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姒的茶樓已經在二月二正式開張,之前那些麥當茶肯德茶永和豆茶之類的名字最終還是放棄了,因著以往如姒的衣服繡品上常用蒲葦花紋,索性茶樓就叫了蒲葦記。
蒲葦記的店面原本也是一家茶樓,因而在重新開張之前,內部的格局與裝飾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改動,一樓設了大大小小十二張桌子,樓上另有兩大三小的五個單間。如姒將其中一間大的給自己當做辦公室,重新裝飾之外還單獨加了一個到後院的樓梯,除了去城北宅子給素三娘子幫忙之外,便在這邊與陳濯見面。
這次與陳濯相見,如姒心裡多少有點揪心。先前素三娘子在她最狼狽最危險的時候向她施以援手,後來又有多番的來往與相處,此時如姒早已經不僅僅將素三娘子當做自己未來夫君的母親,同時也是將她看做自己的長輩親人。與石將軍的婚事成不成,其實都沒什麼太大的利益牽扯,但若是素三娘子很傷心,如姒心裡也過不去。
胡思亂想了一路,很快就到了蒲葦記,如姒跟往常一樣,自側門進後院,再到樓上房間。還沒進門,便聽內裡似乎隱約有女子的抽泣聲音,彷彿還有些耳熟。
顧不上多想,如姒便推門而入,隨即再度因為眼前所見而皺起眉頭。
陳濯穿了一襲淡藍色的松江布長衫,比平時端正嚴肅的海青公服相較,要顯得輕鬆隨意許多,英正臉龐也更添了幾分丰神俊朗,此刻正站在門旁,臉上的神色頗有些複雜。
而書案前的圓凳上,一個身形削瘦的少女正低著頭不斷抽泣,身上的碎花衣裳已經是十分陳舊,肩頭袖子上甚至還有些塵土髒污,整個人看來寒酸可憐到了極點。
「如姒,」陳濯見如姒來了,終於有一絲喜色,習慣地伸手去牽她的手,同時低聲耳語,「我今日在吉祥布莊那附近看見池姑娘受人欺負,不得不出手相助。你先與她說話罷,我去樓下等你,待打發了她我再上來。」
如姒會意,同時心裡升起一絲怒意。霜娥的確很可憐,但是看陳濯話裡話外,分明是有防備的意思,這代表什麼?霜娥找出路找到她後院來了?
陳濯快步離去,如姒調整了些情緒,才放緩和了聲音,上前問道:「霜娥,出了什麼事?」
霜娥怯怯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大表姐,我今日真是嚇死了。若不是陳捕頭剛好經過,我……我……我……」霜娥哽嚥了幾聲,卻見如姒眼裡分明沒有多少同情之意,心裡便是猛然一沉,繼續低頭哀哀哭泣,「大表姐,我真是要活不下去了!」
如姒忍了忍心中的情緒,到自己書案後的椅子處坐下,口氣越發溫和:「他是我未來的夫君,你可以叫一聲表姐夫。再者便是沒有這一層轉折的親戚關係,路見不平倒也是應該的,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若想道謝,那謝我就行。」
霜娥的頭壓得更低,眼淚倒是慢慢止住了:「是,多謝大姐姐。」頓了頓,也不待如姒再問,便主動將大約的情形說了。
自從池嵩與耿氏入京,最掛心的自然還是槐樹胡同的池朱圭。耿氏大鬧濮家的時候,也曾經提出過要將池朱圭接回濮家調養。但濮雒和池氏是完完全全地被桓寧伯府收拾夠了,如今陳濯有望成為石賁將軍的繼子,大姑娘如姒那是錦上添花,好上加好,不論耿氏怎麼鬧騰,濮雒和池氏都沒有鬆口,於是最終還是將池朱圭放在槐樹胡同,只不過多加了一倍的日常開銷和補品,而原本在翠柳身邊一直半主半婢的霜娥,則被打發去槐樹胡同照顧池朱圭。
霜娥自然是不願意的,卻也沒有辦法。槐樹胡同本就是收入中等的平民眾人居住區域,池氏為了省錢,給池朱圭所賃的只是一個院子裡的三間堂屋,連爐灶都要與鄰居共用,胡同裡院子裡都是魚龍混雜,雖然還不至於都是賭徒暗娼之類的三教九流,但也是實打實的市井煙火人家。到了這個地步,池家人或許還覺得對霜娥的價值沒有搾取乾淨,先前的針線繡活並沒有減少,甚至耿氏還主動打發人接了更多的活計回來給霜娥做。霜娥今日是送繡活的時候又遇到了先前不知如何惹上的市井流氓,當街便糾纏起來了。
如姒默默聽完,又看了看霜娥遞到面前日益粗糙的雙手,心知她所言應當不虛,先前的情緒便消散了許多。若說是宅門裡的病美人做出嬌嬌白蓮花模樣,如姒自然會果斷手撕,但霜娥的可憐是實打實的,她是真的很慘。
