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岑今買好裙子過來,衛來欠身打開車門,把她拉上車子。

  但不急著走,理由是:這集市多有意思啊,看看唄。

  真是胡說八道,這小集市有趣在哪了,人少,東西也沒什麼好挑揀的。

  但衛來好像真的興致很高,在這停留了好一會兒,而且他挑東西很「大爺」——自己不下車,看中了什麼,遙遙向人家招手,於是那些人屁顛顛過來,貨品笨重的話一次拿一件給他看,貨品輕小的,索性連攤子都挪過來了。

  到末了,這個小集市完全改了規模,幾乎是以敞篷吉普為中心,四面輻射。

  車後座裡裝進一張大的棕櫚席,衛來的理由是:一路遊山玩水,總會隨時隨地下來休息,有蓆子方便。

  賣雞的則奮力宰殺了一隻,正幫他洗弄切塊,還附贈當地特有的香辛調料,衛來買雞的目的是:路上可以燒烤著吃,好過總吃乾糧。

  草帽買了兩頂,遮陽,草鞋要了兩雙,穿著玩兒。

  ……

  岑今哭笑不得地看他在邊上咋呼,把個小小集市支使地人仰馬翻。

  終於再次出發,車裡裝滿了有的沒的,集市的攤販依依不捨,就差沒列隊歡送了。

  車子上了土路,喧囂聲漸漸拋在了後頭,岑今看向他,說:「故意的吧?唯恐人家不記得你。」

  衛來承認得爽快:「是啊,我做了個計畫。」

  岑今並不問他計畫是什麼,只揶揄似地回了句:「難得你也做計畫。」

  衛來笑,是挺難得的。

  和麋鹿通完話之後,他真的做了個計畫。

  岑今可以當這一路是遊山玩水,他不可以。

  她的事一天不解決,他心裡就多一天橫亙著刺,不能痛痛快快過日子。

  離開虎鯊的船,意味著安枕的日子也過去了,接下來要一路提防、隨時小心、夜裡都要留隻眼睛睜開,以防不測。

  這種憋屈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再說了,也真不符合他的個性。

  不是說,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嗎?

  他有一種久違了的、要設套狩獵的衝動:可可樹幫他開了個頭,反正特別通行證一辦,行跡不再隱秘,他索性在這個小集市,又把網張大了些。

  來吧,我就站在高處,不避不躲,劃下場子劃下道,要解決什麼事儘早,別耽誤老子逍遙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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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時分,日頭漸漸高起,沙塵橫飛,又曬又熱,岑今嗆地咳嗽,衛來把車子停到道邊,給岑今蓋了草帽,也給自己蓋了一個。

  兩人面面相覷,同時爆笑。

  衛來罵了句:「媽的。」

  岑今也很無奈:「這車就沒個車蓋?以前在電影裡,看到架槍開這種車的大兵,還覺得很帥——難怪鏡頭都兩秒。」

  這種車,在大太陽底下、或者大雨瓢潑裡開兩個小時,車上的人可怎麼捱啊。

  衛來看向她:「岑今,咱們得商量個事。」

  「你同不同意,任何情況下,實惠實用是第一位的,咱們不該追求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同意。」

  衛來說:「那就好辦了。」

  他跳下車,把車後的那張棕櫚席拖下來,對著車子度量了下長短,把棕櫚席橫推到車架頂上。

  又找了繩子,截了幾截,從席面挨近車架的地方鑽進去,扎牢。

  比改她衣服那次,更直接粗-暴。

  岑今差點笑出了眼淚,這車子本身還算風-騷彪悍,忽然罩上個棕櫚席,像時尚人士剪了個鍋蓋頭……不愁這一路的辨識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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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上路之後不久,遇到一座邊界小城,被一條乾涸的河一分為二,河這頭是蘇丹,那頭是埃高,兩邊都攔了繩,設過境處,有守衛把守。

  蘇丹這一側,已經排了長長的隊,很多過境的人,持的證件五花八門,衛來把車開過去,以車代步,跟在隊伍之後慢挪,果然很快就引起了守衛的注意。

  兩個背槍的守衛過來,把車擋風玻璃拍得砰砰響,吼:「下車!排隊!不能開車!」

  衛來故意不理,充分享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直到其中一個守衛取槍,示威性地把槍栓拉起平端時,衛來才笑了笑,把那幾張特別通行證一股腦地遞過去。

