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華胥引之柸中雪(07)

公儀薰說她只想知道記憶中那些好的事情,看來,這是個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將她引薦給君瑋。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較單純。僕人們暗地裡講這兩年公儀薰在公儀家所作所為,不管是什麼事總歸是幹了不少事,可見著實是想得比較少。其實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樂在其中就可以,當你快樂,你的世界也會快樂,在你世界裡的人也會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緣分的人,他們的世界才會有重合的部分。我想,公儀薰找我幫這樣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儀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圓之夜,白衣的公儀薰再次來到我客居的院子,據說今夜外廳正舉行懷月明節的宴飲,想來無人會打擾我們。小僕將碧紗櫥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壺壺碧色翡翠,涼月悠悠,照進櫥中一張輕榻、一床軟褥、一只繪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剛安置好,公儀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現在院門口。十來步外看著碧紗櫥前的公儀薰,沒什麼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這裡。」

公儀薰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月光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公儀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攢出笑意:「既然家姊親近君姑娘,便請君姑娘今夜代為照看家姊了,切勿讓她走出這院子。」

我懵懂看著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轉身離開,邁步前頓了頓:「一年前那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

半晌無聲的公儀薰旋身撈開紗簾,我終歸好奇:「一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無事,世家大族關於懷月明節的宴請,大約你也有過耳聞。」

我確實有所聽聞,公卿世家常在月圓夜籌辦這樣的宴請,說得風雅正直,「感明月入懷,邀君歌飲以紀流光」什麼的,實則不過以淫樂為手段的社交罷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選做樂,可想糜爛成什麼樣。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紙醉金迷的風俗,懷月明節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閉上眼睛,淡淡續道:「去年公儀家的懷月明節,各方家主赴會,那夜我在外游逛,碰到兩個喝醉的客人,被誤以為宴飲上獻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幫她擋住側旁的夜風:「然後呢?」

她的手撫上額角,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然後?我卸了他們的胳膊。一人一只。」

我說:「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氣,我似乎總是惹他生氣,或許,我由著那兩個家伙輕薄,他就不生氣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是氣他們竟敢輕薄於你。」

她的手從額角放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我:「那種話,我不會再相信。」

浮雲掩月,落花繽紛,淙淙琴音裡,軟榻上公儀薰呼吸漸勻,大約已入睡。這琴音並非華胥調,只是有助眠功能。魅這種生物游走於星辰法則的邊緣,其實是沒有所謂以命為譜的華胥調的。我說不需要一只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樣昂貴的代價,其實我也織不出她的華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這種東西存在,又幸而她的願望只是讓我幫她看看被封印的記憶。對於形魅而言,精神先於肉體產生,精神和肉體相對於人類的緊密磨合,更像是兩個蹩腳湊在一起的東西,極易被分開,這樣不被肉體過多束縛的精神也極易被窺視。鮫珠之主以華胥引催動自身意識窺視這類精神的能力被稱為幻之瞳。在對方精神極平穩的情況下,不要說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記憶,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讀出來。當然這種事其實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會輕易去解讀一只魅的記憶。主要是長這麼大我也沒見過魅。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沒事兒就解讀他的記憶玩兒。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亂石白沙,古樹枯籐,淒涼風景快速穿過身體。寒泉裡荒鴉撲騰,剎那間一團白光爆裂開來,似墜落的點點晨星。耳邊冷雨淅瀝,陡然大開的視野,可見輝煌山門前,一副五色簾,幾塊青石板,白衣少女接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鐲,微微抬高的油紙傘下,一張冰雪般的臉毫無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儀薰。原來,這果然是他們初識情景。

那夜所見一一掠過眼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要節約時間,拍乾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斷地跳過此節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識。閉眼睜眼之間,恍若邁到天的盡頭,眼前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拽緊了衣袖,慕言不在,終歸沒有那麼得心應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也沒那麼緊張了。極細的一聲燈花爆裂後,終於看到光明從地底漫起,沿著衣裙爬上來,一點一點盈滿眼睫。耳邊響起輕浮歌聲,虛無景物貼著光亮顯現,似一幅暈開的水墨圖。

