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約定時間,衛來離開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裡追上他:「衛。」
她與平時不同,不調笑、不氣、不惱,神情鄭重,帶一絲無奈和低落,說:「你不能再這樣了。」
女人是天生的勸說者,端著年輕的臉,話像活了一百歲那樣老成:「你對將來沒有計畫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畢竟,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埃琳講的是實話,她在愛慕衛來的過程中,某天醍醐灌頂,發現自己其實喜歡女人——無契機,也無鋪墊,只能用開竅較晚來解釋。
衛來沉吟片刻:想斷然終止某個話題,必須真誠懇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懇上進安定是普世價值觀,但世界這麼大,你得允許有人脫軌。」
說完退後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禮,然後轉身離去。
非親非故,有人誠心為你打算,理當感激。
他沒有計畫,得過且過,千金散盡還復來,樂得脫軌,也不想去擾亂軌道之上認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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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公寓樓,沿街道直走,盡頭左拐,地磚被沿街的燈光洗的水亮,燈柱下停一輛破舊的大眾。
麋鹿站在車旁翹首以盼,看到他時眼睛放光,幾乎是撲過來的:「David's coming! My Christmas tree!」
聖誕樹是衛來的綽號。
衛來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剎那一手控住他腦袋,原地把他抹了個圈,然後繞過他,坐進車子副駕。
車裡溫度適中,適合議事長聊,或者睡上一覺。
麋鹿興奮地鑽進來。
「衛!你平安回來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夢見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來——我發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沒這麼傷心!」
衛來無言以對,伊芙是麋鹿的太太,為他生了一子一女,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體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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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是衛來的代理人。
美國黑人,三十五歲,饒舌歌手的長相。話多,精力無窮,狂熱地愛著中國,認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國的餃子,因為:餃子可以有一萬種味道!
他語言天賦不錯,近年尤其用功鑽研中文,衛來平時難得有機會說中文,但在和麋鹿對話的時候,中英文可以經常串換,而且麋鹿致力於學習最地道的中文俚語,時不時冒出個一兩句,不管理解地對不對,聽起來總歸親切。
某次他問衛來:「中國人說,好吃莫過餃子,好玩莫過嫂子。餃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為什麼好玩?」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又某次,他問衛來:「你們好像瞧不上『姐夫愛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來就是一家人,不應該相親相愛嗎?」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
麋鹿的中文和意會能力在衛來的罵聲裡茁壯成長。
四個月不見,麋鹿對他的關愛如同拉普蘭的大雪驟降,短時間內沒有止歇的意思,衛來懶得聽他囉嗦,目光落到擋風玻璃前立著的牛皮信封上:「客戶資料?」
麋鹿習慣把客戶資料放進繞線封扣的牛皮紙信封。
衛來伸手去拿,麋鹿說:「不不,不是,是這個。」
他從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鄭而重之遞過來:「特意為你選的。」
一式的信封,外表看沒什麼不同,衛來試了下厚度,像是張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為我選的?」
「我瞭解你們中國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懂了,這客戶應該是中國人,或者至少是華裔。
衛來解開繞線:「那你還不是特別瞭解我們,我們還有個詞叫『殺熟』,自己人坑自己人,從來也不手軟。」
他抽出照片。
車內燈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照片抽出的剎那,衛來覺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識誇了聲:「漂亮。」
照片上是個26、7歲的華裔女子,伏在樓梯上抽菸,頭髮到肩膀,髮梢處略卷,沒什麼表情,目光恰與鏡頭相觸。
她眼睛裡藏著一個世界那麼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記號筆寫了兩個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愛上了個酒窩,接著就把整個娘兒麼都娶回了家。」
衛來盯著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還沒漂亮到讓我昏了頭;其次,我有職業操守,接了單,她就是客戶,我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
頓了頓又說:「目光不柔,應該經歷過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擋風玻璃上。
路燈的光從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衛來問:「這個……岑小姐,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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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是業內最吃得開的私家保鏢代理人之一,麾下兩張王牌,聖誕樹和可可樹。
王牌可以挑揀客戶,可以私定規矩,不管這規矩有多離譜——比如可可樹的規矩是:絕不接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客戶的單。
莫名其妙,人家長痣,關你鳥事?
