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黎明·06

  楊寧楊大校,他能把面子活做到舉世無雙的地步——潔癖,衣袖不卷,衣領不皺,靴子從未落過塵土,下巴上從未露過亂糟糟的胡茬。

  他彷彿隨時可以開拍太空軍招新廣告。

  而當他被從指揮艙裡抬出來的時候,大概是這個人這輩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楊寧半邊臉都是已經乾涸的血跡,胳膊掛在身邊,制服有多處扯破,髮絲凌亂,氣息微弱。

  是一副隨時要蓋上國旗的模樣。

  這不是假不行,是真的快要吹燈拔蠟了——但凡他還有抬手的力氣,就算是拚命,他也肯定會把臉擦乾淨的。

  剛開始都沒人敢動他,唯恐自己成為那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們二部的總指揮官就這麼英年早逝,最後是醫務隊長大汗淋漓地前來,親自大呼小叫一番,指揮醫務兵們把他抬上擔架。

  就這時,艙門打開,趕到的傅落把中型指揮艦停靠進了蓬萊號的隨從港裡,匆匆走進來,想看一眼傳說中「好像是受傷了」的長官。

  沒想到甫一照面,就見了此情此景,傅落當場感覺自己被重物迎面撞了一下,心口一陣發麻,懵了。

  她臉上還帶著剛才披甲執銳的冷漠表情,而茫然與錯愕只來得及從眼睛裡透出些許,腳跟牢牢地紮在了地上。

  有那麼片刻光景,傅落整個人一空,她並沒有想楊寧是不是死了,因為這個念頭甫一冒出,她的思緒就如同被大風捲過的蒲公英,天崩地裂地散了個乾淨,只剩下一根棒槌一樣空蕩蕩的桿,堪堪是撐住了她的頭,讓她保持了一個支棱著脖子的模樣。

  直到她由遠及近地聽清了醫療隊長的呼喝,傅落心裡的理智才艱難地破土而出,重新成長起來,而胸口一小把的熱氣緩緩上浮,她這才續上了方才斷在喉嚨裡的那口氣。

  「中校,中校?」

  傅落衝著聲音的方向木然而沉默地偏過頭去,看起來就像她正神色深沉地洗耳恭聽。

  「楊大校重傷,可能需要立刻手術,現在我們怎麼辦?是直接回航還是怎樣?」

  是了,這一戰中,救援戰隊雖然悍不畏死,進退都是精彩,保住了面子,裡子卻是打得彈盡糧絕,戰艦五之去三,指揮官重傷。

  傅落假裝沉思了片刻,掩飾住她現在腦子裡其實都是空白一片的事實,好一會,她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依稀憑藉著些許本能開了口:「醫療隊長去安排,其他人全力配合。全軍……」

  她再次停頓了一下,用分筋錯骨手使勁地把自己的思路捋順了,才繼續說:「全軍修復航線,減速,開啟隱形狀態,回航。尤其假海盜注意一點,斷後斷得低調些,防禦警報級別不變,執行最高密度輪崗巡航,兩翼為主力,立刻補充武器裝備和能源。如遭遇不明勢力靠近,叫假海盜們出面迎敵,不聯絡不溝通直接打,打完不許戀戰,掩護主力撤退後立刻跟上。」

  「是。」

  傅落回想了一下,暫時沒想起有什麼遺漏,於是微垂眼皮,用下巴尖矜持而飛快地微微一點頭,板著一張面癱臉,不再言語了。

  醫務兵們推著楊寧飛快地從她面前走過,帶起了她額前一縷頭髮。傅落就像個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裡,僵立得彷彿是無動於衷。

  讓人幾乎覺得,她流露出了某種如渾然天成的、冷眼旁觀的大將風度。

  只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動不動,是因為當時她肌肉收縮得太緊張,小腿居然在一陣劇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許久,才夢遊一樣地回過神來,微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腳。

  這時,檢修那「半個指揮艦」的技術人員從被抓取在一邊的指揮艦上回來了——沒什麼好檢修的,比殘骸稍微好一點,拯救是拯救不了了,只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來,然後給它準備後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楊大校的漂流瓶。

  蓋子沒合上,大概是倉促間從他手中滑出去的,裡面捲成薄薄一卷的閱讀器掉出了一半,它質量顯然過硬,柔軟的屏幕損壞了一角,其他地方卻依然亮著,顯示著還算充足的電量。

  傅落從露出來的半個閱讀器上,看見了「致土星堡壘」的字樣。

  主人還活著,傅落出於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見這一行字,又擔心楊寧留下了什麼緊急命令,於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抽了出來。

  楊寧的留言並非手寫或者手打,而是語音轉錄成的文字。

  應用於軍事領域的語音系統本就是緊急情況下使用的,因此製作精良,反應靈敏,識別能力非常高,甚至能「聽懂」眾人南腔北調的各地方言。

  可這段不長的話裡卻充滿了無法識別的亂碼,時時打斷前後內容,可見錄音的人當時一定已經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傅落斷斷續續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壘:

  如有幸被捕撈,讓它代我重回故里,請聽我說完這幾句話。」

  傅落猛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封遺書,然而開都打開了,她來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遺書多半是先說此時感受,再回憶生平,做個簡短的總結後,再提及一兩句牽掛,但此時的二部指揮官卻遠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傷春悲秋。

  「第一,如果土星堡壘群龍無首,請以耶西先生命令為準。」

  傅落一愣,她倒是沒想到自己身上,只是還有尖刀,還有葉文林,而總參除她以外,也還有兩個根正苗紅的中校。

  耶西這個人身份特殊,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個人形遺產,服刑期間,沒有人身自由的,所以無品無級,關鍵時刻胳膊肘是不是往他們這頭拐還不一定。

  為什麼要把土星堡壘的最高權力交給他?

