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也不知道。」
陳念耷拉著眼皮,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她裹著件員警的藍襯衣,身體瘦小,像雪糕包裝袋裡吃剩的雪糕簽兒。
對面兩男一女兩個員警,鄭易,老楊和一個姓姚的女警。還有一位臨時請來照顧陳念的女律師。
「就是沒有印象對嗎?」小姚警官輕聲問,畢竟面前是個驚魂未定的無辜小女孩。
陳念彷彿怔忡很久,垂下腦袋,白色的手從寬大的袖子裡蜿蜒鑽出來,孩子般委屈地揉了揉眼睛,紅通通地看著他們,問:「是……我錯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小姚立刻說,她看一眼身邊的老楊,又說,「我們認為,這位嫌疑人有跟蹤被害者的習慣。」
女孩垮著肩膀,懵了一會兒,彷彿一場劫難後她的反應遲鈍了很多,好久才開口問:「為……什麼?」
小姚一時沒接話。照老楊的分析,雨衣人縝密謹慎,屢次成功得手,他對目標應有一定的瞭解。而瞭解最簡單的方法是跟蹤。但這不是小女孩該知道的內容。
「這是我們的線索。」她說,「他應該跟蹤過你,所以才問你對他有沒有印象。」
陳念搖了搖腦袋。
「你能再複述一遍事情的經過嗎?」小姚聲音儘量柔和,「別害怕,我們已經抓住他。他會受到法律應有的懲罰。」
陳念又呆了一秒,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鄭易始終觀察著,這一刻,才開口:「慢慢說,不要急。」
陳念看他,他眸光深如往常,看不透想法。
她又說了一遍,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擄上摩托車,堵住嘴,帶去廢棄的工廠,北野把她扔在床上,撕她的衣服,再後來,員警就來了。
老楊和小姚沒什麼要問的了,鄭易說:「你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陳念搖頭。
「沒有任何交集?」
陳念還是搖頭。
「那你對這個電話號碼有印象嗎?」鄭易遞一張紙到她面前,是北野的電話。
陳念看了兩秒,似在回想,終於又搖頭。
「這個電話給你發過短信,你也撥打過這個電話。」鄭易說,觀察著她。
「有麼?我沒……印象,」她問,「什麼時候……的事?」
「魏萊失蹤的前一天。」
陳念蹙眉,似乎想了很久,才眉心展開,說:「是他先給我……發短信,說,遲了。陌生號碼,我打去問,沒人接。我就,沒管了。」
「他為什麼得知你的電話,給你發短信?」
「我不知道,」陳念茫然,「這不該……問他嗎?」
不對,在那天之前的很多天,陳念的手機還撥過一次那個號碼。
起始端在陳念。
鄭易目光盯著她,彷彿即將要揭穿她在撒謊,她卻想到什麼,說:「我好像……對他有印象。」
「什麼?」
「有次,在路邊,他借我的手機……打電話。好像。我不確定,是不是他。」
這和鄭易查到的相符合了。
北野和陳念的電話號碼間,僅有一條短信和兩通未接電話的聯繫,再無其他。陳念給出的解釋很合理。
想想都覺得不可能,一個成績優異的高中生,前途無可限量;一個職專的混混,弄個結業證就準備打工去了。哪裡會有交集?