相比可可樹,衛來省心的多,只一條:不保護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賠命去保護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國人敬天的習慣。
中國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點頭如搗蒜:那是,那是。
現在衛來問起岑今「人怎麼樣」,那就是有接單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衛,人都是複雜的……你是先聽她好的地方呢,還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點,不管前面怎麼樣,聽到最後,你絕對會接單的。」
衛來笑了一下。
憑什麼絕對?愛無永恆,情無永熾,世事無絕對。
車外空城一樣安靜,這麼久了,行人都沒經過一個。
「岑小姐曾經有個未婚夫,婚禮前夕,她在酒店被捉姦在床。婚事告吹之後,她未婚夫一時想不開,吞了藥,幸好救的及時,洗胃救回來了。」
這是私事,衛來不想置評,對比岑今,反而更看不上那個未婚夫: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樣的女人,早撇開早好吧。
麋鹿話鋒轉的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裡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結了婚。宣誓的時候他說,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才能最終等到真愛。」
邊說邊遞了張照片過來,用意明顯: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經對可憐人做了彌補。
照片上,高大俊朗書生氣十足的華裔男人擁著小鳥依人的妻子,愛意滿滿,養眼登對。
衛來示意麋鹿往下說。
「岑小姐……還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
說到這故意停頓,想誘他追問,衛來不吃這餌,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繼續:「好在證據並不充分,很快洗脫嫌疑。」
「什麼案子?」
「一個法國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現場保險箱大開,不清楚具體丟失了多少財物。警方判斷是謀財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捲進來,只不過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是訪客之一。」
「只不過」三個字已經站了立場:麋鹿努力要把關於岑今的不好傳聞篩抖乾淨,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衛來倒是對「注射毒素」這一節更感興趣:「什麼毒?」
「聽說是……河豚毒素。」
衛來意外。
麋鹿會錯了意:「我也覺得貴,河豚毒素純品國際市價每克20多萬美元,普通的毒-劑注射照樣能致命,何必呢。」
衛來說:「因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劇毒的毒藥還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經麻痺、腱反射消失、最終呼吸肌癱瘓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腦的血腦屏障阻擋,無法進入大腦,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卻始終頭腦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始終頭腦清晰……這可怎麼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應該還有其它的「不好」,但麋鹿看來,都是些人類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的光亮一面燦燦捧出。
「岑小姐曾經是國際援非組織的成員。索馬里軍-閥混戰期間,她幫助聯合國部署對難民的救濟糧發放。後來去了卡隆,那之後不久,卡隆發生了震驚世界的種-族大屠殺。」
衛來皺眉,卡隆屠殺,他好像聽說過。
麋鹿冷笑:「你們不關心,非洲發生的事,不管是戰-亂、飢-荒、衝突還是屠殺,你們都覺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為自己是黑人,麋鹿說到這一節,忽然義憤填膺。
衛來有點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積不到兩萬平方公里,是非洲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分胡卡和卡瓦兩大種-族,種-族衝突頻仍,前些年還曾引發內戰。
「是不是被定性為反人-類罪的卡隆屠殺?那是6年前的事了吧?我記得,聯合國後來還專門設定了紀念日。」
麋鹿咬牙切齒:「就是那個,聯合國無作為,西方國家集體失明,媒體輕描淡寫說是部落衝突,全世界都拋棄了卡隆。2個月時間,卡瓦族被殺-害超過二十萬人。只有少數國際救援組織冒險救助難民,像紅十字會、無國界醫生……」
衛來心中一動:「岑小姐……當時沒有撤出?」
麋鹿點頭:「她留下了,和幾個志願者在一所小學校裡建立了人-道主-義保護區,和胡卡暴-徒對峙抗爭了一個多月,最終庇護了175名卡瓦族人的性命。離開卡隆的時候,她被總統授予國家友誼勛章。」
衛來坐直,收起身上的鬆垮。
他保護過各種人,業界泰斗、行業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撓的鬥士」,但那都是頌詞和讚譽的稱謂,岑今這種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護?」
「前兩天,她收到一隻……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