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什麼叫他也這麼認為。
「我至今仍在懷疑,當年我的那些話,是不是正好給了你遠走高飛的理由。」
以琛的聲音不高不低,卻一字一字重若千斤地敲在她心頭。
他怎麼可以這樣說?他居然這樣說!
她清楚地記著那天的情形。她聽了以玫的話,立刻去找他證實。以琛是不會騙她的,他說不是就不是,她絕對會相信他。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歡以玫呢,那怎麼辦……
去的路上她能想到的最壞的情況不過是以琛告訴她他也愛以玫,絕料不到迎接她的會是他厭惡的眼神,和刀鋒般凌厲的話。
「走,我不想見到你!」
「趙默笙,我但願從來沒有認識你!」
那樣決絕的語氣和神情,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心神俱裂。可如今他居然說,她,負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默笙盯著自己的鞋子,低而清晰地問。
不斷流動的人群中停佇的兩人多少吸引了周圍的目光,以琛拉過她走到僻靜的地方,松開她,點起一支煙。
要怎麼告訴她?如實?
不行。
他定定地開口:「那天,你父親來找過我。」
瞥見她駭然的神色,俊顏浮起淡淡的諷笑:「沒想到?呵!我也沒想到,我的女朋友竟然是市長千金。」
默笙臉色驀地發白。市長千金!市長千金!多諷刺的一個稱呼!
她和以琛來自同一個地方——Y市。當年歡天喜地地把這個當作天大的緣分和巧合,如今卻是天大的難堪。
如果他知道她是趙清源的女兒,那麼他必定也知道……
默笙不穩地說:「我爸爸的事,你應該知道。」
「是。」以琛點頭。趙清源貪污受賄千萬之巨,事跡敗露於獄中自殺,舉國震驚。
默笙閉眼,無所謂了。
「我爸爸,他對你說了什麼?」
以琛垂眸,那天趙清源對他說的話還清晰在耳:「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小笙很喜歡你,我也不想反對。如果你願意和小笙一起去美國,我會幫你把一切都辦好,簽證、房子、學校都不用你擔心……」
多麼誘人的條件!
半晌,以琛沉沉地說:「我一個靠打工和獎學金度日的窮學生,你覺得他會說什麼?」
默笙沉默,她了解她的父親,沒有利用價值沒有背景的人他向來不屑一顧,她完全能想像出他對以琛說了多過分的話。否則,以以琛的冷靜,怎麼會對她發這麼大的火。
「對不起。」真相竟然是這樣的!長久以來的認知遭到徹底地顛覆,默笙思緒紛雜,只覺得翻江倒海一般的亂。
「你這個‘對不起’是為誰說?為你自己,還是你父親?如果是代你父親說,那大可不必。」以琛冷冷地說。
默笙薄弱地辯解:「我……當時並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來問我?」
以琛的聲音宛如從地獄中來的冷酷犀利:「你連問都沒問就判了我的死刑,趙默笙,你猜猜我這幾年有多恨你?」
恨?
默笙驚惶地後退一步,卻逃不開他的掌控范圍,雙肩猛地被他抓緊,力道之大讓她懷疑自己的骨頭會不會被捏碎。
「我從來沒有招惹你,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既然招惹了,為什麼半途而廢?」這樣絕望而憤怒的質問語氣讓默笙連「對不起」都說不出口了,只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我現在只想問你,」以琛漸漸平靜,灼人的視線盯住她,「如果當時你知道這一切,你還會不會走?」
她還會不會走?默笙愣住,想不到他會問這種問題。
如果是七年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不會」,畢竟當時在她來說,去美國真的單純是為了逃避感情失敗的痛苦。可是現在呢?現在她已經明白七年前的一切都是爸爸早已策劃好的一場逃亡,否則,簽證怎麼可能在幾天內就辦好?否則,美國的一切怎麼會早已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決定,她毫不懷疑當年就算她不想去,也會被押上飛機。
默笙低下頭:「對不起。」
以琛明白了,倏地將她放開,眼中的失望和怒意簡直可以將她生生凌遲。
良久他才勉強鎮靜地開口:「那現在呢?」
什麼現在?默笙不解。
「你現在要不要回到我身邊?」以琛有些僵硬地說。
外面的世界突然寂靜,默笙驚愕地望著他,只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我不打算在這方面浪費太多時間,也沒有興趣去重新認識一個人經營一段感情,所以你最適合,不是嗎?」
是嗎?默笙怔怔地聽著,一顆心漸漸下落。
因為認識,因為合適?