只是,有人說過,窮鄉僻壤的犯罪率低並不是因為更加淳樸善良,可能只是缺乏犯罪的知識和機會。一個人處於弱勢並不代表其道德就一定高尚過非弱勢群體,只不過是看客們更容易同情弱勢群體罷了。
如姒沉吟著上下打量了霜娥兩番,捫心自問,自己穿越之前的濮家大姑娘真的比霜娥情形好很多麼?當然霜娥並沒有燕家這樣的外家,但若是易地而處,如姒也不會束手待斃。不論是存錢私逃,還是在家裡尋找借力的機會制衡,總之要主動向著自救的方向邁進,但也絕對不是用接近別人未婚夫的方式。
「先前我給你的銀子呢?」如姒隨手將自己的絹子遞給霜娥。
霜娥雙手接了,又擦了擦眼睛,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我藏起來了,怕叫嫡姐看見又奪了去。」
如姒點點頭,拿鑰匙打開了手邊的小抽屜,又取了一包銀子遞過去:「霜娥,表姐和表姐夫能幫你的也就到這裡了。這五十兩你拿著,多保重吧。」知道藏錢,那就代表霜娥自己是心裡有數的,不過是等待時機罷了。既然這樣,先前示警的人情也算大致還了。霜娥若是真有什麼創造性的自救方式,算計過了界,到時候就也不必留情了。
霜娥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多謝大姐姐。」
如姒至此對霜娥的同情算是消磨了大半,又隨意問了幾句便叫她回去,再叫陳濯回來相見。
「心裡還是不痛快?」陳濯進門便見如姒臉色還是很有些難看,便上前牽了她的手。
如姒微微嘟著嘴,點了點陳濯的胸前:「陳大人,您的魅力不小啊。」
陳濯將她的左手也捉住,合攏在自己掌中親了親:「若沒有這魅力,如何能騙到你。」
「油嘴滑舌。」如姒白了他一眼,終於有了些笑意,但終究還是有些不痛快,「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濯知道如姒雖然與霜娥來往不多,但還是有些將這個可憐姑娘的命運放在心上,甚至曾經問過有沒有什麼身家清白,人品踏實的京兆衙門差役可以給霜娥考慮一下親事,後來是因為池嵩與耿氏入京,也只能暫時放下。
「其實,也沒有太嚴重。」陳濯又解釋了一下細節,大致的情形與霜娥說的並不算是出入太大,今日他回去百福巷取了一些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好經過吉祥布莊附近,霜娥被兩個無賴纏住正在拉扯。他現在雖然不再是京兆衙門的捕頭,但到底也不能見死不救,出手拆解開了那個局面之後,霜娥斂衽道謝、深深一躬,隨即當場昏倒,衣裳的領子和袖口也因為之前的拉扯而破損了不少。
陳濯原是辦案無數的老練捕頭,又習武多年,昏迷之人到底是作偽還是真的昏迷,他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霜娥的確也虛弱也受驚,但是並沒有嚴重到徹底失去意識的地步。
如姒聞言立刻變了臉色:「然後呢?」
陳濯無奈道:「那樣的情形我總不能拂袖而去,所以拿了一百錢跟旁邊的舊衣鋪子買了件舊衣裳,又勞煩那邊的針線娘子跑了一趟,去扶了池姑娘起來,給她披了衣裳。後來池姑娘醒了,還是虛弱的很,哭哭啼啼的,卻不肯去衙門裡告那兩個無賴,只是一路踉蹌。我實在沒法子,多給了那針線娘子幾十個錢,勞煩她將池姑娘扶到店裡來吃了些東西。」
如姒臉色稍和,瞪了陳濯一眼:「你若是敢將自己的外袍給她,看我怎麼收拾你。」
陳濯笑道:「解決問題的法子何止萬千,哪裡就非得我來動手。」
如姒這才滿意了些,卻想起來兩人當初頭一次單獨相見,不由脫口問道:「那當初我去城東衛所報案的時候,你怎麼沒有這許多的法子?」
陳濯想了想,一臉認真:「嗯,那時候笨些。」
如姒終於噗嗤一聲笑出來,掄起小拳頭在陳濯胸前捶了兩下:「呸,你當時故意的是不是。」
陳濯由著她敲了兩下,便伸手攬住她的腰:「是。」
如姒見他眼裡似乎有笑意,卻更多是誠摯的情意,臉上忽然又熱了熱,便低了頭:「壞人。」
陳濯摟著她的手更緊了緊:「如姒,跟你商量一件事,昨天石將軍到家裡去了一趟。」
如姒還是掛念素三娘子的,忙抬頭問道:「石將軍說了什麼?夫人心情如何?」
陳濯稍有些感嘆:「母親心情還行,看起來也平靜的很。我也不好多說什麼,若是做出憂心的樣子圍著她,倒顯得十分不好。左右現在府裡也有敬毅將軍府和桓寧伯府送的丫鬟,倒是比之前放心。」
