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黃昏·09

  樓梯附近有一個小的吧檯,請了一個調酒師,有全套的輕便型戶外調酒設備,還可以玩傻瓜式自助,非常刷時髦值。

  不少年輕人都聚在那,傅落大步走了過去,路過水果台的時候,順手捏住了台前正在給蘋果切花刀的機器人的手,蠻力掰掉了機器人一根手指,把水果刀抽了出來,在綢緞的桌子上抹了兩下,裹上了一塊餐巾,塞進了兜裡。

  水果切得好好的機器人沒料到自己會遭受過這樣的無妄之災,一臉茫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斷指。

  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跟在後面的小朱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她眼睛睜太大,雙眼皮膠脫形了。

  接著,傅落走上樓梯,藉著四五層樓梯的高度往下望去。

  這種小型的機器人可以偽裝成工作機器人,不顯眼,容易混進各種場所,同時,也由於體型限制,身上不可能有那麼多仿神經元件,也就是說,它不可能很智能,所有的行為只能靠人類的預設系統或者現場操縱,這樣的操作下,其分佈很可能會呈現某種幾何特徵。

  傅落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半圓弧分佈的機器人幾何中心點上,那裡正站著一個年紀很大的外國老頭,正在和人交談著什麼。

  「那老頭是誰?」傅落低聲問。

  隨後趕來的小朱踮起腳張望了一番:「啊?哪個?」

  「樂隊的三點鐘方向,站在白色桌子前面的外國人。」

  「三點鐘……」小朱抬起她除了看時間不方便之外什麼都好的首飾腕錶,艱難地轉了好幾圈,擺了半天的姿勢,才勉強弄明白什麼叫「三點鐘方向」,「哦,那個不是美洲聯盟新上任的太空軍司令嗎?聽說他跟楊將軍私交不錯,正好這次訪華,估計是給楊將軍面子吧?」

  傅落驚詫:「你怎麼知道?」

  小朱更驚詫:「他天天在上新聞啊!」

  傅落摸了摸鼻子:「電視上明明不長這樣。」

  小朱:「化妝了嘛,我們幹的雖然不是什麼國計民生的工作,但是跟著羅賓老師,總能接觸到很多滿臉褶子又不肯去拉皮的政要的——對了,你盯著他看幹什麼?他可都快一百六十歲了。」

  傅落沒回答,三步並兩步從吧檯上下來,向著那位司令員走去,一隻手插進兜裡,攥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大廳裡慢三悠然,場中的人們各自推杯換盞,低聲談笑,想在裡面遊刃有餘,也是一門學問,並不是誰都會無聊到低頭研究掃地的機器人的。

  傅落已經無暇考慮那個美洲聯盟的太空軍司令為什麼會被盯上的問題,她的注意力自動排除了周圍的一切人和障礙物,眼裡只剩下那個目標和八個不動聲色靠近的機器人。

  十米……

  五米……

  三米……

  兩米……

  美聯太空軍司令正好背過身去,傅落則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楊寧正在給一位女士取飲料,雙手都佔著,見她就這麼直眉楞眼地撞過來,連忙微微舉起手,往旁邊側了一步,把杯子塞給旁邊的女人,騰出手攔了傅落一下,疑惑地問:「你……」

  就在這時,一側桌子底下響起一聲輕微的「噗」。

  傅落和楊寧的耳目都相當靈敏,同時往那一邊望去,只見一個小球從桌子底下滾了出來。

  傅落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楊寧的臉色卻先變了,傅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麼,立刻向那位老將軍撲過去。

  楊寧一把扯過一條桌布,桌上頓時一片杯盤狼藉,稀哩嘩啦的動靜十分不體面,頃刻間打破了慢三小調的閒適氛圍。

  小球爆炸了,傅落沒見過,楊寧卻是知道它的。那是一種最先進的煙霧彈,濃縮程度極高,個頭很非常小,鑲嵌在女式戒面和耳墜上都絕不突兀,噴射啟動,在撞到第一個障礙物之後,能在千分之一秒內產生將近一百立方米的煙霧。