可是以琛,你真的認識眼前的這個趙默笙嗎?這個她,有時候她自己都會覺得好陌生好陌生……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再沒有力氣去追逐一顆遙遠的心,再不想擁有一份隨時會覆滅的感情,那種整個世界在自己周圍轟然崩塌的聲音,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
所以,以琛,「對不起。」
原諒我的懦弱。只是我沒料到,原來竟連你都無法給我勇氣了。
她竟然這麼快就拒絕他。以琛定了定說:「你不用這麼快回答我,你……」
他的話被默笙輕輕打斷:「我結過婚了。」
話音猛然煞住,以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字一字清晰無比地問:「你說什麼?」
默笙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低低地說:「我結婚了,三年前,在美國。」
以琛臉色冷冽陰沉,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可以把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他惡狠狠地瞪著她,仿佛隨時會伸出手把她掐死。
久久,她才聽到他冰寒透頂的聲音,「趙默笙,我是瘋了才會這樣讓你踐踏。」
日子一成不變地滑過去,這天默笙在雜志社的布告欄上看到國慶放假通知時,才發現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九月底。
整個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越接近十一,雜志社裡的氣氛越放松,三十號快要下班的時候小紅過來問默笙:「阿笙,國慶七天你怎麼安排的?」
「還沒想過。」默笙正整理著桌上的照片。
「居然沒想過,我從五一就開始盼著十一了。」
被她誇張的表情惹笑了一下,默笙隨口問:「今年怎麼放這麼長時間?」
「年年都這樣啊。」小紅略微奇怪地說,隨即了然,「哦,你在國外太久了大概不知道,七天長假實行好幾年了,發展旅游業嘛。今年我打算去鳳凰古城哦,你要不要一起來?」
看她一臉甜蜜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和那位醫生先生一起去的,默笙側首一笑:「要我全程隨行幫你們拍情侶照嗎?我收費很高的。」
「哎呀!你討厭!」小紅極卡通地掩面羞羞答答了一陣,放下手卻發現剛剛還和她說笑著的默笙又陷入沉默中去了,恍恍惚惚的表情。
小紅推了她一下:「阿笙,你怎麼啦?最近有點怪怪的。」
「嗯?哦,沒有啊。」默笙回神,「突然多出來這麼多天,在想干什麼。」
下班後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干什麼好。街道上明顯熱鬧了很多,商鋪都煥然一新的樣子,默笙沿著漂亮的櫥窗漫步,偶爾停下來買點小吃,然後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
直到看到熟悉的古樸校門,默笙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C大來了,自己也嚇了一跳,從工作的地方到這裡,大概半個城市都被她走過來了。
學校門口應該比平時熱鬧很多,到處都是背著行李的學生,臉上帶著簡單快樂的笑容。默笙想起自己當學生的時候,也往往因為放假開心興奮很久,現在想來,真是恍然若夢。
雙手插在衣兜裡,漫步在學校的林蔭大道上,默笙的心情沒有像上次和以琛一起來時那樣起伏不定,只是平靜之余更覺惘然。自己的人生好像從走出這個學校就開始錯了,然而事到如今,又要怎樣走下去才是對的?
「你現在要不要回到我身邊?」以琛低沉的聲音又一次在腦海裡響起,默笙停住腳步,閉上眼,等心裡的抽痛過去。
回到他身邊,曾經想像過無數次的情景。在國外的時候,常常一個走神,就會開始幻想和以琛重逢,幻想兩個人幸福地在一起。那是她漫長孤單的日子裡唯一的慰藉,唯一的快樂,她所有的堅強和堅持都源於這種幸福的想像。然而,回國後,當以琛以一種理性而冰冷的態度要把她的幻想變成現實時,她卻退縮了。
他和她,都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單純的少年少女,七年分離造成的裂痕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彼此的傷痛,也許只是細小的傷口,可是同樣痛不欲生。
因為太在乎,所以受不起。
他們之間,其實在七年前就已經塵埃落定。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操場邊,塑膠跑道上不少人在慢跑。
不知道現在她八百米要跑多久?