如姒聞言有些難過,素三娘子的性格是典型的外柔內剛,只怕心裡越難受外表看來越淡然,斷斷不會表露自己的軟弱與傷心。想到石家這件事裡的波折與如今的風險,如姒更多了幾分內疚,不由壓低了些聲音:「這件事情說到底都是石家人自己的執念,卻連累夫人跟著折騰。當初我勸夫人與石將軍見面,是不是錯了?這樣有過希望重新又失望,還不如從來就沒有過呢。」
陳濯伸手輕輕捏了捏如姒的蓮瓣小臉:「你這個小女人就是愛瞎想。男子漢頂天立地,何來反覆無常的道理。石將軍哪有那麼多彎彎心思?他昨天過來是跟母親商議婚期推遲的事情,還準備派幾個親兵到家裡守著,就是怕母親聽見了外頭的什麼風言風語心裡不痛快,更不會讓不相干的人上門說三道四。石將軍說的很清楚,無論婚事如何推遲,也絕不會取消。老太太如今是生氣,但若這生氣是為了護著石家那幾位不成器的孫少爺,那也成全不了。孝道是要緊,但也沒有為了孝順就不顧道理的。」
如姒又驚又喜:「真的麼?可是,石將軍這樣不會叫人說閒話麼?不是說『不孝』這樣的大罪名是會被御史參奏麼?」
陳濯搖頭道:「若是石將軍平白無故地忤逆母親,自然會被御史台參奏,但石老太太臥病,誰都知道主要是為了石仲琅的案子。那案子在御前都議論過的,人人都說石將軍大義滅親,誰也不能說石將軍應該為了孝道罔顧國法。再者,」陳濯也壓低了些聲音,「京中都知道,今上與顧太后的關係不太好,朝中在有關孝道參奏的案子上都很慎重。」
如姒立刻明白,如果當今襄帝與太后之間的關係不好,那麼肯定不會太過苛責跟孝道有關的參奏,否則就是打自己的臉了。
「總而言之,石家老太太如今病著,石將軍與母親的婚期肯定要向後推一推。」陳濯又補充道,「所以母親的意思,是咱們先成親。說難聽些,萬一石家有個什麼不好,咱們也不受什麼影響。」
如姒這才松口氣:「那我就放心了。咱們的事情先辦了也成。」
陳濯見如姒在意素三娘子,心裡也有些感動,重又牽起如姒的手:「你現在就是驚弓之鳥,嚇怕了,見著什麼變故都想那麼許多。以後不要怕,凡事都有我。」
如姒心中驟暖,鼻子竟有些莫名地發酸。穿越到現在大概半年了,旁人可能覺得濮家大姑娘是鹹魚翻身,強硬潑辣,有勢有錢,然而自己內心到底有多少不安全感,多少警戒防備、步步驚心,只有自己知道。
可是,他懂她,剝開一切桓寧伯府外孫女的虛名,去掉書香濮家大姑娘的身份,就算拿回了燕微的嫁妝,就算如今名下有了產業,如姒的內心裡還是有那樣一個一邊發抖一邊前行的小女孩兒。
她害怕,但是她咬著牙向前走。
如今更多人都是看見她走出來的路,他卻看見她勇敢的外表之下,那需要溫暖和保護的心。
「嗯。」如姒將頭埋在陳濯胸前,「聽你的。」
三月初六,素三娘子仍舊以陳夫人的身份,偕同燕三夫人藺澄月,並官媒和全福夫人,一起拜訪濮家提親,給陳濯下聘。濮雒一直是從五品翰林編修,而如今的陳濯是從六品刑部經承,從官職上差別不算太大,聘禮便按著尋常五六品官家結親的標準,禮餅海味,三牲茶果,每樣都精緻體面,與首飾衣料等物加起來大約是四千兩。
素三娘子和陳濯原想再多些,卻被如姒暗中攔下了。畢竟婚姻大事的過場還是要由濮雒和池氏完成,理論上聘禮是要將大部分財物放進嫁妝裡再帶走,但也有一些家族比較缺錢,就會將聘禮直接扣下。濮雒和池氏是沒有全扣下的膽子,但做些手腳的心思還是有的。既然如此,聘禮太豐厚了便是試探池氏了,雖然如姒有能力對付,但是畢竟是自己的婚事,如姒也不願意多找不痛快。倒不如中規中矩四千兩,池氏在其中若是偷換個三百五百的,抬抬手過去也就罷了。
濮雒和池氏自然是全無異議的,反正如姒的嫁妝自己都整理好了,如今收了聘禮,操辦的銀子自然也就從當中出了,小油水有沒有都是無妨的,想著能將如姒這位姑奶奶趕緊送出門,大家都消停。
甚至連池嵩和耿氏都恨不得趕緊將如姒嫁出去,年後濮雒疏通了好幾回,暨陽學政那邊也沒什麼準話,池嵩和耿氏便動了常住京中的念頭。若是如姒搬出去,那就能將池朱圭接回濮家來住著,順便還能再繼續跟池氏為了池朱圭與濮家女兒的婚事討價還價。
於是如姒與陳濯的婚事納徵之禮,可以算是在三親六故萬眾一心的祝福下,平和喜慶的順利完成了。
十日之後便為請期之禮,官媒再度帶著十六色吉祥禮物並婚期吉日書登門,與濮雒商議一番之後,便將婚期定為四月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