  他不認識上頭的字,不知道哪幾張是用於蘇丹、哪幾張是用於埃高的,不過守衛一定認識。

  果然,兩個守衛的面色微變,交頭接耳了幾句之後,態度轉好,說:「請從這邊走。」

  那兩人前頭引路,專門為他們解開了一大段攔繩,車子駛入缺口,順著傾斜的河岸下到乾涸的河底,埃高那邊的守衛顯然也注意到了,大踏步迎上來。

  證件再次奏效,和蘇丹那面一樣,車檢都沒有進行,不過埃高這裡的程序還是要更嚴一點,護照和通行證都被拿去蓋章、登記、然後放行。

  攔繩放開的剎那,衛來說:「岑今,好日子來了,咱們要迎來涼爽的新世界了。」

  岑今大笑。

  埃高雖然地處非洲、熱帶,但海拔較高,尤其正處於小雨季往大雨季的轉變,進入山地之後,溫度有時甚至會低於二十度。

  這溫度,對在蘇丹那種地方蒸了十多天的他來說,不啻天堂。

  所以入境之後,即便大多是砂礫路,車子還是一路狂飆,借助衛星電話的GPS定位定向,先南行一段,然後折向西。

  隨著地勢攀高,地貌漸漸不同,到下午時,車子明顯進入山地,陽光還在,但不那麼熾烈了,偶爾會經過坐落在稀疏樹木間的棚屋。

  遇到的行人個個帶傘,有撐開遮陽的、有當枴杖走路的,還有直接拿傘當棍子趕野狗的。

  岑今忽然擔心:「如果下雨,我們的車頂會漏嗎?」

  衛來說:「下小雨應該沒問題,編織得挺密。」

  然而運氣不好,翻到半山腰時,遭遇一陣急雨,豆大的雨粒打得棕櫚席砰砰作響,雨水簾幕般順著蓆子低垂的兩側流下,衛來緊急轉向,把車子開到高處的一棵矮樹下。

  有濃密的樹冠遮擋,棕櫚席上的聲音小了許多,雨簾也轉成了漸斷漸續的雨線,不遠處就是懸崖,邊側的山谷裡雨霧蒸騰。

  等了一會,雨見小,卻不見停,岑今驀地打了個哆嗦,說:「冷。」

  讓她這麼一說,衛來也覺得有些涼颼颼的:山地的溫度本來就已經在降,下雨再加上山風,的確有點夠嗆。

  翻了下行李包,沒有厚的衣服,岑今把披紗裹在身上,看似多了一件,實則有它不多,沒它也不少。

  衛來好笑,問她:「要過來嗎?」

  岑今等的就是這句,馬上爬起來,鑽進他懷裡縮成一團,衛來擁住她,用披紗蓋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窩進去又舒服又溫暖,岑今很快舒緩過來,看到蓆子沿邊斷續的水線,忽然生出促黠的心思,踢掉拖鞋,拿腳面去接水滴。

  足背上很快接住一大滴,透明飽滿,晃晃悠悠,眼見就要順著足面滑下,衛來在她腰上擰了一下,說:「你就不怕感冒是嗎?」

  岑今不高興,臉一埋,說:「管得著嗎,我樂意。」

  話是這麼說,伸在外頭的那隻腳卻悄悄縮回來,又縮回披紗底下。

  衛來大笑,低頭蹭她面頰,前幾天太熱,和她溫存時,她身上總帶濡濕薄汗,現在氣溫一降,她皮膚微涼,手感爽滑細膩到讓他捨不得鬆開。

  說她:「現在乖成這樣,當初怎麼就那麼凶。」

  岑今斜了他一眼:「哪裡凶,我只是不太熱情而已。第一次跟你說話,我不是很客氣禮貌嗎?」

  「你不能看我和白袍或者虎鯊談判時辭嚴色厲,就認定我是凶,那只是一種策略。」

  還真是,衛來想起來了。

  岑今第一次跟他講話時,禮數確實周到,稱呼他「衛先生」,詢問時先抱歉,說「希望不是太突兀」。

  她顯然有著良好的教養,即便冷淡,你也挑不出她禮儀上的過錯。

  「為什麼不熱情點,知道麋鹿評價你『死氣沉沉』嗎?」

  岑今答得慵懶:「熱情這種事分人,別人我提不起勁……下次見他,我還是死氣沉沉,不高興,就來咬我啊。」

  衛來苦笑,拿她沒辦法。

  但必須承認,這答案他十分滿意:他沒那麼博愛,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打成一片。

  不熱情值得鼓勵,理當繼續保持。

  哪天麋鹿評價說:衛,這位岑小姐真是熱情如火……他才要氣急敗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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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聲細碎,沒有人,也就沒有攪擾,遠處的山谷裡漲起白霧。

