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物是人已非

濮雒輕輕咳嗽了一聲,將些許的不自然掩蓋了去:「如姒,你身體休養的怎麼樣了?」

如姒見如妍和如姝分立在濮雒和池氏身旁,並沒有什麼跟自己這個大姐姐行禮的意思,唇角不由勾了勾:「我好了許多,只是也不見兩位妹妹過來看我打招呼,就寂寞了些。」

池氏頗有些愕然,不過一時還沒想到如姒就是個諷刺的意思,反而因著她原本的懦弱與柔順,只以為是字面上的奉承,順口接道:「大姑娘這病裡頭還愛撒嬌了,如妍如姝,快去給你們大姐姐問安。」

如妍淡淡哼了一聲,如姝倒是笑的嬌俏,兩人都叫了一聲姐姐。

如姒便自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有意無意地順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鬢邊,如姝的目光便被帶了過去:「咦,這髮梳倒是沒見姐姐戴過,給我看看成不成?」

采菀站在如姒身後,此刻便低下了頭,好不讓人看見自己眼睛裡的厭惡。如姝的容貌比如妍更加嬌美,因為年紀小,也更愛撒嬌。但她在前世當中,就用這樣的口氣不知道說了多少厚顏無恥的話。

例如:姐夫,你扶我一下不行麼?

又或者:姐姐你母親也是我母親,既然都是姐妹,那她的嫁妝我為什麼就不能分一份?

此刻如姒頭上戴著的那青玉梳長只兩寸,玉質頗為溫潤,梳柄當中嵌著一顆大東珠,這樣的珠子通常都是有些瑕疵,做不成珠釵,才會剖開鑲嵌,但這嵌著的半珠卻是光潤渾圓,流采瑩瑩。珠旁精雕了水紋波動,遠看只覺簡單大方,近觀便知巧妙別緻。

這是燕徖的禮物,出自京中最有名的珠寶鋪子玲瓏閣,價值百金。前世的時候為了這柄梳子,如姒沒少受委屈。

采菀還記得,當時三小姐如姝賞玩了一會,便用慣常的嬌嗔口氣笑道:「姐姐的好東西真多,得了也不告訴妹妹一聲!吃獨食,不跟大姐姐好了!」

這般甜糯耍賴的親密語氣,彷彿是耳鬢廝磨慣了的嫡親姐妹,柔順慣了的如姒卻好生尷尬,不知該如何接話。

濮雒原本笑意滿滿,看著如姒拿著玉梳進退兩難的樣子,臉色便又沉了下來:「你做大姐姐的,這個時候應當如何還不知道麼?」

池氏卻接過話:「如姝別胡鬧,這是你大姐姐的私房。你還敢惦記伯府來的東西不成?這樣子叫人如何看的起?」

三言兩語之間,若是如姒不將這玉梳給了如姝,便是伯府看不起人了。當時,如姒想著這是親舅舅燕徖的一份心意,並沒有給如姝。然而之後每番見面,這柄玉梳都會被如姝誇了又誇,即使如姒沒佩戴著也會被提到。最終濮雒發了話,玉梳便被如姝「借」了去。

直到如姒被石仁琅辜負休棄之後,如姒才發現石仁琅斯文忠孝的偽君子面皮之下諸多紅粉知己當中,已經嫁人的如姝也赫然在列。

被如姒發現的如姝只甜甜一笑:「姐姐既然已經叫姐夫厭棄了,還操這份閒心做什麼?對了,當年有柄梳子忘了還給姐姐,其實你也用不上了,連男人都留不住,還是剪了煩惱絲做姑子倒清靜些罷!」

「啪」的一聲脆響,梳子在碎石路上一摔三段,玉碎珠殘。

「大姐姐這梳子真好看!」如姝甜美的聲音將采菀的思緒拉回來,後半句話便如前世一樣,「姐姐的好東西真多,得了也不告訴妹妹一聲……」

「如姝,」如姒截口笑道,「姐姐的好東西哪裡有你多,你腰上這條結成篆體燕字的黃玉絛子,也好特別的很。」

采菀心裡一震,順著如姒的話一同向如姝望過去。茜色桃花上襦,鵝黃六幅月華裙,因為年紀小,所以梳了雙鬟髻,用金絲穿著細碎的粉晶珠子纏在髮髻上,腰間也掛著一條粉色絲絛,當中有個黃玉福字扣,下頭打的如意結精美繁複,識字不多的采菀若不是經歷了前世今生,已經知道那是來自於原配太太燕微的嫁妝,是斷然認不出這個篆字的「燕」。