  傅落按捺下心思,打算一會去詳細瞭解一下剛剛那一戰是怎麼打的,到底是什麼導致了楊寧倉促之下做出這樣的決定。

  「第二,格拉芙策動民眾投奔他只是第一步,相信以多數民眾的謹慎程度,一時不會造成太大的危機,第二步才需諸……(難以識別)視,聯合國資源分配不均,國際形勢微妙,各國博弈長達數個世紀,如……(難以識別)芙,必定會分化諸國,先是打破洲內小聯盟,隨後挑撥洲際關係,策反一部分國家,使聯盟土崩瓦解。」

  「第三,太空站場上,聯軍雖然四分五裂、元氣大傷,在數量級上無法與敵軍抗衡,但就目前來看,我方優勢明顯,科技決定太空站場上的命運,不要因為格拉芙的心理戰和聯軍的一時崩潰而忘記這一點。而一個崇尚自由與人權的星球,永遠比只會用刀兵說話的野蠻人擁有更多的技術爆炸可能性。」

  這一段話中間,閱讀器上幾乎沒有停頓,可見其主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已近強弩之末的精神短暫地振奮了片刻。

  然而也僅僅是片刻,下一段顯得有些胡言亂語了。

  「第四,應優先保護科研人員及工程人員的安全,並為其提供一切……(難以識別)可以共享,但……(難以識別)不可……(難以識別)……」

  之後再看不清了,大段的亂碼,沒人讀得懂他是什麼意思,傅落只能從末尾分辨出了「聯軍必」三個字。

  「必」什麼?後面沒了,不過以楊寧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節奏,說得總該是個「必勝」的吧。

  傅落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的腳終於能活動了,於是像殭屍一樣原地踱了幾步,看見地上幾點不怎麼明顯的血跡,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手術室的方向。

  傅落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在手術室外無所事事地溜躂。

  她招來一個艦艇上的小戰士,詳細地問明了方才的來龍去脈,從手術室外的艦艇牆壁上掰下一個便捷式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時,心裡算是隱約明白了為什麼楊寧要把權力傳遞給耶西。

  她的大腦活絡起來,試著往前推算——大概救援艦隊遇襲的時候,地面發生了什麼事,堡壘發生了什麼事,楊寧心裡就已經有數了。

  他知道,如果戰事緊張,王岩笙一定做不出「攘外先安內」的事,計畫只好暫時擱置,那麼意味著曹錕明面上還是不能動。

  土星堡壘現在是整個太空地球聯軍基石一樣的存在,以楊寧的脾氣,不可能任憑這麼一個人在眼皮底下礙事——哪怕他當時做好了要死的準備,後事安排的第一項,也是把曹錕送下來當添頭。

  而這樣的事,葉文林不方便動手,其他人更不方便動手,因為紀律和級別在那裡壓著。

  「臨時指揮官」幾分鐘就可以變成「不是指揮官」。而臨陣抗命雖然時有發生,但是長期抗命,那是準備叛國的節奏。

  不管地面給不給補給,不管他們是不是自力更生狀態,不管他們現在是不是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正規軍一旦長期上背著叛國的罪名,縱然他們戰力依然雄厚,一段時間後,精神支柱卻非塌不可。

  何況戰場並不只有太空一處。

  這個時候,只有把耶西這個無親無故、不通人情世故的星際海盜推出來頂缸。

  他一個編外服刑人員,哪怕真的殺人放火,土星堡壘也不擔責任。

  傅落想明白了些彎彎繞繞,心情忽然很沉重。

  楊寧在最後一刻盡人事聽天命地安排下這些生前身後事,她卻並不覺得有悲壯,只是莫名地有些憐惜他。

  「如果是我,我會寫什麼呢?」她默默地想著,「反正總不會是這些東西吧。」

  她還有親人,還有朋友,還有數不清的牽掛,人世千絲萬縷的往來纏在她身上,傅落覺得自己一定會絮絮叨叨地把能囑咐地都囑咐到了才肯閉眼。

  縱然她活著的時候肯一生一世的守在這片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死到臨頭,卻怎麼會沒有私心呢?

  如果一個戰士沒有私心,那麼他們此時這樣堅定,又算是為誰而戰呢?

  可楊寧就沒有。

  此時,她彷彿觸摸到了那個人不為人知的孤苦——那種戰無不勝的、肉體凡胎的孤苦。

  傅落低頭擺弄著楊寧的閱讀器,發現「遺書」的頁面是鎖住的,可能是為了打撈到它的人第一時間看見,後綴了一個小小的隱藏起來的標題,窗口也是打開的,只是大概考慮到重要性問題,於是被覆蓋在後面。

  傅落一看,題目是「聯軍戰艦實戰中需解決的技術問題」。

  這貨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寫完內部鬥爭寫全局戰略,寫完全局戰略又寫技術問題,簡直是事無鉅細。

  傅落解鎖了屏幕,想看看技術上都有什麼問題,卻沒想到那份文件窗口是最小化狀態,她一時手欠切換頁面,楊寧的隨身閱讀器桌面躍然眼前。

  傅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