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黎明·01

  「我問你,如果你們地球人的軍方和政府同意和談,怎麼辦。」

  會議室裡,傅落把楊寧的位置留了出來,自己依然坐自己的位置。

  堡壘潰散後,漂泊星際一年多,過得是工資得靠自己賺的倒霉日子,她原本量身做的制服已經明顯鬆垮了下來,腰帶縮了一個扣還要多。

  此刻,總參所有成員、葉文林、還有耶西都列席在指揮中心隔壁的會議室裡,別人尚且會給她留面子,耶西卻不留情面地當場質問起來。

  「別國的情況我不瞭解,不敢亂說,但是就我國目前而言,軍政上層在這方面的意識形態還是相對比較統一的。」傅落說。

  她這話說得略微官方了些,以至於一輩子只在地球上待過不到兩個月的耶西沒太聽懂,一看他直皺眉,傅落只好換成了比較不那麼正式的說法,專門為他解釋了一下。

  「就是說在這種節骨眼上,誰搞破壞大家就宰了誰的意思。」

  這樣通俗易懂多了,耶西恍然大悟。

  不過隨即,他又提出了新的疑問:「也許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但凡一個國家的實權人物有一個不缺心眼,就不會任由對方主導和談,但是民間呢?」

  傅落猶豫了一下,慎重地說:「我相信地球民眾的普遍受教育水平,在大是大非面前,總會有一定的榮辱觀。」

  「我知道你們地球人都很有思想,可是你要知道,民間力量,哪怕一開始是有信念的,一個人光靠信念能活下去的嗎?你信不信,那些開始最堅定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困難的加劇,一旦反水,反水得會越徹底,因為他們必須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對的。你們有那個什麼……什麼愚蠢的聯合國人權憲章,到時候他們可以以此為憑據,隨意倒戈,你們要怎麼控制?」

  傅落抬起頭,看著耶西,一字一頓地說:「聯合國憲章並不愚蠢。」

  耶西這個人當海盜當慣了,思想覺悟偏低,道德水準堪憂,聽了傅落的話,他十分不以為然,怠慢地聳了聳肩。

  「好吧,就算它不愚蠢——傅落我問你,需求層次理論是你們人類自己的經典吧?從低到高,當一個人生存的基本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的時候,他能去追求什麼『尊嚴』、什麼『自我實現』嗎?那不是有病嗎?」

  傅落張嘴欲反駁。

  耶西抬手往下一壓,止住了她的話頭:「你也可以說,這種古典理論有侷限性,需求層次在一些情況下是可以被調換的,但那始終是特例,這個你得承認吧?十分之一,我相信這個比例已經很高了,我們假設人群中十分之九是普通人,十分之一是特例人,那麼你告訴我,十分之一的特例人能對抗十分之九的普通人嗎?可以改變總體趨勢嗎?」

  傅落無從反駁,說不出話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過,全身心地渴望能拔出槍來,在會議桌上把耶西的頭打成一隻爛西瓜。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平衡的槓桿,你們一方還不斷的坍塌。」耶西尖銳地說,「小子——小丫頭,你不要在宇宙上對地面上的事站著說話不腰疼。」

  葉文林本能地想接過耶西的話茬,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又住了嘴。

  他環顧整個會議室,意識到這裡不是特種部隊,而是二部的總參處,一年多以來,傅落簡直成了一個專業的海盜殺手,她一個人端過的星際海盜能趕上一個巨艦及其隨從艦隊的成績,所以給她破格提升,眾人都毫無異議。

  但相應地,她多數時間都在外面巡邏或者打海盜,在指揮中心裡存在感並不高,縱然回來,也是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並沒有太多領導力方面的威信。

  葉文林知道,如果這個時候自己替她出頭,那麼這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校將會徹底喪失她對二部的控制權。

  那可就是災難了。

  葉文林憂慮地保持了緘默,一言不發地坐在一邊,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想:師妹,你可不能掉鏈子啊。

  耶西自認佔盡上風,也覺得自己有點以大欺小,痛打落水狗也沒有對著熟人的道理,於是他微微緩和了臉色:「說了這麼多,我是想告訴你,你方才的命令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法,是不明智的,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徹底封閉土星堡壘,最大限度地在情況不明朗的時候保存自己的實力,而不是貿然衝出去,把水攪得更渾。」

  傅落低頭斂目,沒有吭聲,臉上面無表情,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她啞口無言,哪怕耶西的話裡的漏洞都能打漁了,傅落也抓不住點,她既不是社會學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沒有從小接觸國計民生或者爭權奪利的成長背景。

  甚至幾分鐘以前,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傅中校,」總參有人開了口,「雖然朝令夕改不好,但是緊急情況下,這種情況也還是很普遍的,像耶西先生說的,我們封閉土星堡壘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暫時的謹慎不代表我們不作為。」

  「那我也……」

  其他兩位A級兵倒是一時沒出聲,他們的意見表達出來,事情就一錘定音了,因此不得不更謹慎些,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傅落,神色隱約動搖,顯然是屁股坐不穩立場了。