陳念卻晃了晃神,耳邊響起他的話「你要撐下去。」
小姚把筆錄和筆遞給陳念,讓她簽字。她看見自己手腕上繫著紅色的繩。
陳念拿起筆,在紙張末尾寫下耳東陳,今心念。
她看著自己寫出「今心」,一上一下拼湊在一起,越看越不像念,不像一個漢字。
從隔間走出來,鄭易腳步微頓,老楊回頭:「發什麼愣呢?」
「沒事。」鄭易扯扯嘴角,說,「我原本懷疑後山是案發地,以為再持續幾天會找到關鍵證據,殺人時的掙扎應該會導致凶手留下衣服碎屑或頭髮之類的東西。」
「但魏萊死了快要一個月。」老楊說。
「後山人跡罕至,該保留的或許保留了呢。」鄭易說,又道,「不過,沒想到我這條路走錯了。最終贏的,是你的嫌疑人畫像。」
「你倒感觸挺多,趕緊進去吧。」
到了北野那邊,事情同樣進展順利。
他們在北野家附近的垃圾堆找到關鍵的物證:燒燬但未燒盡的雨衣,帶有魏萊血跡的男生襯衫;但作為凶器的刀沒找到。
北野對他犯下的罪沒有半點隱瞞。
「你對受你傷害的第一個女孩子有什麼印象?」
「沒什麼印象,好像胸挺大。」北野表情沉默,卻有問必答,說,「第一次幹這種事,很緊張,她很害怕,沒有反抗。說讓我不要打她。」
這與老楊鄭易他們已知的情況一致,問及第二個報案的受害者,北野給出的描述也符合。除此之外,他甚至說出了一位沒有報警的警方不知道的受害人。
鐵板釘釘,基本確定北野就是那個雨衣人。
「為什麼行兇時穿著雨衣?」
「不是因為下雨。」
「因為什麼?」
「不容易留下證據。」北野說,「我擔心她們掙扎時從我衣服上揪下什麼東西。」
夠謹慎的。
說到魏萊,
「你怎麼注意到魏萊的?」為何前幾個受害者是清純型,魏萊卻不是。
「在街上總碰到她,打扮很成熟,慢慢有點興趣。覺得可以換個不同的類型。」
「她失蹤那天,你跟著她?」
「對。」
「具體情況。」為什麼案發時間從夜晚變成白天。
北野垂下眼皮,又抬起來,精神說不上好或壞:「一開始只想跟蹤她,瞭解她的行蹤後,再打算哪天晚上行動。但她晚上一般和朋友一起,很少獨自一人。那天白天,我跟著她去了一中後山。山上人很少,覺得很合適。」
鄭易旁觀著,北野的回答滴水不漏。
「案發地是後山?」
「是啊。」
「……繼續。」
「我聽見她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讓她出來。當時我準備走的,覺得時機不對了。可後來聽她講話,好像她的朋友不肯出來。時機又來了。」
這一刻,他說出了關鍵的訊息。全是外界不可能獲得的資訊。
老楊:「你說一下那通電話的內容。」
北野大致複述了,和他們掌握的分毫不差。
「為什麼殺她?」前幾次都沒殺人,行為不符啊。
「本來不準備殺的。那天我帶了口罩,但她把口罩扯下來,看見了我的臉,說會報警。我一時也沒想,就下手了。」
死者的指甲縫裡有口罩纖維。
「幾刀?」
「一刀。」
「在哪兒?」
「好像是這裡……」北野在胸口筆劃,是肝臟的位置。
一切都符合。
他說他殺完人後又慌張起來,想著被人發現就完了,所以趁天黑暴雨跑去偏遠的三水橋上游把她埋了。
鄭易突然問:「為什麼把她的衣服扒光?」
北野轉頭看他,說:「我以為她會很久之後才被發現,比如一年,兩年。穿著衣服,容易暴露她死時的季節。畢竟,失蹤也有可能是被人拐走,或者囚.禁。」
這句話幾乎叫老楊和小姚「刮目相看」,他居然縝密到連這個細節都能想到。
鄭易想從他的眼神裡判斷出什麼,可面前這個少年,沒什麼表情,不是平靜也不是焦躁,不是冷漠也絕不溫和。
他沒有散發出任何氣息或訊息可供人判斷研究,除了他嘴裡吐露出來的話語。
「她的衣服扔去哪兒了?」
「燒了。」
「在哪裡燒的?」
「河邊,澆了摩托車裡的油,灰燼扔進河裡。」
無處可查了。
「凶器呢?」
「也扔進了河裡。」
「具體哪個位置?」
「南城區下段的舊碼頭。」
小姚記錄在案,到時會有人去嘗試打撈。鄭易又讓他描述了一下凶器的材質和形狀,與屍檢報告的傷口基本吻合。
鄭易想著什麼,冷不丁忽問:「為什麼把她埋在三水河上游的沼澤淤泥裡?」
「隨便選的啊,那裡一年半載都沒人去。」北野呵一聲,「還以為一輩子不會被發現呢。」
鄭易沒再說話,心事重重。高溫高熱的天氣,死了二十多天,魏萊的屍體竟保存完好,身體上的證據完全沒破壞,只因沼澤淤泥的天然密封酸性環境。那在法醫眼裡簡直是塊寶地。
只是巧合麼?