默笙矮身穿過欄桿,站在跑道上,踮起腳劃出一條起跑線,默念「一二三」,用考八百米的速度沖了出去。
閉著眼睛,穿梭夜風,跑到終點。
「四分二十五秒,太慢了。」頭被人敲一下。
「比昨天還慢。」她郁悶地嘀咕,然後抬頭兩眼發光地看著他,「以琛,不如考試的時候你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吧,那樣我肯定跑得很快!」
被他瞪了一眼後,默笙有點兒不被欣賞的沮喪,明明是個好主意嘛,「要不在我眼前吊著你的照片……」
「趙默笙,你知不知羞!」以琛終於忍不住開口訓她,耳朵卻悄悄地爬上微紅。
……
微笑著,睜開眼睛,終點線上空蕩蕩的。
突如其來的鈍痛襲上她心頭,細節越清晰,鈍痛越明顯,眼淚先是一顆一顆地毫無預兆地落下,然後漸漸不能自抑,默笙坐在地上,埋首放聲痛哭。
從此以後,任何一個終點,都不會再有以琛。
火車的終點站是Y市。
昨晚從C大回來後,默笙很早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四點多就醒了,怎麼也睡不著,睜眼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收拾了一下,就去了火車站。
這是她回國後第一次回Y市。
火車正點到達Y市的時間是中午11點,Y市正下著雨,比A城要涼許多,冷風吹過來讓人一陣瑟縮。
站在火車站的台階上,手指攏了攏單薄的衣服,默笙抬眼望著這個養大她的城市,心底茫茫然而又似悲似喜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就叫近鄉情怯。
「小姐來旅游啊,要不要住宿,全市最低價。」
「小姐要不要導游啊,國慶便宜優惠……」
穿過廣場的時候遇到不少拉生意的人,也許她臉上探尋的神色讓她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反而像個陌生的游客吧,默笙心底微微苦澀地自嘲。
好在公車站的位置沒變,公車路線也沒有變,輕易地就找到了。
好像有人說過,要真正了解一個城市,只要你多坐幾遍公車,因為它會帶你經過這個城市所有蘊含生機的地方。默笙看著車窗外的行人車輛街道商店,細雨蒙蒙中這個江南小城模糊不清,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清河新村到了,到站的乘客請准備下車。」
跳下車,一片老房子出現在眼前。算起來清河新村也有十幾年歷史了,默笙就在這裡一點一點地懵懵懂懂地長大。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站在熟悉的樓下,自己的心裡竟滿是物是人非的淒涼。
這次回來,是找母親。默笙和她已經有七年多沒聯系了,不知道她還住不住在這裡。
外面的雨下得大起來,默笙濕淋淋地沖進樓道,敲門,一直沒人來開。
出門了嗎?還是已經搬走?
