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太后允諾,張綺竟是大喜,她迅速地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太后,臉上笑容綻放,表情中都是無盡感激。又朝著太后重重叩了一個頭,張綺哽咽道:「謝太后隆恩。」
誰都能聽出來,她這話是真心實意。
婁太后低頭,暗淡的太陽光中,她的表情有點錯愕。她原以為,自動求離,張綺不過是迫不得已,可現在看她,竟是實實的歡喜無限?
陡然的,婁太后心中升起一縷憐憫,她歎息道:「你這孩子。來人——」
「是。」
召來兩個侍衛,婁太后捻起著佛珠,徐徐說道:「賞張氏四百金,婁齊,由你帶上五百人,務必把張氏平安送到陳地。」
婁太后吩咐到這裡,卻見張綺又朝她重重一叩,感激涕零地說道:「妾還有一個婢女,名喚阿綠,現正在蘭陵王府……」
這孩子,是真心想離開啊
婁太后點頭道:「去把那阿綠帶過來」
張綺一咬牙,有點羞愧地低頭說道:「妾從陳地出來時,帶了幾十金,都藏在王府裡。那金藏得甚是隱密,妾可否一併前去?」那金藏得太緊,說是說不清的。
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婁太后轉過頭來,暈暗的光線中,她盯了張綺一眼,見到她目光明澈,表情無比坦然,不由搖頭道:「你這孩子,原也是個狷介的。」
她跟了蘭陵王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得些金倒也應該。
想到這裡,太后道:「去就不必了。婁齊,你讓蘭陵王送上三百金來,便當張氏的儀程。」
「是。」
「張氏,你跟著婁齊先退下吧。」
「是。」
張綺轉頭,安靜地跟在彪形大漢婁齊的身後,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向蕭莫看上一眼……
張綺出門時,聽到婁太后溫軟地說道:「蕭尚書,這夫妻人倫之事,也是強求不得。你雖來鄴城不久,卻深受鄴地貴女所喜。你跟我說說,喜歡哪家女兒?便是公主也行,我馬上給你賜婚。」溫言相待,實是無比看重。
張綺沒有再聽下去,她跟在婁齊身後,逕直朝宮外走去。
此時,夕陽剛剛沉下地平線,一道道紅艷淡紫的霞光,抹在天際,遙遙看去,竟是那般明艷。
張綺走得緩慢,她靜靜地看著四周的景物,靜靜地看著夕陽下的青磚紅牆。
此時此刻,她的心中,竟是無比的平靜。
走著走著,她突然朝著婁齊行了一禮,羞愧地說道:「統領,可有更衣處?」
這婁齊是個太監,當下他點頭道:「請跟奴來。」
領著張綺來到一處佈置華麗的宮殿,張綺朝他行了一禮,便急急衝了進去。
一進去,張綺便揮退眾婢,關上房門,衝到淨桶前嘔吐起來。
……這症侯,已有三天了。饒是她在蘭陵王面前千防萬防,孕陰丹從來不離,怕還是受孕了。也許,是這個孩子頑強吧,不管她如何不願,他便是想來到這世上,想護著她。
兩世了,上天終於對她網開一面了
前世時,張綺雖然沒有懷過孩子,可她太想有個倚仗,便一直都關注著,對於婦人有孕的表現,她比一般的大夫還要精通。
想一想,這孩子還真是來得及時啊。她馬上就可以回到陳地了,有了這個孩子,總算這一生也有些盼頭了。
洗漱之後,張綺急急走出,跟在那婁齊身後,繼續朝外走去。
據太后的吩咐,在張綺離開鄴城前,都會住在宮城旁邊的吳雲寺中靜養。此刻,他們便是前去靜雲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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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來到宮門處時,卻止了步。
宮門前,站著一批人,為首的,五官俊美絕倫,眼中血絲隱隱,臉上戾氣猶存,可不正是蘭陵王?在蘭陵王的身後,除了幾個護衛,便是鄭瑜,秋公主,婁七女等人。
看到張綺走出,秋公主雙眼亮了亮,她瞇著眼睛一笑,在鄭瑜的一瞪眼下,那笑容便飛快地收了去。
這時,蘭陵王大步上前。
他衝到了張綺面前。
低頭盯著她,他嘶啞地說道:「蕭莫呢?那匹夫呢?」
張綺垂眸不理。
倒是婁齊上前一步,他朝著蘭陵王尖聲說道:「張氏向太后請求回歸故國,已得太后允可。」
什麼?
