。
聽錢?聽前……還是聽什麼玩意?
他本以為只是件普通的陣法靈物,沒想到這東西玄機還不小,程潛暗自決定,此事結束之後,他要找李筠或是唐軫問一問清楚。
他將赭石給的扳指掰開,透過裡面的鏡子去窺視外面,只見兩排蠟燭中,白蠟燭與代表魔修的蟠龍蠟燭各自滅了一根,這麼一會工夫,雙方已經各自死了一個人。
原來他是動作最快的。
程潛盯著那滅了的白蠟燭看了片刻,不知這是哪一位被牽連進來的大能殞命,修行何其不易,機緣與天分、勤奮與悟性缺一不可,成百上千年方才成就一元神,就這樣消亡了麼?
他忽然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程潛將扳指扣回手上,繼續往前走去,心道:「也不知道大師兄怎麼樣了。」
不過分開片刻,他已經開始掛心,程潛反應過來,不由自主地苦笑自嘲道:「難不成這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忽然,十方陣中一陣濃霧撲面而起,程潛回過神來,轉眼已經被傳送到了其他地方,。
他心裡飛快地轉念,忖道:「是了,一根白蠟燭滅了,代表有一個魔修也同我一樣殺了對手,難不成接下來面對的就是他?」
程潛方才落地,一股暴虐的魔氣已經鋪天蓋地的向他席捲而來,霜刃出鞘時幾乎帶起一陣龍吟,綿裡藏針的一招「上下求索」被他厚厚實實地推了出去,黑暗中好像撞上了什麼巨物。
同時,程潛放出去的神識與另一股霸道剛硬的神識當空相撞,程潛心裡忽然一震,不管不顧地彈指抽出一條細長的火光,照亮了方圓十來丈遠。
只見一道黑龍的影子落地,化成了一個熟悉的人,不遠不近地站在他十步開外。
韓淵。
兩人一時間僵持住了。
程潛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遭遇了韓淵,一時沉默不語,他一會暗自琢磨著該怎麼開口打破僵局,一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滅下去的白蠟燭。
程潛忽然意識到,從朱雀塔橫空出世至今,韓淵這一路走過來,哪一步沒有沾過人血?
那些背著師門與同儕血債的人,難道就會善罷甘休麼?
韓淵率先開口道:「我還道要等上許久才會遇見下一個人,小師兄殺伐決斷,真是不亞於我們這些臭名昭著的魘行人。」
程潛手指一彈,那懸浮在他手上的小小火苗便在半空中炸開,成了一朵蓮花狀,一盞河燈似的緩緩地漂浮到了兩人頭頂,將陰森的十方陣照得如同沐浴於月光中。他一眼不讓地將霜刃收回劍鞘,寒鐵的劍鞘輕輕地磕了地面一下,隨即竟在旁邊坐了下來,對這當世最大的魔頭招招手,說道:「過來。」
韓淵站著沒動。
程潛:「你是那個心魔還是韓淵?叫韓淵滾出來和我說話。」
「韓淵」冷笑道:「韓——淵,總有一天,我會將那廢物徹底清除。」
話雖然這樣說,他卻還是微微閉了眼睛,片刻後,那雙泛著紅光的眼睛裡暴虐之氣突然乾淨了,目光儘管有些躲閃,內裡卻澄澈了起來。
真正的韓淵一聲不吭地走到程潛身邊,默默地坐了下來,輕聲道:「小師兄。」
小叫花小的時候,其貌不揚,是個只會出餿主意和傻樂的頑童,長大後依然稱不上特別英俊標誌。
他身材高大,兩頰卻十分瘦削,一身漆黑的蟠龍長袍,氣質總是緊繃的,他時常一人分飾兩角,便因此裹上了一層喜怒無常的邪氣,看起來倒是有種別樣的人模狗樣。
程潛仰頭看了一眼頭頂雲山霧繞、壓抑得不行的十方陣,片刻後,他將目光收回,落到韓淵身上,平靜地問道:「鬧到如今這個地步,你想幹什麼?」
韓淵沒有答話,只是深深地看著他。
程潛又道:「當初為什麼要跳海而去?為什麼要跑去和魘行人混在一起?為什麼放任心魔?嗯?」
韓淵垂下眼。
程潛:「唐軫說,若不是師父將師祖不生不死的封印起來,你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從他手裡拿到北冥之名……你既然這樣威風,為什麼還要去扶搖山下聽山音?」
韓淵突然死死地咬住牙。
程潛用小腿輕輕撞了他一下:「聽山音的時候聽見了什麼?」
這一回,韓淵終於開了口,他聲音沙啞地說道:「我聽見不知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飛,師父那塊三腳的門規桌在地上『光當光當』亂響,有大鳥迎風舉翼,羽毛翻飛,我猜……可能是水坑。」
程潛道:「不知堂……師父在不知堂給我們兩人一人一個戒辭,你的是『磐石』,我的是『自在』,還說入門功課是抄寫門規,你耍賴說不識字,賴著不肯寫。」
韓淵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程潛問道:「你說要抽小師妹妖骨的話,是真心的嗎?」
韓淵緩緩地抬起頭。
程潛輕聲道:「只要你說不是,我就相信你。」
小時候他們兩一起玩的時候,都是韓淵喋喋不休,程潛愛答不理,偶爾賞光給個「嗯嗯啊啊」的敷衍,現在卻好像反過來了,變成了程潛不停地追問,韓淵卻惜字如金了。
韓淵聽了,避而不答,只緩緩地說道:「天衍處自詡端平世道的那隻手,樹大根深,多年來一直不顯山不露水,露出來的卻只是冰山一角。」
程潛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起來並不驚詫。
韓淵見他這樣,便道:「哦,你知道了,那麼看來,師祖之所以入魔,顧島主之所以冤死的緣故,你也是明白的嗎?」
程潛:「我沒有問你這些——」
韓淵打斷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那天鎖仙台中也混有天衍處的人?除了你們這種三五個人四處流浪的落魄門派外,大大小小的門派中都有他們的……」
