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宮門,馬車在廣場停好時,陳使也到了。
張綺伸出手拉向車簾。
剛剛伸手,一隻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高長恭握著她,把她拖到自己身側,讓她偎住自己後,把車簾一掀而開。
車簾一開,清風呼呼而入,騰騰燃燒的火堆照耀下,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
高長恭縱身跳下馬車,然後回頭看向車中,伸出了一隻手。
車外萬眾矚目
張綺縮了縮,見她沒有動靜,高長恭掀開車簾看來。
看到張綺縮在角落裡,被他擋著光亮的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濕漉漉地看著自己,嘴唇輕咬,分明是一隻膽怯的小鹿,那表情真真又可愛又可疼。高長恭不由唇角一揚,低聲說道:「不要怕。」
張綺十指相抵,小小聲說道:「你先走,我停一會會再跟上你。」她認真地說道:「只慢一會會。」
高長恭低啞一笑,他道:「你真不用怕。」
見她水漉漉的眼撲閃著,兀自猶豫著,他認真地說道:「離開建康回到齊國的這幾個月裡,我一直在奔戰。別看我那重甲驍騎只有百名,區區數千士卒,不會放在眼裡。」
他說到這裡,聲音頓了頓,一時之間有點哭笑不得。如他這樣的人,生平最不喜歡向人顯耀自己,更不喜歡說起自己的功勞和事跡。可眼前這個小姑子這般模樣,竟是讓他一本正經地向她說起自己的厲害來。還唯恐她不信。
張綺信了。
她雙眼晶亮又愉悅地看著他,低聲軟軟地說道:「是哦,我忘記了,你是當世無匹的偉丈夫。」
聲音篤定,話一說完已爬了起來,握著他的手便準備跳下馬車。
朝下面看了幾眼,見高長恭沒有動作,張綺抬頭撲閃著長長的睫毛看著他,軟乎乎問道:「怎麼啦?」
被她這麼一問,高長恭從怔忡中清醒過來,他輕聲說道:「沒事。」說完後,他又加上一句,「沒事。」
這一年中,他是打過二次仗,也博了個英勇善戰,驍悍非常的勇名,可現在的他,還遠遠沒有到達「當世無匹的偉丈夫」的地步。
舉天下的丈夫女郎,看他時都盯著他的相貌,議他時都帶著幾分調戲輕視,過份的更是把他和當下那些出名的美貌女子相提並論。
便是他現下有了些許戰功,可斷斷沒有人說過,他是一個偉丈夫,還是一個當世無匹的偉丈夫。
何況,張綺說得這般自然,彷彿她從骨子裡便這般確信著。
一時之間,與張綺初初相識時,便感覺到的暖意和得意再次流過心田。
張綺走下馬車,雖然有了心理準備,可四下投來的目光,還是讓她僵了僵,直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恢復正常。
——高長恭雖有天下第一美男之稱,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走在他身側。她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萬眾矚目了。
轉眼她又想道:幸好把我自己的臉掩去了些。
正這麼尋思時,一隻大手伸來,拿住了她的手。
高長恭在眾使地籌擁下,牽著張綺,向著前方的周宮大殿走去。
剛剛來到殿外,焰火通明,照得大地宛如白晝的玉階上,便大步走下幾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郎君。
這青年郎君容長臉,鼻高而削,唇小而薄,雖然俊秀,卻透著一種陰冷。
他大步走來,遠遠看到眾齊使便是哈哈一笑,道:「諸君諸君,家父侯之久矣。」這青年是宇文護的長子宇文成,一句話說出,便把恭賀周國新帝登基之宴,變成了他家的家宴。
就到這裡,他轉頭看向高長恭,深深一揖,大聲說道:「聽聞高兄驍勇善戰,已被封為蘭陵王。從現在起,你們可要稱高兄為蘭陵王了。」說罷,他環顧左右,在一片應合聲中哈哈大笑。
他現在就是蘭陵王了?
張綺悄悄抬眼。難怪他說他那百騎可擋千軍,原來他已因為軍功封為蘭陵王了。
一眾應合的笑聲中,一個女子明明清亮,卻刻意放嬌的女子聲音傳來,「世上人都說,蘭陵王貌美心壯,果然如此。」
聲音落地,一個美麗的,打扮華貴的少女曼步而來。這個北方的少女,容長的臉,高挺的鼻樑,皮膚白皙,眼圓而大,整張臉整個人都透著一種北方女郎特有的大氣,當然,也就少了南方姑子多有的靈秀。
這個少女,卻是假冒宇文護之名,欲把蘭陵王誑過去的宇文護長女宇文月。宇文家族是鮮卑人,便如曾經的燕國鮮卑慕容氏一樣,這個家族也有不少俊男美女。當然,這種北方的俊,與南方的美,還是很不同的。
宇文月這句話中,十足十地帶著恭維,分明是想取悅蘭陵王。
可終究還是拿蘭陵王的外表說事,再則,這語氣怎麼聽怎麼都是高高在上,他又怎會歡喜?