在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人回來。身上的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腳趾頭已經凍得冰涼。
默笙突然想起小時候好像也有這麼一次,淋著雨從學校跑回來,家裡又沒人在,她在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等到爸爸提著公文包回來。
還記得爸爸當時心疼極了的樣子呢,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連聲地說:「爸爸不好,爸爸不好,小笙打爸爸屁股吧!」
中年得女的爸爸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像個老頑童,帶著她四處惡作劇,完全沒有趙市長的半點威風,只是他實在太忙,能抽出給女兒的時間實在有限。默笙小時候的同學有不少羨慕默笙的爸爸做官,那時候的小小默笙卻在作文裡寫:我的願望就是爸爸每天准時下班,每天沒有叔叔到我家來找爸爸說話。
但是只要有時間,做官的爸爸就會把默笙寵上天,完全不像媽媽……記憶裡,媽媽一直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對她這個女兒都鮮有笑容……
「小笙!」
驚訝的呼聲把默笙從回憶中驚起。「黃阿姨。」
站在眼前的中年婦女是默笙家的鄰居,她丈夫是父親原來市政府的同事,和他家來往算是密切。
「小笙,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快進來快進來,看你淋成什麼樣子了。」黃阿姨一邊開門一邊招呼她。
用毛巾擦過以後總算舒服了很多,默笙有些不安地開口:「黃阿姨,我媽媽還住在這裡嗎?」
「還在這裡,不然能去哪裡呢,你這孩子,出去這麼多年音信都沒一個,留你媽媽一個人在這裡。」
不是她不想給音訊啊,默笙有些黯然。七年前,她在國外剛剛得知父親的死訊的時候,立刻打電話回家,媽媽卻無比平靜地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也不要回國,你父親毀了我半輩子,我現在終於能安靜地生活,不想再見到任何有關他的東西。」
然後就掛了電話,後來撥電話,竟然已經是空號。再後來,又從父親在美國的老同學李叔叔那兒了解到了一些她至今不敢相信的隱情……
默笙沒有回答黃阿姨的埋怨:「媽媽身體好嗎?」
「身體沒聽說什麼不好的,你回來得不巧,她今天剛剛跟著我們小區組織的旅游團出去了,五天才回來。你先在黃阿姨這住下吧。」
出去旅游了?默笙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答案。看來她真的過得很好,默笙垂眸,輕輕笑了一下,站起來說:「黃阿姨,我要走了。」
「不等你媽媽回來了?」黃阿姨驚異地說。
「不等了,其實我只是想來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然後,有一些事情想問她。」默笙頓了一頓,「現在我已經知道她過得不錯,那些事情,我也突然不想問了。」
結局已經如此,原因已經不再重要了。
「黃阿姨,謝謝你。請不要說我來過了。」
臨走的時候問黃阿姨要了父親公墓的地址,金雞山A區157座,好像住宅地址一樣的牌號。
不是清明這樣拜祭的時節,金雞山上幾乎沒有人,默笙坐在父親的墓碑旁,頭靠在碑上,就像父親在世的時候父女倆聊天的姿勢。
默笙現在也在和爸爸聊天:「爸爸,這麼久才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吧?其實我一直不想回來……」
「我可能太懦弱了,接受不了。為什麼明明我走的時候還是一個人,現在卻是一塊碑?」
「我老覺得,只要我不回國,你就還活著似的,我還記得我上飛機前你給我買的芝士餅乾……那時候你騙我說讓我去美國看看好不好,不好再回來,可是我覺得一點都不好,卻回不來……」
公墓照片上和默笙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自始至終親切地微笑著,默笙抓著衣袖擦了擦照片:「爸爸,這張照片還是你大學時候的吧?別以為用這麼年輕的照片,就可以冒充年輕鬼。」
山間籠罩著薄薄的雨霧,四周寂靜得仿佛世間再沒有聲音,默笙敲了敲墓碑:「爸爸你都不理我。」
沉默良久,默笙的眼睛漸漸變得像山間的霧一樣朦朧。「爸爸,他說,嗯,就是何以琛,你還記得吧,他說我們可以重新在一起……你覺得好嗎?」
自然沒人回答,過了一會,默笙低聲喃喃自語:「其實我也覺得不大好,他那麼優秀,一直都有很多人喜歡,他可以找到更好的人。我們分開那麼多年,之間有那麼多陌生,重新在一起的話,只會矛盾重重,他很快就會對我失望透頂,他以前就經常對我失望……到時候如果再分手,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現在這樣子,起碼我已經習慣了……」