原來她不是要嫁給蕭莫?便是太后賜婚,她也不嫁給蕭莫,她的心裡,還是只有自己……
與蘭陵王的歡喜不同,張綺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站在他身後的那些貴女眼神的冷冽,秋公主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了。
想到這裡,蘭陵王喉頭一哽,他突然伸手握緊張綺的手,啞聲道:「阿綺,我們回家好不好?,以後,我們好好地過日子,我再也不離開你,一步也不離開你,好不好?」
張綺沒有喜形於色,甚至,連眼都沒有抬一下。她靜靜地抽出被他握著的手,淡淡說道:「蘭陵郡王,太后已賜我金錢,許我歸家了。」
她抬起頭,如秋水般明澈清冷的眸光,迎上了蘭陵王的。
對著他,她的眼中再無半點媚好,自然,也無半分情意。她安靜地看著他一陣,低下頭,朝他福了福後,說道:「那些時日,因阿綺過於任性,給郡王添麻煩了。」
她不理會臉色一沉的蘭陵王,逕自越過他,走向鄭瑜。
看到她走近,鄭瑜連忙走上兩步,伸手親密地握向張綺的手。
張綺退後半步,避開了她的親熱。
在鄭瑜的難堪中,張綺卻是朝她盈盈一福。垂著眸,她慢條斯理地說道:「女郎與蘭陵郡王自幼相得,原是天造地設的緣份。是阿綺任性,一直擋在你們中間,還百般阻攔……現在,阿綺也要走了,還請女郎勿要記恨昔日之事。」
說到這裡,她退後幾步,轉過頭朝著婁齊微笑道:「我們走吧。」
四字剛出,一隻手便猛然伸出,牢牢握住了張綺的手腕唇抿成一線,蘭陵王俊美的臉上,隱隱有著他自己都不曾發現的慌亂: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張綺,似乎一切都已經放開,似乎與他橋歸橋,路歸路,永生永世再不相干他握緊她的手腕,喉結滾動了一下後,嘶啞地說道:「阿綺,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走?我不許」
張綺回眸。
夕陽中,她眸中流醉,隱隱有著一抹說不出的冷漠和風華。她眉目如畫的臉上,儘是嘲諷,靜靜看著蘭陵王,張綺紅唇一啟,輕聲道:「你不許?」她低低笑道:「不必了,太后都許我了。」
伸出另一隻手,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掰開,他卻又一根一根重新收緊。張綺掰了一陣,吵願再做無用功。便停下掙扎,抬眸瞟著他,漫不經心地一笑後,低下頭任由額側的青絲遮住眉眼,靜靜地說道:「長恭……」
這個稱呼如此溫柔,直讓蘭陵王剛起的慌亂又少少消去了些。
張綺寧靜地說道:「長恭,你是大好男兒,你還會建功立業,還會青史留名……你的妻室,也會很溫柔很賢淑,她愛你敬你,會助你一路青雲。」雖然最終的結果,是不到三十便功高震主而逝。不過這也沒什麼,在這樣的世道,有幾個能活到三十歲的?她自己就不一定能活過三十歲。
張綺收起臉上的嘲諷,抬頭溫柔地看著他。
伸出手,張綺溫柔地撫向他緊皺的眉峰,輕輕說道:「長恭,你現在只是不適應,真的,你只是現在不適應。如果你實在受不了,可以去紅樓裡坐坐,你會發現,那裡美人很多,那裡也會有如我一般溫柔解語的花兒。」
她低低一笑,湊上唇在他的唇上印上輕輕一吻,「真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你會很快放開的。」她與他在一起時,不管她如何掙扎,他只是冷眼旁觀著。不管她多麼渴望能與他並肩而立,能明正言順地站在他的身側,他也只是靜靜看著。
……他,其實不曾把她刻在心裡吧?所以,他能尋了她幾天後,還那麼冷靜地對著太后說,從來沒有想過娶她為妻。
如果她讓他亂過心,他不會如此平靜,不會說得那麼肯定。
他,只是沒有見過女人而已。想來多經歷幾個,他就會忘記她了。
想到這裡,張綺低低一笑,她猛然用力抽出手腕,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婁齊身後。
站到婁齊身後的她,佼然如玉,清透如畫,彷彿漫天的霞光,都被她吸了去,彷彿這天地間的絕麗,才造就了她絕世的容顏。
明明這麼近,這麼近可從來沒有這一刻,讓高長恭感覺到,她離自己那麼遠,那麼遠。
遠得自己再也觸手不及,遠得她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遠得她彷彿隨時會在陽光下化去,遠得他一眨眼,她就會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可尋,不可見……
從來沒有一刻,讓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他失去她了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她再也不會在他面前婉轉求憐,再也不會對他百般柔媚,再也不會紅著臉朝所有人叫道,她就是要做他的正妻。
他失去她了
原來,不需要他給金給人,她也是要回到故土,原來,他從來沒有完全擁有過她,只要願意,她隨時會離開,而他,攔不住她,護不著她原來,在她的心中,自己對她所有的珍惜,不過是慾望。換了任何一個女子,哪怕是紅樓中的伎女,也能取代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蘭陵王猛然向後退出一步,輾轉沙場,因急於想回來見她,而迫不及待地完成陛下的任務所造成的疲憊暗傷,還有這數日數夜無止無息地尋找和擔驚受怕,一時之間都湧了上來。他伸出手剛要再次抓向張綺,眼前卻是一黑。隨著他身子一軟摔向地面,最後的意識中,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張綺不曾回頭,她不但不曾回頭,還向那婁齊說了一句什麼後,衣袖一甩,便跟在婁齊身後大步離去……再不回頭地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