  楊寧扯下桌布,一把拽過順著桌布滑到他手裡的冰塊桶,反手把一整桶的冰塊傾倒在了上面,煙霧彈將將撞到桌角,千鈞一髮間,被這一桶食用冰塊凍在了裡面,巨大的壓強造成了爆炸,幾縷細細的白煙順著蓋上去的桌布角,從一大堆被打翻的餐具與食物中冒出來。

  與此同時,傅落從側面猛地把美聯的老將軍撞得後退了好幾步,可憐一百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哪怕年輕的時候再怎麼戎馬倥傯,也險些被這沒輕沒重的一下撞成個屁股蹲。

  他還沒來得及表達驚愕,一顆子彈就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桌上留下了一個小型爆破子彈的坑。

  這種生化子彈,在三分之二沒入什麼東西體內後,後蓋就會根據摩擦力傳感器的數據變化而使子彈爆炸,一旦被打中胸腹部,即使沒有碰到臟器和要害,內臟也躲不開這種凶殘的二次傷害。

  一個悄無聲息從後面靠過來的「清潔機器人」突然從地上飛了起來,躥高了足足將近兩米,手裡不知什麼時候伸出了一條激光刀,斬向老司令的頭。

  高能激光刀,啟動時刀身附近的高能量會產生高溫高壓,連二十公分以外的空氣都能在兩秒鐘之內加熱到一百度以上,一股臭氧的味道瀰漫開,熱浪山呼海嘯地撲面而來。

  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瞬間有了要被燙傷的錯覺,沒有什麼能在近距離架住這種東西,傅落知道,水果刀在它面前就像是紙裁的一樣脆弱,沒等架在激光刀的刀刃上,她的手就會被燙熟!

  傅落當機立斷,一腳踹開老將軍,把手裡的水果刀丟了過去,在極短的距離裡重重地撞向機器人胳膊上的軸承,一聲斷裂的脆響響起,最脆弱的一枚螺絲被旋轉的水果刀攪斷了,機器手無力地垂下了半邊,激光刀頓時沒了力道和準頭,下拉砍在了機器人自己身上,一條當場被熔斷的機械腿飛了出去,殃及池魚地撞斷了一位女士的水晶鞋跟。

  直到這時,人群中才發出第一聲後知後覺的尖叫。

  行動目標為動態,這種程度的機器人殺手絕不可能預設程序,操作人一定在現場,楊寧的目光掃過被傅落幹翻的機器人,它只剩下一半的身體,徒勞地在地上揮舞著已經斷了能量源的高能激光刀。

  機器人焦黑的殘肢處露出了一半的芯片。

  FU73S系列,臭名昭著的「刺客」系列內核,升級後的精確感應範圍為五十米,那麼最佳視角是……

  楊寧猛地抬起頭,摸出後腰上偽裝成一把汽車鑰匙的摺疊型手槍,在一片混亂裡幾步躥上了二樓,靠近觀景台落地窗處,果然有一道黑影一閃。

  楊寧沒有追,他不慌不忙地保持著站定的姿勢,在二十五米以外瞄準,射擊。

  窗外不出意外地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好在這天來的賓客裡,有小一半都是軍方的人,雖然很多年輕人沒有親歷過戰爭,但是臨場反應足夠了,美聯老將軍的保鏢立刻緊緊地把他圍了起來,幾個機器人失去了控制,在三分鐘之內被分別清理乾淨。

