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麋鹿的聲音,衛來忽然發火。
挺多人都說他脾氣好,埃琳起初也是被他的笑和性子給迷住的——她小時候被繼父家-暴過,後來又交過幾任渣爛的男友,覺得男人最迷人的特質就是不發脾氣。
埃琳並不瞭解,他不是不發脾氣。
是人都得發洩,只不過生氣這種事,對內傷肝,對外樹敵,一不小心還殃及無辜——他更傾向於找個穩妥的出氣方式。
他、麋鹿和可可樹,構建了一個足夠穩固、內部循環的散氣口。
因為彼此瞭解,氣場相投,知道各自都是什麼鳥。
他偶爾接到麋鹿破口大罵的電話,從伊芙不做家務到有個傻缺劫他的單,什麼新詞怪詞層出不窮,他也只是隨口「嗯」、「啊」,間或歪一下頭倒耳朵,像是能把那些污糟的話給倒出去。
可可樹也會在他情緒失控一通劈頭蓋臉的發洩之時,忽然冒出一句:「衛,你說這一期花花-公子封上的那個大-胸女模,會不會是隆的?」
……
這一天積了很多火,從被人拿槍頂著到快艇爆-炸、到在海裡泡曬,接通電話的剎那,全部發洩出來,明知道應該不是虎鯊的鍋,還是把他捎帶進來。
——信不信老子割了他的牙床,也做個曬乾了的鯊魚嘴?
麋鹿從起初的發懵到唯唯諾諾,一直「好的」、「是的」,但也沒漏過關鍵的重要信息,艱難地試圖撫平他的情緒:
——「衛,你懂的,虎鯊不可能這麼做,除非他不想混了……」
——「你們現在在哪?你把大致位置告訴我。」
——「我打個電話給沙特人,你在這等著,我會盡快回撥……」
掛了電話,衛來漸漸平靜,看看時間,剛剛風暴一樣的發洩,也只五分鐘不到。
他笑起來。
有點記掛岑今,推門出來找她,她倚在那間排長隊的辦公室門口,也不知道瞧的什麼熱鬧,一直笑。
那件牛仔色的男人襯衫出乎意料地適合她,袖口高挽,下襬到膝上,兩條長腿隨意地疊著,換了雙最簡單式樣的黑色人字拖,腳尖微微點著地,人字拖在白皙的足趾間晃晃悠悠,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衛來看了她好一會兒。
他有時候會奇怪,為什麼自己覺得她像個小姑娘——她即便年輕,也早不是嬌憨的少女。
現在有點明白了。
同行以來,她偶爾流露出的一些表情,在他看來,是初見時的那個岑今永遠也不該有的。
那個岑今,是黑白分明的畫,瞳孔幽深,藏得住一個世界,走不近,也觸不到。
衛來點上一支菸,藉著煙氣舒緩這一天繃緊的神經,等電話,也順便看她。
她過來了。
衛來說:「瞧什麼熱鬧呢?」
岑今笑出來,說:「那個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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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子是今年才被警力覆蓋到的——政府把它劃進了這個警察的負責範圍。
這位住在城裡的公-務員,每週上一天班,往返要四個小時,一般中午到,下午到晚上處理公務,第二天早上走。
每次來,村裡都過節一樣熱鬧,村民們積攢了一週的恩恩怨怨,都在這一天集中爆發。