張綺暗暗看了蘭陵王一眼,小手輕輕掙了掙,便想向後退去。
她已習慣了隱在燈火之後。
哪知,她剛剛一掙,蘭陵王卻是握得更緊了。他緊握著她,感覺到她還在掙扎,低下頭來威嚴地一瞟。
這一眼,立馬駭住了張綺,她立馬老實了。
兩人地舉動,都被宇文月收在眼底。早在看到張綺相貌不過如此時,她本是沒有把她放在心上的。現在見到這情景,不由好奇地問道:「她是誰?是高哥哥新得的姬妾麼?」
宇文成也在一側大咧咧地說道:「此姝顏色不過如此,蘭陵王要是喜歡這種南方女人,本郎君可以送你十個八個。」說罷,他手一揮便準備下令。
這時,蘭陵王開口了,「不必。」
他直視著宇文兄妹,俊美無疇的臉上,有著他特有的認真和威嚴,「長恭身側,有此一姬足矣。」
「這怎麼可以?」宇文兄妹卻是同時叫出聲來。
蘭陵王蹙起了眉,徐徐說道:「我說了,我的身側,有她一個就夠了。」
認真地說完這句話後,他牽著張綺的手,朝著殿中走去。
看到他自始至終,連正眼也不曾瞟向自己,宇文月一張俏臉由紅轉白,她僵立了一會,又迅速地衝到蘭陵王身側,朝他叫道:「她又不美……你怎麼能只要她一個就可以?」
語氣中,滿滿都是替蘭陵王不平。
蘭陵王卻是不想與這等女流廢話,他眉頭皺起,直直越過她,提步跨入玉石階。
宇文護還是不甘,正準備再說些什麼時,又是一陣喧囂聲傳來,卻是陳使也到了。
張綺正安靜的,緊緊依著蘭陵王,亦步亦趨著,突然聽到一個叫喚聲傳來,「阿綺——」
是阿綠她怎麼能出現在這種場合?要是有人看中了她,要帶走她怎麼辦?
張綺一驚,腳步便是一頓。
剛剛上了兩層台階,蘭陵王低下頭來,「怎麼了?」
張綺回頭看去,輕聲說道:「我的婢女阿綠來了。」別的擔憂的話,她沒有說出口。她不想給蘭陵王添麻煩,她沒有資格給任何人添麻煩……
不過是個婢女,她卻表現得如此緊張。蘭陵王回頭看了一眼,道:「那蕭家郎君不會把她送人。」
斷斷沒有想到,他只一眼便明白了自己地擔憂,張綺迅速回頭,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這是蠢事」蕭莫只要還對張綺一絲不捨,他就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做出讓她徹底失望的事。
答出這四個字,他不再多話,牽著張綺,跨入大殿。
阿綠叫出一聲後,便立馬住了嘴。
蕭莫一側淡淡問道:「怎地不喚了?」
阿綠歪起了頭,嬌小玲瓏的張綺依著高大軒昂的蘭陵王,那身影如此溫暖,如此賞心悅目。欣賞了一會,感覺到身邊的蕭莫已是不悅,她連忙認真地回道:「阿綺膽子小,她要是被我的叫聲嚇得跌了跤,那可多醜?」
這裡喧囂一片,殿中更是鼓樂震天,她的叫聲能有多大?還會把張綺嚇得摔跤?