極目四望,人影幢幢。抬頭往上看,吊頂上懸了盞巨大的枝形燈,青銅燈柱似九層寶塔,十七個燈碗裡黃焰灼灼,照得整個大廳有如白晝。天井圍欄式的高闊主堂,正中一處以雲石砌成高台,三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側女子正懷抱琵琶垂首彈唱。四圍兩丈遠的地方擺滿客椅,落座皆是男子,從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齊心,這個國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樓俱是雅間,雕刻精巧的圍欄後懸了好幾層簾子,招待的想必是貴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著眼睛暗歎一聲,覺得怎麼能和青樓這麼有緣分呢。盡管有時也想表現得瀟灑不羈,但著實沒有執念覺得這輩子一定要逛一次窯子才顯得不虛此行。命運卻善解人意過了頭,在十三月的生意裡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陣勢,這回還正撞上人家青樓遴選新花魁暨新花魁開苞的競價大會。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台上紅衣女子一曲乍停,樓上樓下競價四起,揚起的價牌一路飆升,可見一世風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初夜,負擔得起的畢竟是少數,大浪淘沙後,獨留下二樓兩個雅間的客人爭撥頭籌。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拿這麼多錢買一個姑娘,只能睡一夜,為什麼不拿這些錢去娶一個姑娘,可以睡一輩子。

垂地的珠簾將出價人擋得嚴嚴實實,被喚作隱蓮的紅衣女子身價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個零頭,在於無論左雅間的客人怎麼出價,對面雅間總會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大約是感到不同尋常,鶯歌燕舞的大廳一時寂靜無聲。正待兩人繼續開價,大門口驀然傳來一陣騷動。遙遙望去白衣翻飛間銀光閃過,幾個類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銀鞭抽得直摔進正廳。僅看到那身白衣就讓人感到無窮冷意,這人只能是卿酒酒。雲石台上待選花魁的幾位美人嚇得花容失色,而客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著實強烈,還沒等正主的腳踏進門檻,原本擁擠的大門口呼啦一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了。手持銀鞭的白衣女子垂眼邁入正廳,幾個侍從模樣的黑衣人兩列而入。果然是卿酒酒。老鴇一看就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堆笑幾步迎上來:「小姐可是進錯地方了,我們這兒不做姑娘的生意……」話未說完,被冷冷打斷:「你們這兒,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間的珠簾陡然一串輕響,寂然裡格外清晰,而後簾子整個撩起來,顯出男子頎長身影。真是假設一百次也沒有想到,這人會是公儀斐。

一身錦衣的公儀斐居高臨下直視卿酒酒,訝然後神色帶了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單手將珠簾掛上一旁金鉤。樓下一個妖冶歌姬掩口竊聲:「啊……應梅軒的,竟是公儀公子……」另一個樸素點的接話:「誰?」歌姬悵然:「柸中公儀家的家主,世有‘風姿傾眾目,文采動諸公’之稱的公儀斐。」頓了頓:「隱蓮真是好福氣呢。」

兩個歌姬對話近在咫尺,連我都真切聽見,更不用提卿酒酒。但她目光只在二樓所謂應梅軒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鋪了紅毯的木樓梯。老鴇在身後跺腳:「姑娘即便是來逛青樓,也好歹扮個男裝,別壞了我們這行的規矩啊……」被尾隨在後的黑衣侍從利落地用金葉子堵了嘴。

整個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殺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卻渾然不覺,徑自邁入先前與應梅軒叫板的雅間。

未幾,簾子打起來,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寧不該來這種地方惹姐姐生氣,阿寧……」

