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綺對上了蕭莫的目光。
他在問她,她知道。
可是?
張綺轉頭看向走在最前面的皇帝,果然是他賣走了她的繡畫啊,與記憶中的一樣。
她知道,陳國皇帝,哪怕是草莽出身的高祖,都是喜歡繪畫樂音和詩賦的,陳家的子孫,似乎從血脈中便喜歡那些東西。孜孜以求,永不疲倦。
自己的作品取悅了皇帝,正如蕭莫所說的那樣,趁勢而起就在此時!
可是,她還是不能。
張綺回眸,朝著蕭莫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在她搖頭的那一瞬,蕭莫眉頭微蹙,表情中,終於現出一絲不耐煩。
他也許是在想,她懦弱無能,不識好歹吧?這麼好的機會都不知道把握,受困也活該。
可她真不行,尤其是前一刻,廣陵王才向建康的權貴丟下那麼一句話。她現在,絕對不能把自己置於所有人的目光下。那樣,她無法掩藏的。
低著頭,張綺抿著唇,慢慢向後退去。
不一會,她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無聲無息地走了一陣,張綺來到了花園的一處角落。
這裡,紅焰焰的火堆正散發著讓人溫暖的熱量,幾點燈籠在春色中飄搖。旁邊,有幾有塌有文房四寶。
張綺快步走到几案旁,迅速地研著墨,在上面書寫起來。
她寫得很快,秀麗的字體如流水般渲洩而出。
以最快的速度寫完,張綺連忙拿起宣紙,吹了吹上面的墨跡,她把宣紙移到火焰處,想把它烤乾。
「小姑子在寫些什麼?」一個發育期的鴨公嗓傳來。
陡然聽到人聲,張綺一驚。反射性的,她急急背轉身,舉步便朝黑暗中走去。
那人沒有想到她躲避,連忙說道:「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他一個箭步衝到她身後,伸手抓向她肩膀,說道:「別怕別怕,便是你在給情郎寫信,我也保證不說出去。」語氣中,卻是帶著調笑。
這人手掌炙熱而有力,一碰到張綺的肌膚便令得她哆嗦了下。就在他握著張綺的肩膀,高興地低下頭看向她手中的宣紙時,張綺突然右腳向後重重一踢。
她頭也沒回,這一踢卻踢了個正著。那人大腿中招,不由哎喲一聲,整個人向後一蹌。
趁這個機會,張綺頭一低,衝入了樹林中。那人叫了一聲,急急衝入樹中,可到處黑暗一片,哪裡能看到得人影?
怏怏地回過頭來,那人悶聲悶氣地說道:「寫的什麼鬼畫符,一點也看不懂。」那宣紙上的東西,都是一些古怪的符號,還真是一個也看不懂。
轉眼,這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看著自己的手,放在鼻端前嗅了嗅,嘿嘿一笑,喃喃自語道:「光看背影就知道是個美貌小娘,肌膚隔著衣裳摸起來都滑嫩滑嫩的,也不知是誰家小娘?」他重重一跺腳,懊惱地叫道:「都怪我,忘記看她的衣裳了。」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的特色裳服。衣冠識人,在這個時代是最普通的事。
正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個叫聲,「陳笆,陳笆。」
少年連忙回頭,焰火下,一張俊秀靈動的臉帶著幾分不快,「在這裡呢,鬼叫什麼叫。」說罷,他嘀嘀咕咕地跑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張綺衝入樹林,走了一會後,宣紙也乾了。
剛才的事,對她來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現在是一點波瀾也沒有留下。
重新回到宴上,張綺眺了眺,在一側角落處,看到正低著頭忙活的小廝蕭路。
她沿著黑暗處向他走去。
當張綺從黑暗中走出,來到蕭路身邊時,蕭路也發現了她。
見是張綺,蕭路皺了皺眉,終還是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低眉斂目的張綺身邊,問道:「可是改變主意了?」
張綺搖頭,她抬起頭,明亮的眼睛看了蕭路一眼,人卻退入了黑暗中。
蕭路見狀,慢騰騰地向她走近幾步,問道:「有事?」
張綺點頭,她從懷中飛快地拿出捲好的宣紙,把它遞到蕭路手中後,壓低聲音,認真地說道:「這是一個樂譜,名《逍遙游》,乃琴簫合奏之曲。你交給你家蕭郎,讓他以自己的名義獻給陛下。」
見蕭路一臉的不置可否,張綺十分認真地說道:「這個樂譜,說不定可以令得陛下對你家蕭郎改觀,不再過問他與慶秀公主之事。」
她過於認真的語氣,過於明亮的眼眸,令得蕭路怔了怔,他接過那宣紙,想到自家郎君也說過,眼前這個懦弱膽小的小姑是個聰慧異常,便點頭說道:「也罷,我去試一試。」
見蕭路終於同意了,張綺鬆了一口氣,她嘴角一揚,輕鬆地說道:「那我退下了。」
蕭路恩了一聲,還沒有轉身,一個尖嘎的鴨公嗓傳來,「阿路,你家郎君呢?蕭莫那小子呢?」
蕭路轉身,見到來人,連忙嘿嘿笑了起來,他躬身一禮,擠眉弄眼嘻嘻笑道:「原來是陳家阿笆,稟郎君,我家蕭郎正陪在陛下左右呢。郎君你呢?可有相中一個美貌姑子?」
陳笆搖了搖頭,不無感慨地說道:「本是相中了一個的,可一個不留神,讓那姑子給溜了。」
蕭路大驚,他奇道:「你老人家相中了,那姑子還捨得跑?是誰家的?」
陳笆嘻嘻笑道:「要是我知道是誰家姑子就好了。她溜得賊快,臉都沒讓我看清就跑了。」
連臉也沒有看清,還好意思說相中了人家。蕭路瞪大了眼,好一會他扁了扁嘴,決定不搭理這個無聊的人。
陳笆嚷了幾句,低頭看到他手中的宣紙,道:「你這是什麼?拿來給我看看?」
「這個?」蕭路漫不經心地把手中宣紙一場,正想把它遞給陳笆,轉眼想到張綺的慎而重之,便又搖頭道:「不行,這是給我家郎君的。」
說罷,他貓著腰一溜,「陳家郎君,小的要見過郎君了,等有空了再來跟你老人家賠禮。」在陳笆的笑罵聲中,蕭路消失在黑暗中。
看到這裡,張綺鬆了一口氣,悄悄退向張錦的所在。
當張綺來到張錦身側,低眉斂目地受著她喝罵時,突然的,一陣琴聲混合著簫音飄來。如此靜夜,琴聲的清悅放曠配上簫音的低沉寥闊,絲絲縷縷地飄來,綿綿地滲入黑暗中。如此清新,如此自在,又是如此的寂寞和放曠。
來到這裡的姑子郎君,有不少都是樂音上造詣深厚的,可他們哪裡聽過這支曲子?一時之間,一個個都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的傾聽起來。
這種安靜,令得張錦不敢再吭聲。而低著頭的張綺,這時也是嘴角含笑,心情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