——他家的羊啃了我家的房子、她的兒子揍了我的兒子、男人打了女人、兒子罵了老子、說好給我的東西不給、借走的鍋還沒還、弄壞了我的東西想賴……大幾百戶的村子,每天的口角少說幾十起,以前沒警察,大家都自行解決,該撕撕該踹踹,現在有了警察,忽然都驕傲兼文明了:「你敢不敢跟我去警察面前評理?他下周上班。」
「去就去。」
於是每週的這一天,辦公室門口都排起長隊,單等著警察給主持公道,也不要索賠什麼,就想從警察嘴裡聽到一句:「是你贏了,他不對。」
只這一句,神清氣爽。
「我們兩個『遇劫』,是他在這遇到的最大案子。我估計他也不懂這種對外程序,很緊張,說明天回去報告上級,又說會代表政府妥善安置外國朋友。」
「今晚我們可以在這住,他的宿舍讓給我們了,村公所的水缸是村民負責打水,我們也可以用……」
電話響了。
衛來掐滅菸頭:「高興就再看看熱鬧,我接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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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接起,麋鹿第一句就是:「真跟虎鯊沒關係,他派的人在港口被放翻了。」
原本是說,不准去熱鬧的港口,確定定位之後直接漁村接人——但那兩個海盜在船上憋了太久,想順便去港口尋點樂子,自忖反正是漁民打扮,不至於引起懷疑。
沒想到會被人盯上、放翻,連帶著快艇都丟了——對海盜來說,快艇是一筆不小的資產,兩個人六神無主,拖了很久才戰戰兢兢把消息回報給虎鯊,據說至今還在港口,不敢外-逃,也不敢回去。
「跟虎鯊通上線了,我也說了你們現在的位置——虎鯊第二條快艇已經連夜下了水,這趟派了四個人。」
「連夜?」
麋鹿趕緊解釋:「不是,用不著趕路,你們歇你們的,什麼時候願意什麼時候動身——那幾個人是虎鯊派去保護岑小姐的,說是決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
衛來莫名地有點欣慰:看起來,虎鯊對岑今還是尊敬的,救命之恩這話,不是掛在嘴上說說。
「這次來的人可靠嗎?裡面不會有內-鬼?」
「可能性不大,索馬里海盜很排外,一般一條船上的都是老鄉或者知根知底的人,外人想混也混不上去。」
衛來沉默了一下。
說:「麋鹿,真有人想殺她。」
麋鹿覺得他這話說的奇怪:「當然了,如果不是有人要殺她,還有你的事嗎?沙特人直接一張機票把她送到摩加迪沙,在當地雇幾個便宜的僱傭兵保護她不好嗎,犯得上用你?」
「你自己不也說過嗎,有危險的話,更證明了你的價值。要是一路太平無事,說不定客戶私下裡還嘀嘀咕咕,覺得根本沒必要雇保鏢呢。」
說著說著,麋鹿也好奇了:「對方什麼路數,看得出來嗎?會是岑小姐得罪過的那些人嗎?黑-手黨什麼的?」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功夫太爛了。」
真是什麼組織雇來的殺-手的話,至少得有過得去的槍-械和拳腳功夫,今天那兩個人,那叫什麼玩意兒,幾乎眨眼功夫就被他制住了。
他覺得頭疼。
根本說不通,能進沙特人的客房竊取行程、又能放翻海盜,地域跨度如此之大,不是一兩個人能做到的,至少也得是一個組織。
但一個行動嚴密的組織,又怎麼能派出如此蹩腳的兩個人呢?