這一瞬間房裡的氣氛便稍微凝了些。濮雒、池氏和如妍先是本能地也看了一眼如姝腰間的黃玉和絲絛,隨即又望向了笑吟吟、只作不知的如姒。

如姒揚起秀麗清華的臉龐望向濮雒:「這絛子的絲線雖然未必是最頂級的上品,但打出來的這個燕字卻真是精巧。老爺是兩榜進士,清名滿天下的翰林,也覺得這個字不錯吧?」

正如采菀所知,如姒的生母燕微雖然是伯府的庶女,但因為嫁給這個有多年書香清名的濮家,桓寧伯府還是大大方方給了價值差不多一萬兩的嫁妝。

濮雒多年來一直都在翰林院這個清水衙門,而今上襄帝善戰好武,自登基以來只重用實務之臣,整頓農耕軍備、漕運商貿,從不吟詩編書,更不召翰林學士到御書房伴駕。因而濮雒為官多年,卻毫無什麼俸祿之外的進項。

但是所謂「君子行則鳴佩玉」,焚香撫琴,古書名畫,講究風雅是很不便宜的。撐起這個書香門第的銀子要從哪裡來?

這也是如姒最看不起濮雒,絕對不願再以「父親」稱呼他的原因。想花原配的嫁妝,還要苛待原配的女兒,聖賢書裡的仁義道德是都讀到狗肚子了嗎?

前世的如姒乍見這條與燕家三夫人藺澄月身上紋樣的燕字宮絛之事,心中的自憐與絕望,對父親的憤怒與失望,竟是讓原主在少年時便起過輕生的念頭。如姒回憶到那個時段的原主,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是決意就要拿這條宮絛的事情開刀,將濮家所謂書香傳家暗地裡的齷齪事,一刀挑破。

濮雒臉色也有些僵,隨便應了一聲:「嗯。」

池氏心下十分的詫異,心思飛快轉動起來。燕字?那就是要說原配嫁妝的事情了。如姒這個軟柿子什麼時候硬起來了?她如何知道嫁妝的事情?更要緊的是,她哪裡來的膽子和腦子,這樣敲山震虎的暗示濮雒?

「大姑娘,聽說伯府明日又有花會,你沒接到帖子麼?」池氏轉念之間已經有了主意,」還以為你現在跟外家姐妹十分要好呢。「

如姒轉臉去看池氏,那富貴秀美的面容上笑意滿滿,目光中卻帶了微微的閃爍,不自覺地會稍稍向右轉動目光。

「燕家哪有花會?」如姒在團體銷售的交鋒當中見多了客戶的各種託詞與試探,有些是為了談價錢,有些是為了改合同,工作當中日積月累的經驗,比什麼理論知識都來的實際。這一瞬之間,如姒就知道池氏這是使詐。

首先,燕家有沒有花會,根本就不是池氏平常的交際圈子可以知道的。但濮雒身為男子,就更不知道。

池氏說這個話,第一是試探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得到了燕家的看重與支持,也是想看看自己的反應。另外一方面也是暗示濮雒,燕家沒有那麼在乎如姒,也就自然不會過問燕微當年的嫁妝,不必心虛。

倘若是原來的如姒,柔順軟弱,容易輕信,就算得到了燕家的些許照顧,被池氏這樣一詐,或許也會以為自己到底是被人看不起的,就更沒有信心跟繼母對抗,也沒有勇氣向那些關係不熟的嫡出舅舅們求助。

只可惜,物是人非,如今坐在這裡的濮家大姑娘早就不是那個任人揉搓嚇唬的軟包子了。

詐我?再練十年吧!

如姒唇角一勾:」太太說哪一場花會?最近外祖母身子不太舒服,伯府裡並沒有什麼大宴慶。二房的文家表姑娘們好像要離京回冀州,四表妹可能要跟自己的舅表姐妹們吃些茶,說點體己話。這樣的事情我哪裡好去?二表姐那邊也在習武,去了朝元獵場呢。倒是苧姐姐許了我一盒點心,說有茶會便來接我,卻是在禮國公府,並不是伯府啊。太太是不是記錯了?誰跟太太說的明天燕家有花會來著?「

池氏萬萬沒料到竟招出如姒這樣如數家珍的一番話,哪裡知道這些都是如姒結合著前世對燕家的瞭解,半真半假的列出來的情況。她對燕家又不熟,登時便懵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如姒說的實在鎮定坦然,池氏只好強笑道:「咳,我卻聽岔了。石家二太太不過隨口一提罷了。」

石家?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如姒微微一笑,隨後的一番話讓池氏臉色更難看起來:「說起伯府,我倒還有個事情要請太太的示下。我前些天叫翠柳拿蜈蚣嚇得滾下上去,險些丟了性命,卻是伯府給我請的太醫。雖然說是我血脈相連的親舅舅,但三舅舅如今官做的好,三舅母又在宮裡貴人跟前有臉面,咱們家是不是該備份厚禮酬謝一下?多來往來往,或許對老爺的仕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