卿酒酒漫不經心打斷他的話,以手支頤,低頭看樓下雲石台上待價而沽的姑娘:「你喜歡哪一個?」

少年訥訥抬頭:「什麼?」

對面一直默然不動聲色的公儀斐遙遙舉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話到此處微勾了嘴角,卻是定定看著珠簾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麼?」

少年垂著頭不敢答話,卿酒酒抬起眼來,卻只是不經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樓下雲石台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頓:「兩萬金,這三個姑娘,我全要了。」

樓上樓下眾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極目四望,只有公儀斐一人從容地斟酒自飲,唇角還帶著微微笑意。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在青樓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當然氣勢逼人,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老鴇張大嘴說不出話,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畢竟兩萬金叫三個姑娘,全大晁最敗家的敗家子都幹不出來這種事。

叫阿寧的少年神色半紅半白已近錯亂:「姐你不是來,來捉我回家的麼,這是……」

卿酒酒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煙裊裊的瓷杯:「既然跑來和人搶姑娘,就要搶贏,我平日,」眸光從朦朧水霧後淡淡眄過來:「是怎麼訓導你的?」

少年愣了愣,頭垂得更低,她抿了兩口茶起身離開,簾子放下來時,隨意掃了樓下一眼:「這三個姿色尚可,選一個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沒有人會看到我,這就是說,自卿酒酒出現,我可以隨意調整角度觀察她臉上每一個表情。這著實是個美人,卻好似冰雕,不見半點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對世間諸事不感到半點興趣。可在這記憶中,她的弟弟卻是一個名叫卿寧的少年。而與公儀斐第二次見面,他們倆在青樓裡一起搶女人。幻之瞳只能看到記憶,無法解讀她的神思,越發令人不解。

尾隨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樓,才發現此樓臨湖,湖岸楊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黑衣侍從輕易與夜色融為一體,被她留在原地,手裡提了盞風燈,獨自一人沿著湖堤散步。我緊緊跟上。幾乎繞湖一圈,半晌,越過一處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處泊了艘敞篷的烏木船,船頭立著的卻是方才還在青樓裡飲酒的公儀斐。風流倜儻的公儀公子手裡斜執了把青瓷的酒盞,正垂頭以杯中酒祭湖,聽到響動,略抬了眼睛,看到來人是卿酒酒,露出略顯驚訝的笑意來:「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烏木船前,停了腳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儀公子與湖同飲,倒是風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語聲卻萬分委屈:「中意的花娘們悉數被小姐買了去,飲酒填詞無人陪伴,只能獨自出來尋點樂子了。」頓了頓,歎道:「不巧船劃得不好,才想賄賂湖君兩杯薄酒,叫它不要與我為難。」目光對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頭伸手向她:「不過,此番同小姐偶遇,看來是上天垂簾,不知能否給斐這個榮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

話雖說得可憐兮兮,臉上表情卻過於歡欣鼓舞,我在心裡默默地想,演戲演得這樣,完全不似慕言的渾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麼想的。

湖風吹得楊柳微動,戴著黑玉鐲的瑩白手腕從長袖裡露出,搭上公儀斐衣袖,一個傾身借力上船。烏木船晃了晃,兩人隔得極近,她將手中風燈遞給他:「公儀公子劃船,可要當心。」我趁機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僅是一抹意識,也沒有重量,不會給劃船的增加什麼負擔。

公儀斐眸中微光閃過,只是一瞬,待船劃過湖岸老遠,才低低笑道:「小姐就這麼上了船,真讓斐吃驚,難道不怕斐別有用心,唐突小姐了麼?」

船中小幾上擺了個瑩潤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觀賞,漫不經心地:「那便要看公儀公子打不打得過酒酒了。」