麋鹿說:「你再回憶一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我可以幫你查查看。」
可疑的……
衛來眉心緊皺。
對付那個AK的時候,曾經撩開他外衣,從他腰後拔槍,當時……「其中一個人後腰上,有個紋身,圓的,裡頭好像是……」
想不起來了,當時速度太快,一晃而過。
麋鹿覺得哪怕想得起來都沒用:「紋身這種私密的東西,你讓我怎麼找?總不能一個個掀衣服去看……衛,你休息吧,這一天太夠嗆了,還有什麼事嗎?」
衛來沒有掛電話,他猶豫了一會,低聲問他:「她怎麼辦?」
「什麼她怎麼辦?」
「我和她的合約簽到談判結束,現在明知道有人要殺她……到時候她怎麼辦?」
「你管這麼多,她救過虎鯊的命,虎鯊會安排人送她的。」
衛來說:「虎鯊也只能在海上囂張,出了索馬里,他什麼都不是。」
麋鹿回過味來:「那你想怎麼樣?」
「船上或許暫時安全,但談判結束,一下船,她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就不管嗎?」
麋鹿嘖嘖:「你說出這種話,可真稀奇。保鏢和客戶,就是一紙合約的交情,12點合約結束,我都不會待到12點05分——這是誰說過的話,嗯?」
衛來沒吭聲。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路,是不是走出什麼交情來了,我只知道,合約就到那個時候結束,接下來,人家沒雇你。你要是不放心,就讓她繼續雇你,不然你有什麼理由繼續陪在邊上?」
衛來忽然惱火:「我讓她繼續雇我就是,婆婆媽媽。」
他掛掉電話。
氣悶的很,回過頭,有點意外,她就靠在門口。
衛來笑:「偷聽人家講電話?」
「門半開,你沒說不能聽,我剛好過來——怎麼能叫偷聽?」
衛來順勢在桌子上坐下:「都聽到了?」
岑今走進來:「聽到了。」
聽到了也好,用不著他重複了。
他說:「後半程你得雇我。」
岑今笑起來,過了會,她看向他的眼睛,慢慢搖頭。
衛來不動聲色:「為什麼?」
岑今想了想,說:「沒錢。」
又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吧。
「岑今,第一,我知道沙特人給了你五十萬;第二,命是土,財是樹,有土才長樹。沒命的話,你抱著那麼多錢幹什麼?」
岑今說:「我說真的。」
她很無所謂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仰頭看著他:「沒有錢,我花錢很厲害,欠的債也多,五十萬到手,第二天就花出去了。」
衛來盯著她的眼睛:「就為這個?」
岑今說:「是吧……我真沒錢。」
衛來冷笑,騰的起身出去,動作很大,身下的桌子都被推挪了位,桌腳和地面間發出難聽的蹭磨聲。
岑今沒動。
過了會,他又回來了,砰一聲關上門,大踏步過來,把手裡的東西往桌上一扔。
是那個小記事本,還有一支筆。
衛來說:「沒錢沒關係,我讓你賒賬,給我寫個欠條,我當你付了錢了。」
他把記事本和筆推到她手邊。
岑今咬了下嘴唇,有點無奈:「今天你也看到了,不是玩的,真的很危險……」
衛來打斷她:「我要你教我什麼叫危險?我做這行,本身就是從一個危險過到另一個。趕緊寫,我沒興趣白白保護你,別耽誤我賺錢。」
岑今掀開那個本子,第一頁上有字。
——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衛來說:「翻頁,在第二張寫。」
岑今忽然來了脾氣,把筆往桌上一拍:「我不想寫,我不想欠人錢,我也不想雇保鏢。」
她騰地起身,剛起到一半,衛來一手摁住她肩,又把她硬生生摁回去了。
他居然在笑。
說:「你有資格說這話嗎?」
「在海上的時候,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忘了嗎?我順手把你撿回來解悶玩兒的,我讓你寫什麼、寫多大金額,都是我說了算。」
岑今咬牙,過了會椅子一拖,本子嘩啦一聲翻到第二頁:「寫什麼?」
「寫你欠我的錢,日期是今天,金額……我單趟報酬多少,後半程還收多少,寫清楚,是你主動借的。」
岑今忍住氣,低頭去寫,再不看他。
衛來笑,覺得她像個被罰寫作業的小學生。
他低頭去看,故意挑她刺。
「欠條會寫嗎?格式呢,開頭不空格的嗎?字寫這麼差,真好意思說學過中文?還有這個『今』字,你最後老頓筆,像個『令』字,你識字嗎?」
岑今氣的把本子一推,抬頭吼他:「你他媽能不能……」
衛來迅速摟住她腰,把她身子往上一抬,低頭吻了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你他媽能不能安靜點。
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