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裊裊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只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抬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慕言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他在撫琴。執夙立在一旁,不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我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慕言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我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正要控制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慕言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我想,明明是我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他懷裡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凌亂草籐。
背後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估計看我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麼了?」我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麼,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我記得君瑋小說裡那些古人離別,總是發生在細雨蒙蒙時,至交好友執手相看淚眼,飲盡濁酒,折柳相贈。但此時晨曦曜曜,露出即將艷陽高照的模樣,舉目不見半棵垂柳,著實沒有辦法營造出悲愁氣氛。我捨不得慕言,按理說離開他是件傷感的事,但自從曉得他也喜歡我欣賞我什麼的,那些難過和捨不得全都變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總會來找我,總會相見的,這麼想著,簡直勇氣百倍,更不要說有什麼悲愁情緒。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個什麼別的枝來代替了。我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慕言手心,。剛要說出囑咐他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抬頭發現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鑽,隔這麼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見右手裡暗自把玩著一只黑色類似圓環的什麼東西。我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囑咐慕言,一轉頭卻瞧見他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麼好看的。
半晌,他忍著笑意抬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們分別阿拂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麼?」
他收起樹枝,一本正經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對話過程中,立在琴旁的執夙表現平靜,那個白衣的神經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於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慕公子,你是從哪裡撿到這麼個寶的?」聲音有點熟悉,慕言頷首幫我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麼,而我暗自回想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音色。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捨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裡徐徐邁步出來。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杯中,公儀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裡摩梭把玩的東西也籠著樹蔭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麼就問出那樣的話:「你手裡那只鐲子,是誰的?」他愣了愣,將黑玉的鐲子舉起來迎著晨光觀視了一番:「你也覺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滿笑意,是鍾愛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冷淡得聽不出半絲鍾愛情緒:「不知道,好像生來就帶著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鐲子原來的主人。
慕言將我托付給公儀斐,縱然我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滿腹疑惑,但想想師父在世時傳授給我的亂世處世哲學,諸如人生在世、少管閒事啦,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啦什麼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念頭,一心一意等著慕言囑咐完公儀斐回來。不知兩人說了什麼,隱約聽到公儀斐低笑著揶揄:「說出去只怕沒人相信,傳說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後路的慕公子竟然會有軟肋,且還是這麼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姑娘,唐國和樓國那兩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我耳朵一動,伸長脖子觀察慕言反應,看到他搖著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轉回去,側臉可見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聲音雖壓得低,還是被我聽到了:「這種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麼?所謂軟肋,要麼親手毀掉,要麼妥帖收藏。雖然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半選的是前者,不過我這個人,一向覺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個軟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錯的事。」公儀斐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也挺驚訝的,忍不住愣愣看著他,大約是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他目光微微掃過來,我趕緊正襟危坐,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地把頭扭向一邊,但心裡卻暗暗地想,這個人,我要對他很好很好。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慕言身後,一前一後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的時辰了。看慕言的模樣像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我沒給他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他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他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面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了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麼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我跟在他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他。
整個竹捨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乾,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慕言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我瞪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我抬頭飛快瞄他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面:「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准看什麼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准理她們!」
他悶笑出聲,手搭在我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頭被抬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艷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裡,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裡,仿佛無終的命運。
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台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
公儀斐轉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
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麼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
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
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麼?」話罷打起簾子:「君姑娘,請罷。」
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當脆響。我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
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麼。」
我看著他:「少了些什麼?」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裡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髮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裡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