烏木船漸漸停在湖中,公儀斐微微撐了頭,裝出一副懊惱模樣:「早知不該賄賂湖君那兩盞酒,該叫它打個浪頭來將我們都掀翻了才好。」

她撐著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怎麼?」

他棄槳坐在她對面,僅隔著一張小幾,手裡握著重新斟滿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頭看他,重復道:「怎麼?」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盞移向她雪白臉龐,收起唇邊那一抹笑,沉靜看著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強,想必此時,也只有這樣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願甚微,自孤竹山一別,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罷了。」

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調戲少一分對方就聽不懂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在心裡暗歎一聲,公儀斐真是此道天才。想象中一向面癱的卿酒酒應是裝沒聽到,那公儀斐這個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這種違背言情小說規律的事情沒有發生。

一直撐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動作稍停,緩緩坐直身子,目光帶一絲訝異,沉靜地看著公儀斐。遠處傳來隱約的洞簫聲,她撐著小幾傾身靠近他,兩人相距呼吸可聞,是曖昧的姿勢,語聲卻極冷:「你想救我一回?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動。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幾乎貼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會救我?」微偏了頭,離開一點,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極淡,極輕:「我不會鳧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幾上的一縷髮絲被公儀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語聲卻溫軟:「言談間如此戲弄於斐,小姐是覺得,斐的心意……太可笑?還是覺得斐,太不自量力……」

話還沒說完,那縷髮絲已從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嘩啦一聲,船邊濺起一朵巨大水花,透過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蓮花沉在深水之下。嘩啦,又是一片水花。半晌,公儀斐將嗆水嗆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兩人衣衫盡濕,公儀斐臉色發白:「你這是……」

在拍撫下咳嗽漸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儀斐的衣襟,冰冷眼睛裡映出月亮的影子:「我從不戲弄人。」又咳了一聲:「你也沒有騙我。」臉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後,來卿家娶我。」這真是讓人吃驚,注意公儀斐神色,欣慰地發現我不是一個人。但月光下渾身濕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著他:「你願不願意?」他黑色的眼睛裡有秋水湧動,沒有立刻回答。她臉色一冷,一把推開他,語聲涼進骨子:「不願意?你說的那些所謂思慕,果然是沒意義的廢話。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儀公子。」

他愣怔神色終於恢復過來,碧湖冷月下,笑意漸漸地盈滿眼睫:「怎麼會?十日之後,我來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來:「我沒有喜歡過誰,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該是我的。」

她別過頭去,望著不遠處一座湖島,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樓女子,也覺得她們該是你的罷。」

他哧地笑出聲:「她們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歡,我也沒同你搶。」

她若有所思回頭,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鐲:「屆時,父親要我以舞招親。來看我跳舞,譜一支更好的曲子給父親,這樣,你就能娶到我。父親曾贊歎過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親不是填詞作詩。樂理上,曾經得他稱過一聲好字的,當今天下只有陳世子蘇譽。」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請我表弟幫忙?」假裝歎息:「我平生最不願同他一起,萬一屆時你看上他,你父親看上他,那怎麼辦?我又不願意同他動粗。」

她將摘下的玉鐲放到他手心:「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搶到手,不要讓我失望。」

風吹來,小船輕輕搖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時候多穿點,別讓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摟住他修長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緊地摟住她。她下巴擱在他濕透的肩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影。

這是我見過的全大晁在初遇後發展最為迅猛並確定關系的一對男女,真是很難理解一見鍾情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個人,此時承諾就能全部忘記?我有這種想法,主要是記起八年後公儀斐正經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可以想象,既是這樣的結果,此次求親,又怎麼可能順利安穩?