  耶西似乎認定了傅落已經是個六神無主的小孩,他失去了耐心,轉向葉文林:「你是趙佑軒的嫡系,你的意見呢?」

  葉文林沒有回答。

  他忽然端過傅落面前的空杯子——這是會議桌自動擺的,而後起身走到一邊,在飲水機下接了一杯溫度適宜的水。

  葉文林把水杯放在傅落面前,而後變戲法一樣地從兜裡摸出一塊「石頭糖」。

  二部自從走上了打劫的不歸路,日常物資中就開始有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

  比如這種石頭糖,這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假糖,含在嘴裡能刺激味蕾,讓人品嚐到經久不散的甜味,但是不會化,也不含有真正的糖,既可以解饞又可以保護牙齒。

  葉文林撕開包裝,把假糖丟進了傅落的水杯裡,它就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石頭一樣沉到了杯底。

  而清水永遠是那杯清水,不會因此帶有一絲一毫的甜味。

  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傅落驚愕地抬起頭來,對上葉文林的目光,看見尖刀隊長對她擠了擠眼睛,像那一天,他獨自一人被他們從無數敵艦中拖出來時一樣,眼皮輕輕一斂,萬語千言,就一絲不露,依稀是他數年如一日的、舉重若輕的沒正經樣。

  「尖刀沒有意見。」葉文林坐了回去,義正言辭地說,「尖刀是我軍絕對先鋒,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眾人:「……」

  狗屁好麼?

  地球人都知道,特種部隊的前頭頭趙佑軒同志,他生前的專業就是從事各種「臨陣抗命」活動啊!

  突然,又有人插了一句:「對不起,我想說遠一點——耶西先生方才說的假設,是建立在他星系敵人能為地球居民提供庇護的基礎上的,如果他星系人讓我們的老百姓能不受星際海盜團的侵擾,能配給他們生活物資,保證他們的生存安全……當然,那原本就是屬於地球的,但是對老百姓來說,屬於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剛從小黑屋被放出來的張立平冷冷地問:「你什麼意思?」

  「就是說,其實歸根到底,我們方才討論的是如何維護地球的『政權』,而不是『民權』,誰當政有那麼重要嗎,地球上各國不是也每隔幾年就大選一次,執政黨在野黨一直交替嗎?如果他星系人接管了地球,能平息戰禍,為什麼我們執意抵抗,不還地球一個清靜呢?」

  張立平狠狠地一砸桌子,臉紅脖子粗地站了起來:「那我們就他娘的應該投降是嗎?」

  傅落:「坐下!」

  她聲音突然抬高,眾人都是一愣。

  「我說坐下,聾了?別讓我再重複。」那一瞬間,她簡直就像無數次被包圍在海盜艦艇中無往不利地殺出來時一樣,一直可以壓抑收斂的硝煙味道驀地爆發出來。

  傅落在一片鴉雀無聲裡轉向方才說話的人:「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外星人是外星人,我們是我們,我們身體裡沒有第二十四對染色體,他星系人也沒有理由對地球人像對待他們自己人一樣平等。像狗一樣活著也是活著,你問我們為什麼不還地球一個清靜——那從今天開始,你願意趴在桌子底下用狗食盆吃飯嗎?」

  傅落幾乎咆哮了起來:「和平,就你想要和平,別人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愛打仗玩的殺人狂嗎?如果和平就是投降,國家養你這個太空精英到如今有個屁用!」

  「還有你,耶西先生。」傅落神情漠然地轉向耶西,言辭如刀,「我理解你作為一個服刑人員,沒有義務為地球付出什麼,但是你沒有義務,我們有義務,哪個軍隊被人劫道攔路威脅到家門口,還『謹慎起見』地關門觀望?」

  大概傅落時常被耶西變著法損,這一刻,她終於耳濡目染,超水平發揮地提前出師了:「你還想等東南西北風湊個槓子胡一把大的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出兵,我沒有什麼社會學行為學的理論支持,但是這就是我該做的事,沒有理由——我們現在在土星,耶西先生,地球上投降不投降關你屁事!就算今天,地球真的投降了,太空這塊戰場上,我們也要打到最後一個人。」

  「另外,」傅落喘了一口氣,以更加冰冷的語氣說,「我知道自己資歷不足,水平有限,也十分尊重像您這樣厲害的前輩,臨陣時十分歡迎您來指導我怎麼打,但這裡是我軍下一步戰略方向會議,什麼時候輪到外人來指手畫腳了?」

  耶西先是錯愕,隨後是震驚,最後他整個面部肌肉難以抑制地抽搐起來。

  打破他的頭也想不出來,一隻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綿羊,到底是怎麼突然給了他一口的?

  耶西體壯如牛,傅落才不擔心把他氣出心肌梗塞來,說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一掃全場:「我話說完了,我不是楊寧大校,沒有權力全權決定堡壘是戰是關,理由如上,依然不同意想封閉堡壘的人舉手。」

  整個會議室寂靜了三秒鐘,耶西氣得奪門而出。

  傅落眼皮都不抬,把手一揮:「都不反對是吧?好,戰艦曲率驅動器預熱,清點戰艦與武器狀態,編隊,偵緝艦隊開啟隱形狀態,立即出發,信息統一反饋到指揮中心,我們去會會這些大言不慚不見外、以主人自居的他星系狗日的——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