程潛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顧左右而言他,心裡的無名火「騰」一把燒到了眉心印堂,壓著火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沒問你這個!」
韓淵兀自道:「蔣鵬在外遊歷的時候被引入噬魂燈,當時,若他不壓制噬魂燈墮入鬼道,便會像那些鬼影一樣,成為犧牲品,可你知道是誰將鬼道功法傳給他的嗎?」
這事程潛倒是沒聽過,但此時他也絲毫不關心了,垂在身側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捏了起來,他平靜的神色終於破裂,露出了深藏的怒意。
「當年師父只說他是葬身噬魂燈下的第一個怨魂,你知道第二個、第三個是誰嗎?」韓淵道,「與扶搖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陰山,就在你我現在所在之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蔣鵬發狂而至,殺村民五十餘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戶人家將還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進井裡。在井裡藏了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經過想要討水喝的一個老乞丐撈了上來。」
程潛怔住,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慾出——
為什麼天衍處攔截韓淵時,不將斬魔陣噹噹正正地設在扶搖山舊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陰山腳下?
為什麼天下諸多乞討兒童,師父當年獨獨看上了韓淵?
「小孩跟著老乞丐,成了個小乞丐,十多年後,才在一個破廟中懵懵懂懂地被以為真人師父帶走,從此他有院子住,有仙鶴玩,有乾淨衣服穿,還有師兄們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沒有這樣快活……」韓淵緩緩地轉向程潛,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啞聲道,「一道畫魂,什麼都沒有了。」
韓淵的話說到這裡,眼神突然變了,好像那個痛苦掙扎、躲閃迷茫的韓淵再次消失了,暴虐的大魔再次又佔據了他的身體。
他低低地冷笑起來:「他們是端平世道的那隻手,我們這些世道上的螻蟻,便只能任憑那隻手搓揉麼?既然大道要這樣齷齪的手來端,那我為什麼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了如今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沒有人會原諒我!」
「沒有人會原諒你?」程潛心裡一根弦「嘎崩」一下斷了,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邊,直直地看進韓淵的眼睛,「誰不原諒你?」
韓淵……那心魔充滿譏誚地一笑,道:「掌門師兄他們不恨我麼?若不是我,扶搖派不至於成為眾矢之的,大師兄又怎會因為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裡被我趁虛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麼?殺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親口承認過……」
「大師兄費盡心機想著給你辦的那些破事擦屁股,讓你能重回門派,你說他恨你?」程潛忍無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絕不容你這許多廢話,早將你殺了祭劍!」
程潛心裡亂成一團,對此事該如何收場的無盡憂慮,對韓淵始終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對聽山陣中中回憶勾起的舊情與回想全部混雜在一起。
他驀地將霜刃丟在一邊,一拳砸向韓淵的側臉:「你怎麼說得出口!」
那也不知是心魔還是韓淵的人未曾提防他這赤手空拳的一頓臭揍,竟被他打了個正著,臉上頓時多了一道可笑的淤青。
程潛一把拎起他的領子,膝蓋狠狠地頂在他的腰腹間:「我說過多少次給你告訴師父,哪次真的告過狀?韓淵,你入了魔就能沒良心了嗎!」
韓淵眼角淚水模糊了一片,不知是哭了,還是被打了眼眶生生逼出來的。
程潛一下將韓淵推到牆上,撞出一聲悶響,他兀自不解氣,咆哮道:「誰不想報仇?就你有血性嗎?為了報仇,你就要不管不顧,就要鬧得天下大亂,讓無數人又因為你,成為和你當年一樣的『螻蟻』嗎?報仇你就要抽師妹的骨頭嗎?那你當年為什麼要把搜魂針給她,為什麼不趁著她還小,一把掐死她乾淨!」
程潛心裡忽然難受得無法形容,他喘著粗氣,踉蹌著後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難得劇烈起伏的情緒沖得有些站不穩。
他捏緊了被自己打青的手指關節,僵立良久,低聲罵道:「混賬!」
韓淵雙手擋在臉前,後脊彷彿被人抽了一根骨頭,緩緩地塌了下去,聽了這句罵,他順著牆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然後毫無預兆地發出了一聲難忍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