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不知過了多久,默笙輕輕地說:「我什麼都很好,你不要擔心我……我要走了,爸爸。」
下山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在山腳回望那快要消失在夜色與薄霧中的山頭,仿佛已經是兩個世界。
回到城裡天已經黑了,默笙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看來只能明天再走了。到市區連問了幾家旅捨,都回答說已經客滿,最後找了家市中心價格昂貴的酒店住下來,洗好澡烘干衣服,睡覺還太早,便起身下樓。
酒店一出去就是Y市最繁華的貞觀路。Y市山青水秀,也是小有名氣的旅游城市,此時貞觀路上的游客還不少,默笙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Y市見到以琛,就是在這條繁華的路上。
那時候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然而大一寒假放假回家的時候,以琛卻怎麼都不肯給她家裡的電話號碼,她當時又委屈又難過,哪有女朋友連男朋友家裡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的?分手前在火車站軟磨硬泡失敗後,默笙氣呼呼地掉頭就跑。
可沒跑幾步就後悔了,氣什麼呢,也許再耍賴一下,以琛就心軟了呢。可是回頭看看,火車站前已經沒有以琛的身影了。
回到家就開始悶悶不樂,東西沒心思吃,電視看了也不知道在放什麼,後來不知怎麼異想天開,開始每天跑上街,想著也許會遇到以琛。
然後,竟然真的遇到了。
那是年後的一天,天空飄著小雪,他和彼時尚不認識的以玫在馬路對面走過,她那時根本反應不過來了,竟然真的遇到了,其實沒抱什麼希望的,這個城市有那麼多人……下一刻她已經飛快地沖過馬路,撲上去抱住他……
好像就是在這棵樹下,那個戴著毛茸茸白帽子的女孩,抱著那個因路人曖昧目光而尷尬的少年,興奮地大叫:「以琛,我就知道會遇到你的。我就知道!」
默笙閉了閉眼睛。
當他們之間已成往事,最難堪的便是一切清晰如昨。
她著了魔似的拿出相機,向那其實空無一人的地方,按下快門。
洗出來的照片上是空曠的馬路,無人走過,一片空白。
節後上班,默笙的工作更加忙碌起來。
只有小紅很閒,她一個欄目剛剛結束,正在空窗期,每天在默笙辦公室閒晃,操心她的終身大事。
「阿笙,你不能再這樣虛度下去了,要知道時間就是青春美貌,你現在找個男人那叫拯救社會,再過兩年出去就是殘害男同胞,而且……」小紅神秘兮兮地附耳,「現在比較符合生理規律哎,阿笙,你晚上難道不想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入眠?」
「小紅你……昨天又做那種夢了?」
「偶爾嘛!」假裝很害羞,臉紅低頭,搖晃身體,過了一會她嚴肅起來,「阿笙,你現在總算正常了,前段時間好像男人被搶了一樣。」
經典的小紅式比喻,默笙好笑。
只要不去想,膚淺的快樂其實很容易,和同事嘻嘻哈哈,別人以為你很開心,漸漸的自己都會覺得自己的確很開心。
不想和她說這個,默笙看看牆壁上的鍾,已經十點了,「走了,去開會。」
今天的會議是季度大會。
默笙所在的雜志社規模很大,旗下除了《秀色》這本知名女性雜志,還發行一份生活周刊,不然也聘不起兩個攝影師。
《秀色》在女性雜志市場上屬於老牌雜志了,銷量一直是同類雜志中第一,上一季度的銷售量雖然仍然保持在第一位,市場占有率卻在逐月遞減。
主編正面評價了上一季度的各部門的工作後講到正題,主要是新增欄目的事情。
「我們的雜志要出位,就要有與眾不同的東西。現在市面上同類型的雜志那麼多,大部分內容都在重復,美容時尚美食感情生活,除了這些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
主編環顧眾人,又說:「或者這樣問,吸引女人的還有什麼?」
「我知道。」小紅舉手發言,「男人。」
大家立刻笑起來。
主編卻很嚴肅地點頭:「行紅雖然平時看起來很粗線條,觸覺卻很靈敏。」主編不再賣關子,打開幻燈片,主題赫然是「精英男人」四個字。
底下開始竊竊私語。
「我們是女性雜志吧,拿男人做專題會不會太奇怪了?」同事中有人提出疑問。
「異性相吸的道理大家都懂吧,男人的雜志都知道用女人做封面,那麼女人的雜志為什麼不能寫男人?」主編反問。
等大家討論了一會,主編說:「無論如何,市場才是唯一的真理。所以我們暫時決定做四期,以後看讀者的反響再看要不要繼續做下去,大家有什麼意見可以提出來。」
「那人選呢?」
「人選我先試著劃了四個,你們有異議可以提出。」主編點一下鼠標,白色的幕布上依次出現了四張年輕男子的照片,「我們的人選並不是那些可望不可及的世家公子鑽石王老五,而是各行各業的精英,有一定知名度,年輕,優秀,最關鍵是要英俊未婚。」
「那個是不是剛剛得獎的建築師?」
「對、對,左邊那個好像也很熟悉。」
眾人指指點點,默笙的眼睛一下子被右上角的那個側影定住了。怎麼會是他?