  場外安保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了現場。

  楊寧打了聲呼哨,遠遠地對一隊安保軍人做了個手勢,對方立刻會意,追了出去……方才那個人肯定沒有打死,但是不出意外地話,失去行動能力是妥妥的。

  他緩緩地把手槍重新摺疊好,隨意地塞進兜裡,居高臨下地望向樓下,手指輕輕地敲打著冰涼的木頭欄杆。

  「查爾斯·沃爾伯特……」楊寧看著臉色不大好的美聯老將軍。

  聯合國美其名曰人類一體化,但顯然,哪怕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各國各聯盟與各大利益團體都很難做到鐵板一塊,而這老頭子才剛上任,如果就這麼死在中國,那麼亞洲聯盟和美洲聯盟之間、中國和亞聯其他國家之間就非常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這位老將軍不是來自空軍,也不是陸軍,更不是海軍或者哪裡的維和部隊,他是美聯太空軍總司令,眼下的局勢是,連普通的軍校畢業生都嗅到了緊張的空氣,他星系人類和地球的關係危險如一個血管瘤。

  隨時有可能崩潰,也不排除慢慢吸收最後安靜地走向消弭。

  美聯的太空部隊是地球聯軍的主力,對其統帥動手,人們不由自主地就會聯想起他們的鄰居,凶手挑起爭端推動戰爭的目的不言而喻,而問題是……

  楊寧的目光落在二樓的窗外,落地窗被方才的人撐開了一條剛好夠一人通過的狹小縫隙,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隨著夜風微微晃動。

  問題是,這麼幹的,到底來自他星系,還是地球?

  那顆被他用冰塊蓋住的煙霧彈,是他星系最新研製的微型武器之一,二部總參部也是通過間諜線報剛剛得到的實物信息,無論是誰策劃的,這個人的級別都不會低。

  操控機器人的殺手被楊寧一槍打碎了膝蓋骨,筆直地從二樓窗戶上掉了下去,連單人的潛行飛行器都沒來得及打開,在被安保人員逮住之前就飲彈自盡了。

  賓客們被疏散、妥善安排好以後,他的屍體才被抬進來,季桃花容失色地被送上樓休息了,楊將軍的臉色很難看。

  死人滿是血的腿上像樹瘤一樣,長著一個一個不大明顯的凸出來的畸形骨。

  「是多骨病。」楊寧聽見法醫低聲說。

  抗戰的時候他星系人類逃亡過程中,曾經遭到過宇宙輻射的污染,有一小部分人患上了這種特殊的多骨病,即原本平滑的骨頭在非關節處變形增生——有些嚴重的,連面部變形十分嚴重,可能會長出各種多邊形的臉來,而這種多骨病後來被證實是有一定遺傳性的。

  也就是說,這個死者「看起來」是個他星系人類。

  楊寧搖搖頭,往外走去,這件事裡面的水可能很深。

  迅速趕來的防暴警正在門口詢問目擊者,楊寧靠在門邊,靜靜地聽完了傅落毫無起伏地敘述她從發現機器人異常到後來局面被軍方控制的全過程,心裡忍不住暗自搖頭。

  「洞察力確實有一點,身手也還可以,」楊寧心想,「可是周圍無數保鏢和軍官,她手無寸鐵,第一反應居然是拿水果刀一聲不吭地對抗不明身份的敵人,魯莽,有愚蠢的個人英雄主義傾向,沒有效率概念。知道利用樓梯的高度確定受害人,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凶手的位置,臨場缺乏戰略意識,不通詭道,戰術考試一定是靠死記硬背課本拿的優……」

  他還聽見傅落反問警察:「我剛才聽說凶手被抓住了?他為什麼要刺殺那位外國老將軍?」

  「嘖,」楊寧挑挑眉,心說,「毫無政治敏感度,不適合當指揮官。」

  警察沒能給出準確答覆,只是含糊地一帶而過,轉身去尋找下一個目擊者了,一直跟在傅落身邊的小朱這才有機會抓住她的袖子狂尖叫:「啊!好帥!剛剛你用小刀撞飛機器人的時候帥死了!」

  傅落已經看見楊寧,有些侷促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跟他打招呼:「長官。」

  楊寧就像一個人格分裂者一樣,對她露出一個十二分真誠的讚許表情。

  「非常不錯,表現很讓人印象深刻。」他說。

  無懈可擊得就好像剛才滿肚子挑刺的人,只是和他共用一個身體的「不存在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