但無論如何,十日很快過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為祭神而建的朝陽台上聚滿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肅穆白衣,面無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這下面的人,多的是為卿家的財而來,為她的貌而來,唯有那麼一個人是為她這個人而來。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時,卻沒有露出高興表情,反而以手支額,緋色的唇微微動了動,乏力似地閉了眼睛。一旁的琴師開始調音。我看得真切,她說的是:「還是來了。」

而我此時終於記起若干年前的一則傳聞,說陳國卿氏女一舞動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後再沒有關於她跳舞的傳聞,所以天下還沒有被動得太厲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為青花懸想的曲子一時風頭無兩,竟然連雁回山這種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時不時聽到兩句哼哼,可見是多麼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卻並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謂大晁第一舞姬好一點點,但僅憑此就名動天下,可見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動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兩人親事竟然完全沒什麼阻礙,省掉納彩問名納吉納征這一系列繁瑣過程,當下直接請期將結親的日子拍板定釘,著實順利得讓人沒有話說。但我知道這故事的結果,結果是卿酒酒死了。回頭來仔細理一遍,似乎聞到什麼陰謀的氣息,但畢竟生性比較純潔,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盡管成親的日子就在一月後,那一夜,公儀斐卻沒有立刻回柸中准備。我拜讀過君瑋一本小說,講一位風雅公子趁夜翻牆到意中人後院,就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麼的。而看到公儀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後花園的高牆,伸手攀過牆垣上一束紫色的風鈴草,我覺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瑋的讀者了。

可惜公儀公子的心上人並不如故事裡那姑娘那麼病弱,一貫早早入睡。園中一株高大桐樹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練習什麼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懸想的調子,卻又有所不同。約莫察覺牆上有人窺視,轉身時一柄小刀於兩指間急速飛出,待看清是公儀斐,刀子已離他面門不過三寸。一個漂亮的閃身,刀刃擦著髮絲飛過,她臉色發白,仰頭望著他:「你在做什麼?」

他風度翩翩立在牆垣上,手中一串剛采下來的風鈴草,渾身所傷不過幾根頭髮:「你又在做什麼?」微微垂眼看著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給岳父的那支曲子。」頓了頓,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誰做的。」

說話間已從牆上飛身而下,指間風鈴草小心別在她髮間,襯得一頭長髮愈加烏黑動人。她抬頭看他,眸子裡有隱隱的光,卻只是一瞬,他的手順勢擱在她肩上,她微微偏頭看園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親恰選中這支曲子,是他的鑒賞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漸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著我作的不怎麼樣的曲子,和著專為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著誰?」

她微微皺眉:「我誰也沒等。」

他自言自語:「原來果真是為這曲子專門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惱意,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住,逆著月光看過去,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給他們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給我一個人看。」

這樣直白的情話真是讓一般的姑娘無從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臉上連一絲害羞之意也無,反而鎮定地瞧著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練了這麼久,是想要跳給你看,我的確是在等著你來。」

我覺得公儀斐每次調戲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著她來反調戲。這姑娘是這樣,氣勢上絕不能矮人半頭,就連調戲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但那些坦白的話用那樣冷冽的聲音說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真是聽得人神清氣爽。

公儀斐眼底有溫度漸漸燒起來,她卻渾然不覺,泰然自若地看著他:「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會跳這支舞。」像是要看進他眼底深處:「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跳舞。這些舞步,你代我記著吧。」

熟悉的樂音響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飽滿充盈,基調倒仍是青花懸想。可此時所見,卻是與白日裡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態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來,這才是當得起名動天下四個字的一支舞。公儀斐撫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頓,神情卻飄渺怔忪。最後一個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額角沁出薄汗,一貫雪白的臉色滲出微紅來。她微微垂頭看著他:「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也會很快樂。」

他笑著起身,輕撫她髮絲,鼻端觸到她頭上紫色的風鈴花:「最開心的一夜,應是你嫁給我。」

我久久沉浸於那支青花懸想不能自拔,覺得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支有靈魂的舞。小時候師父教導我每一門藝術都有靈魂,藝沒有靈魂,藝術卻有靈魂。問我從這句話裡參透了什麼,我想半天,覺得觸類旁通,那就是美沒有靈魂,美術才有靈魂,決定以後要往美術老師這條路上發展,並且堅持到底百折不回。師父送給我八個字:「學海無涯,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