「咦,右邊上面那個是不是‘法律時間’的特邀主持人,那個何以琛律師。」
「就是他。」主編點頭,「看省台的人應該都知道,他是特邀主持人之一,這個節目收視率相當不錯。」
「我建議把他放在第一期做。」資深的李編提出建議,「他在電視上亮過相,知名度比較高,容易一炮打響。」
「對,最近本省曝光率很高的一個經濟大案好像就是他打贏的,很有賣點。」立刻有人附和。
「我看名氣倒不是重點,關鍵是他的外型比其他三個要出色得多,應該會吸引一票女讀者的目光。」
主編點頭:「我也是這樣想。」
「靠,有這麼牛嗎?」默笙聽到坐在她身後的新來的大學生小許低聲嘀咕。
「你小子嫉妒了吧。」坐他旁邊的黃編輯笑道,「嫉妒也沒用,人家一個小時賺的說不定比我們一個月還多,我有個朋友也在政法線上,據說這個律師,一個案子,抽的比例這麼多。」黃編伸出兩根手指。
小許吃驚地猜:「二萬?」
搖頭。
「難道二十萬?」
黃編嗤笑:「再乘以十。」
倒吸口冷氣,小許不作聲了。
欄目基本上已經確定,現在關鍵是誰負責的問題,主編環視會議室:「誰想接這個新專題?」
會議室裡沉默著,大家都有點躍躍欲試,但是又都有點猶疑,一時間沒人出聲。
「我接。」
隨著干脆果斷的聲音站起的女子是雜志社裡有名的冷面美人陶憶靜,美麗的面容上是一派自信,她清晰地陳述著自己的意願:「主編,我想做這個專題。我手邊的工作已經快到尾聲,有精力全力以赴。另外,我還有一個優勢,我是C大畢業,何以琛律師和康加年建築師也都是C大畢業,我相信我們之間會有共同話題。而且,我和何以琛律師還有過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默笙抬頭,恰好看到向來冷面的冰美人臉上罕見地爬過一絲紅暈,不由一陣失神,心底竟湧起一股酸澀。
「C大畢業了不起啊。」坐在默笙旁邊的梅姐立刻不滿地嘀咕,她和陶憶靜向來不合,此刻正慫恿著小紅,「小紅你干嗎不接?干嗎讓這種人出風頭?」
許是過於清高又風頭太盛的緣故,陶憶靜在雜志社的人緣並不好,不少老同事有意無意地孤立著她。小紅和默笙向來不摻和在裡面,此刻小紅也只是玩笑著推辭:「不行,接了這個我男朋友非懷疑我要出牆不可。」瞄了瞄帥哥照片,「咦,為什麼我覺得那個何帥哥很眼熟?默笙,你有沒有覺得?」
默笙勉強笑了笑:「天下帥哥你都眼熟。」
說話間主編已經定了陶憶靜:「憶靜,那這個我就交給你了,相信你會圓滿完成的。哈哈,不知道這算不算美人計。」主編開起玩笑。
眾人哄笑起來,有男同事調侃:「要是我們陶美人能把人家律師搞定了,說不定我們雜志社以後可以省下一筆律師費了。」
「阿笙……阿笙?」主編叫她。
「啊,什麼?」
「這個專題攝影部分比較輕松,你抽出點時間,盡量配合憶靜。」
默笙怔一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拒絕,只好先點頭答應下來,打算以後私下和老白換。
她,大概不適合出現在他面前。
目前默笙和陶憶靜工作有交叉的地方是一個叫「白領公寓」的欄目,從介紹單身白領的居住環境入手講述單身白領的生活概念,默笙負責攝影,陶憶靜負責文字。這天上午工作告一段落以後,陶憶靜說:「午飯一起吃吧,不過我約了個朋友,你不介意吧?」
「你有朋友,我還是先回去吧。」默笙有點為難。
「沒關系的,你單獨回去我們車費不好報銷。」
陶憶靜這麼說,默笙也只好點頭。
到了餐館才知道陶憶靜約的人叫葛麗,是「法律時間」的女主持人。
「師姐,這是我同事趙默笙,是攝影師,這次采訪她負責攝影部分。阿笙,這是我在C大新聞系的師姐葛麗,現在是‘法律時間’的主持人。」
「你好。」葛麗優雅地點頭致意。
「你好。」默笙回禮,有想離開的沖動,這個世界真是小。