蕭莫一甩衣袖大步走開,不再理會阿綠。
阿綠卻正新鮮著呢,她輕快地跑到一個侍衛面前,脆脆地說道:「阿蘇,你看這長安的皇宮,怎地到處都是焰火,連個蠟燭都沒有?還有還有,那些樹便只是樹,我們張府過年過節還會在樹枝上系絹花呢。還有那房子,怎麼就是光禿禿的石頭和青砝,連個沉香木做的房子都不見……」
一行人都是建康來的,阿綠的話周人聽不到,倒也不怕犯事。那侍衛阿蘇便應道:「北方向來就窮。」
正使楊大人在旁說道:「周國不窮。」見幾人都在認真傾聽,他徐徐說道:「北人向來慳吝……北人說起我南人,也常說我南人愛慕虛華,揮霍無度,便是無錢之人,也喜擺出有錢的架式。」
一行人說著說著,身後再次喧囂聲傳來。只見數輛華貴的馬車停下,幾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蕭莫視野中。
正使楊大人也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見狀,他低聲道:「衛公直和宇文純來了。」
衛公直和宇文純,他們在周地的聲名,便如蕭莫在建康。隨著他們走來,同行的貴女,遠處的宮婢,一個個心花怒放,媚眼亂拋。她們的熱情,倒使得這疏闊樸實的長安,有了幾分建康的風流。
蘭陵王跨入了大殿。
周國與齊國相鄰,一直以來都是明爭暗鬥。到了這兩年,更是呈現出齊強周弱的局勢。天下三國,陳國偏安一隅,周國宇文護掌權後國勢不穩,民心不安。齊國雖是接連出了兩個荒唐皇帝,論國力卻要略強。
這一次齊陳兩國使者來周,對周國的決策者來說,他們更在意齊國的情況,也更在意齊國來的使臣。
因此,隨著蘭陵王跨入殿中,齊地的一眾實權人物,都向他打量而來。
盯著他看了一眼,長期權柄在握,不怒而威的宇文護搖了搖頭,道:「齊人也是墮落了,一個美貌的黃口小兒,居然還稱驍勇,齊國真是無人」
坐在宇文護不遠處,剛剛繼位的,十七歲的少年皇帝宇文邕,臉色蒼白,身形瘦削,看不出半點英明神武樣。此刻他也在盯著蘭陵王,在聽到宇文護地評論後,宇文邕卻是暗暗忖道:不說別的,光是那百名甲士,便個個都是精悍銳利,百裡挑一的壯士。這個美貌無雙的蘭陵王,能夠駕馭住那些甲士,便當得驍勇兩字
想到這裡,他目光轉向蘭陵王身側的張綺。
瞟了幾眼,宇文邕向後側了側,低聲問道:「此姝何人?」
那太監朝張綺瞟了一眼,稟道:「說是此番隨著陳使前來的,那一日蘭陵王與眾陳使同入長安,才打一個照面,蘭陵王便把她擄了去。」
聽到這裡,宇文邕奇道:「蘭陵王原是好這一類?」
那太監聞言回道:「眾人也都不解。聽說這蘭陵王在國內時,賜給他的倒貼而來的美人不知凡幾,他通通不假辭色。這還是第一個令他著緊的女子。」
宇文邕沉吟了會,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
殿中依然嗡嗡一片,權貴們還在絡繹入殿。
士族,不止是陳國有,想當年,王、謝、袁、蕭四大士族紛紛逃離故土,渡過長江來到建康。但是,還有一部分士族,如范陽盧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則在故土堅持。
這些繁衍了數百上千年的士族,雖然在長年的戰亂中,大多數損失慘重,有的家族凋零,幾至毀滅。可比較而言,他們畢竟根基雄厚,家學淵博。任何一個國家建立了,不用人才也就罷了,一旦用才,在這個普通人連字也不識得的時代,士族子弟,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
因此,天下雖然反反覆覆的興盛滅亡,他們卻頑強地扎根在這片土壤上。
隨著殿中來人越來越多,到得後面,已有半數是來自江北各大士族。
喧囂紛亂中,一個尖亮的太監聲音稟道:「陳使到——」
三字一落,眾陳使與蘭陵王一樣,踏入大殿。
蕭莫走在最後。
與昔日在建康時一樣,他依然是一襲白裳,腳踏木履,墨發披散,俊秀斯文的臉上,帶著溫潤如玉的笑容。
隨著他施施然入內,不知怎地,大殿中的喧嘩聲小了些。
原來,與蘭陵王,宇文家族眾人不同,那些在故土堅持的世家子弟們,這時停止了攀談,紛紛回過頭去,看向那從建康來的世家子蕭莫。
……滄海桑田,燕去燕回不過幾個春,人間卻似過了千年。真真是滿目山河依舊,昔日風流無處尋。
留在周地,與掌著周國政權的胡族統治者長期混居,雜處。長年處於動亂中,祖墳不存,祠堂多毀,血脈已雜,風流無幾的世家子們,陡然看到那熟悉的白裳廣袖,木履清風,看到這地地道道的南人衣冠,看到那飄灑悠然的閒逸之姿,一時之間,有的竟濕了眼眶。
蕭莫悠然而來。
他跨過門坎時,清風捲起他的長袍廣袖,捲過他的墨發修腰,便似凌波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