  總有某些情境,遺世獨立,讓人想要天長地久。

  岑今輕聲問:「6年前的這個時候,你在哪呢?」

  衛來想了一下:「6年前……應該在……馬來西亞吧……」

  他忽然笑出來。

  「是在馬來西亞,當逃-兵。當時我藏在巴生港,等著蛇頭通知,準備偷-渡。你懂的,不敢從正規渠道走,怕被抓回去槍斃。我考慮著偷-渡去印尼或者棉蘭,只要出了馬來,我就安全了。」

  「那當時身上有手機嗎?」

  「有啊,舊貨市場買了一個,整天盯著看,等蛇頭的通知。」

  「號碼是多少?」

  「不記得了。」

  岑今毫不留情,掐住他腰肋處的軟肉一擰。

  衛來疼地吁氣:「疼……疼……真不記得了。」

  岑今不放手。

  衛來說:「岑小姐,我真不記得了,六年前買的手機和號碼,只為蛇頭通話……你能記到今天?」

  岑今不講理:「我要號碼。」

  衛來哭笑不得:「為什麼啊?」

  「6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不開心,想打電話給你。」

  衛來說:「小姐,咱們得實事求是,6年前,我根本不認識你。那時候我心裡只有蛇頭……」

  換來毫不留情的又一擰。

  衛來說:「行行行……」

  他跟她商量:「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那手機,下船後我就扔給艄公了,我們先坐的機動船,快到地方的時候『換豬仔』,被倒換到當地小船上……艄公窮的很,當手機是寶貝,可能還留著呢。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

  岑今終於滿意。

  問他:「那我打你電話,你會去卡隆接我嗎?」

  衛來吸取教訓:「會!哎,哎,疼……」

  媽的,答「會」也不行,又掐!

  岑今說:「不准說瞎話,要實事求是。」

  現在你想起「實事求是」來了?衛來差點氣樂了。

  於是實事求是:「應該不會去接。我不認識你,即便接到這電話,也只會當你是撥錯了。」

  岑今認真想了一下:「那我要怎麼說才行?說我是你6年後的女朋友嗎?」

  衛來說:「你那麼說的話,我會當你腦子有病。如果是可視電話,能看到臉和身材,我大概會有心情跟你閒聊,權當解悶。但是又看不到,我會話都懶得跟你講……」

  「那要怎麼樣說動你去接我呢?」

  衛來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果我們當時認識還有可能。不認識的話,卡隆那麼遠,還正處在戰-亂中,你真覺得我接了一通沒頭沒腦的電話就會去?」

  岑今眼神裡掠過失望,她不吭聲了。

  衛來有點心疼,他還真是見不得她這表情:「反正6年前的事,不可能再來過,為什麼這麼執拗?」

  岑今聲音很輕:「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總想去到從前,找一些可能性。」

  衛來心裡一軟。

  他想了一會,說:「要不這麼著吧。」

  「你打通我的電話之後,不要說什麼你是我6年後喜歡的人,這種話我不會信的。」

  「那要怎麼說?」

  「你要說,你是我將來會愛上的人,你在我的船上——這麼說的話,即便不認識你,我也許也會真的去卡隆。」

  「為什麼?」

  衛來笑,沉默了一會。

  說:「我小的時候,在偷渡船上待了三個月,沒日沒夜在海裡晃,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命運,就像一條船一樣。起航地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道要漂去哪裡。」

  「後來,忘記了是誰跟我說的。他說,人的一生裡,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

  「我覺得,我沒什麼放不下的,父母、故鄉,財富、名利,都放下了。」

  「還能放不下什麼呢,可能就是愛了。」

  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會真的愛上誰,但很難說,再玩世不恭的人心裡,也許對愛都有期待。

  「我始終認為,我認真愛上的人,一定會成為我的命運,永遠不會放下,因為我捨不得她成為過去。」

  「她真的出現的話,一定會在我的船上,一直陪著我。」

  衛來低下頭,微笑著看岑今。

  所以,如果你在電話裡說,你在我的船上,我也許真會去卡隆。

  他曾經只為了喜好就去拉普蘭待了四個月不是嗎,為什麼不能為了一個打動他的電話去卡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