魏萊的死亡案問完後,到下一個,
鄭易問:「你是怎麼注意上陳念的?」
「她是個結巴。」北野說。
「嗯?」
「有次在路邊,聽見她說話結結巴巴的,覺得好玩就回頭一看,長得也不錯。」他說著,難得顯露出半抹輕佻,帶著痞氣,一如他們見慣了的欠扁的北野.犯。
「為什麼把她帶回家?」以前你都在外行兇,為何這次改變。
「不夠刺激,沒什麼趣味了。就想光天化日地把她搶走,帶在我的地盤裡藏起來。她看上去很乖很軟,很適合搶回家。」
是啊,他原以為她很笨,是個軟咚咚的差學生,和他挺配的。
後來發現她聰明極了,還很硬,於是和他更配了。
鄭易看一眼老楊,後者認為北野的心理變化很合理,是一個漸漸升級和挑戰的過程。
鄭易繼續問:「有準備殺她嗎?」
「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開心就留著。」
鄭易冷不丁問:「可她也看到你的樣子了。」為什麼殺魏萊,卻不殺她?
北野停了一秒,筆直看著他,說:「她不會報警。」
「為什麼?」
「我聽到魏萊給她朋友打電話的內容,正好在講她。她被欺負慣了,不會報警的;反正也沒人保護得了她。」
北野說後半句時,放慢了語速;
鄭易覺得一個個字像子彈連發打在他心上,好似他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怎麼可能?他們都不認識,是他心虛想多。
但他思路依然清晰:「魏萊講電話時,除了提到欺負陳念,有沒有別的事?」
「沒有。」
「有沒有提到別的人會來和她見面?」
北野看著他:「沒有。」
鄭易轉了話題,問:「你知道陳念的電話號碼?」
「對。」
「怎麼拿到的?」
北野想起那天送陳念去上學前,把陳念的手機奪過來,輸入自己的號碼撥出去,告訴她說,有事就打電話。但那件事後,他偷刪了陳念手機裡自己的號碼,當時,他看見她把他的號碼存為「小北哥」。
此刻坐在審訊室裡,他還清晰地記得當時愣愣的心情。
他說:「我在路邊攔住她,撒謊說沒帶手機,借了打個電話。」
「打給誰?」
「當然是我自己。」他挑眉,「不然怎麼弄到她的號碼。」
「給她發的那條短信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逗一下。」
「她給你回了電話?」
「是。」
「為什麼沒接?」
「靜音了。」
「後來怎麼不回過去?」既然感興趣,為什麼不繼續?
「剛好我媽來找過我,心情不爽,覺得什麼都沒意思,就沒回了。」
他答完,鄭易又幾秒沒繼續問話。這句話的真實性很好求證,到時他們會問詢他的母親。
而提到母親,老楊發問了:「你對你母親從事的事情有瞭解嗎?」
北野頭微垂著,抬眸看他,眼皮上抬出一道深褶,居然有些似笑非笑:「全城都知道,我憑什麼不知道?我是目擊者,她做的事,你們聽說過,而我看過。」
審訊室一片靜默,多少有些不忍,或者難堪。
老楊接觸過不北野輕的案例,心嘆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結的果。
「你憎恨女性嗎?」
「算是吧。」
「給受害者實施性.侵時,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就想這麼幹。」
「受到你母親影響嗎?」
「我怎麼知道?」
「對你母親有什麼看法?」
「希望她死。」
老楊沉默了一會兒,又問:「父親呢?」
「早死了。」
「我問你對他的看法。」
「死了挺好的。」
「你都沒見過他。」
「可他生了我。」
又是一片沉默,老楊聲音輕下去:「你厭惡自己的生命?」
「的確沒什麼意思。」
有一個強.奸犯的父親和一個妓.女的母親,一路成長的壞境可想而知。
「對周圍人呢?」
「和我沒關係。」
「欺負過你,嘲笑過你的人呢?」
「也可以都死掉。」
又過了一會兒,身世,福利院,父親母親,同齡人的態度,對社會的看法,各種問題都問完。如同剝了一層皮。
證據確鑿。
老楊雖是見慣了這類悲劇,卻也仍然為這個少年的命運唏噓。
最後:「你承認你是雨衣人,承認你犯下對XX和XX的強.奸案,對魏萊的強.姦殺人案以及對陳念的強.奸未遂案嗎?」
「是。」北野回答。
小姚把內容整理,在律師的全程監督下,他錄了筆錄,簽字認罪。
北野拿過筆,想也不想,俐落地在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
蓋棺定論。
鄭易看著,心內五味陳雜,忽問:「你後悔嗎?」
北野起先沒答,過了一會兒,反問:「後悔能減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