葛麗是那種典型的白領麗人,穿著時尚,舉止大方,說話的時候總帶著主持人式的親和笑容,閒聊兩句進入正題:「憶靜,你說你們雜志要采訪何以琛?」
陶憶靜點頭:「是的,師姐,你能不能居中牽下線?」
「牽線?哪用我牽線,你們不是認識嗎?」
「不過是幾年前一起主持過一場迎新晚會而已,後來他就畢業了,現在他恐怕連我名字都不記得了。」她眼中閃過一絲失落,默笙看著她悵悵的神色,心裡一動。
「這可說不定,美人總叫人印象深刻啊。」葛麗促狹地說。
「師姐!」陶憶靜嗔道,「你幫不幫?」
「幫,幫。」葛麗還是笑得曖昧,「不過何以琛還沒有女朋友,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金龜婿,而且人品實在沒話說,師姐打包票。」
「師姐!你別在我同事面前胡說八道!」
「好,不說了。」葛麗這才想起一邊還有人在,「趙小姐別見怪,我們一直這麼開玩笑的。」
「啊,沒事。」默笙淺淺笑了一下,低頭攪著咖啡。
「憶靜,你們雜志社怎麼想起做這個?」
「師姐,如果雜志上介紹一個名牌大學畢業,事業有成,外表英俊的青年才俊,你會不會買來看看?」
「買,瞞著老公買。」葛麗捧場,「不過憶靜,以何以琛的性格來說,他大概不願意出現在一本女性雜志上。你不知道,當初請他來做特邀主持,我費了多大的勁。」說到這裡她突然頓了一下,有點猶疑,「不過也不一定,也許……他願意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她不確定地說。
默笙攪拌著咖啡的手突然一頓,陶憶靜看了她一眼,問葛麗:「師姐,你當初怎麼說服他的?」
「當初啊……」
葛麗想起兩年前她初次見到那個剛剛在律師界闖出名堂的校友,向他提出合作意向時,那個年輕律師一向冷靜的表情好像有點恍惚和神不守捨,依稀仿佛聽到他說:「這算不算站在了顯眼的地方?」
後來又一次,讓她感覺到也許這個年輕的律師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內斂而低調,那是有一次他問她收視率如何,她輕松地告訴他在同類節目中相當高的數字。
然後她聽到他低聲的自語:「那就是很多人看到……」
「是啊,很多人看到呢。」當時她這麼重復著,現在想來,這位律師也許也喜歡公眾關注吧?
「也許他會同意,我幫你說說看。」最後葛麗這麼說。
吃飯的地方不能打車,要穿過一個廣場。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流最多,很多廠家在廣場上搭台促銷。
陶憶靜發現默笙越走越慢,忍不住催促:「快點走吧,快要上班了。」
「哦。」
看她眼神有點飄忽,陶憶靜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麼?」
「啊?」像是被她驚醒,默笙的語氣有點低落,「沒什麼,想起以前和他……一個同學在這裡走散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我就跟他說,要是再找不到他我就要爬到展示台上去了。」
「為什麼?」
「他也這麼問。」默笙黯然地一笑,「我說,既然我找不到你,只好站在顯眼的地方讓你找到了。」
以琛在電視上露面,是希望她看到去找他嗎?這次,換他站在顯眼的地方?
或者,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你喜歡的人?」陶憶靜問。
默笙沒回答,良久陶憶靜聽到她好像說:「……很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