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華胥引之柸中雪(10)

君瑋從前並不這樣別扭,一般我建議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此次不見兩月余,才碰面就給我臉色看,真不知道這一路分別是受到什麼刺激。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少年。但他終歸是麼有走出院門,剛剛邁出去兩三步就被方才哈哈笑著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給拖回來,眼看君瑋半邊衣領都要被扯下來,我趕緊迎上去,示意已經是談話距離就不用再拖了,這才看清,白衣少年原來時百里瑨。

比起此時兩人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另一個問題更令人重視,我深吸一口氣……吸到一半發現做不出這高難度動作,揉了揉鼻子,有點尷尬地問:「你們倆個方才你追我趕的,是在幹什麼?」

君瑋居高臨下地瞄我一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把頭扭向一邊。還是百里瑨比較誠懇,掏出根木簪來,不好意思道:「我拿瑋瑋送我的簪子去送宴會上的歌女,惹他不高興了,來追我要回簪子。」說完謹慎的退後一步飛快瞄了君瑋一眼。

我先是被瑋瑋這個稱呼震住,等反應過來時君瑋正臉神色鐵青地要去抓百里瑨:「你要送人的根本不是我給你的這個簪子吧!打算送那歌女的是我的青玉簪吧!藏哪裡去了?快還我!」

一口口水猛的嗆在喉嚨裡,我止住咳嗽抓住君瑋的手臂:「你你你你送了百里小弟一個簪子?」

百里瑨在一邊扭捏地點頭,君瑋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是給了一支不過……」

我捂著額頭問他:「因為他把簪子送給其他姑娘就很生氣?」

百里瑨繼續扭捏地點頭,君瑋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我是很生氣但是……」

我顫抖著手擰著他一點衣袖,感覺高空接二連三那幾把錘子砸在頭頂:「真、真斷了?」

君瑋沒再說話,抬頭做一個詢問表情,百里瑨呆了呆,不好意思地低頭絞著衣角,臉紅到:「恩,斷了。」

眼前似乎已經出現君瑋被君師父幾棍子打死的前景,我後退一步,一手扶樹強撐著沒有倒下去,良久掙扎著振作起來,黯然地拍了拍君瑋的肩膀:「算了,早知道搞小說創作的男的十個有九個都免不了走上這條路,也不怪你,這是行業病,青梅一場,到時候你要被君師父打死了,大不了我分你一半鮫珠……」

君瑋磨牙打斷我的話:「你想到哪裡去了?」

我咦了一聲:「你不是斷袖麼?」

百里瑨錯過來:「斷袖?」右手裡舉著一根斷掉的青玉簪子看向君瑋:「這根簪子斷了,你的袖子也斷了?真是大吉大利,無巧不成書無斷不成雙啊哈哈哈哈。」

我覺得這個簪子滿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小時候我送君瑋的。百里瑨還字一邊乾乾地打著哈哈:「我真沒把這根簪子送給那個歌女,既然我答應要幫你把它黏好就一定會黏好,你別不相信人嘛,剛我送那歌女的是你街邊隨便買了一打送親戚順便給了我一根的木頭簪子。」

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誤會了。君瑋鐵青的臉色漸漸發紅,目光不經意掃過來看到我,又趕緊轉到一邊去。我湊過去端詳百里瑨手裡的青玉簪子,端詳了一會兒嘿嘿向他道:「不用黏了,這個其實是石頭來的,仿得青玉,小時候我買了好多拿來送人,宗裡上上下下都送遍了,連掃地的看門的都有,一個銅錙可以買五根。」轉向君瑋道:「你要喜歡我回頭再買一根送給你。」說完又有點躊躇,「但是不曉得現在漲價沒有啊……」

君瑋身形一僵,握著百里瑨的肩膀:「你扶一扶我……」

我趕緊湊過去打一把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變得這樣虛弱,擔憂道:「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腎虧啊?」

百里瑨撓了撓頭,苦惱道:「不知道,我也沒虧過,對這方面沒有什麼研究啊。」

君瑋勉強扶著樹,抽搐著嘴角艱難轉身,一只手還捂著胸口:「我先走了,我們慢聊。」

君瑋次前來信只道明兩個人在柸中,以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是忘了寫地址,又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問題,還等著我去投奔他,但柸中何其廣大,這樣也能相遇,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經過和百里瑨一番長談,才搞清楚兩個人是在陳姜邊境碰到,他受公儀斐之邀來柸中煉藥,君瑋正好也回陳國,兩人遂結伴而行,直至前一天晚上,他們還住在山下公儀家的本家苦苦等真我前去投奔,沒想到懷月明節上山來餐飲,在這裡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定數,這次的定數是我可以節約兩張信紙了。

談話過程中小黃一直咬我的衣袖企圖引起注意,等我們終於停止交談齊齊望向它時,它立刻腳一歪側趴在地上露出條紋相間的肚子來,還費力地要抬起左邊的腿將肚子亮得更出來些。

百里瑨好奇地伸手過去,被它瞪眼一拳打開,趴在地上朝我挪挪,我伸出手捂上它肚子:「長肉了嘛,看來你爹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小黃不能置信地使勁低頭去瞅自己肚子,半響,乾脆費力地仰躺在地,四只爪子都攤開,示意我再摸一下,百里瑨在一旁撇嘴:「這個姿勢就算是個大胖子摸上去肚子也是扁扁的啊。」

小黃沒有理他,就這這個動作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表示自己很受傷很受傷,我手再次覆上它肚子,假裝驚歎:「呀,真的瘦了,回頭就讓廚房給你拿燒雞,你爹怎麼照顧你的啊,真是個不稱職的爹爹,明天我們去打他。」

小黃滿意地滾了兩滾從地上爬起來,跑過來親暱地蹭我的腿,但猛然發現這樣就太活力四射,不像長期被餓肚子的樣子,立刻順著我的叫趴下去,閉眼假裝柔弱無力地躺在我腿邊睡著了。

我正愁著怎麼把這樣的小黃給搬回去,抬頭看到百里瑨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的嘴,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眼望見公儀薰正白衣飄飄地站在我身後。她醒了。

百里瑨愣了半天,我心中一咯登覺得以他藥聖之後神醫之名,一定看出這是個魅,還沒等出口解釋,百里瑨已經紅著臉揉著衣角怯怯開口:「漂亮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好歹打發百里瑨領著小黃去睡覺,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叢只剩我們連個人。公儀薰撩開衣裙,在一張石凳上靜靜坐下,無悲無喜的一雙眼睛微微抬起來:「君姑娘在那段記憶裡,看到了什麼?」

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這是他對我說過的話。我想半天,不知從何說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為什麼要執著於過去記憶,此前不是你,此後不是你,此時才是你,每個人都只是活在當下罷了,若被過去和未來束縛,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煩惱痛苦。

我低著頭坐在公儀薰對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緩緩道:「他很喜歡你,想方設法逗你開心,還曾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懸想,你為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給他一個人看,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頭看他,說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夜,以後想起來也會很快樂。可終究她還是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滿園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扎在地裡,今春卻再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我告訴她這些事,想這應該就是她所謂好的事情。

公儀薰臉上出現追憶神色,半響,皺眉低聲道:「青花懸想?我忘了。原來我是會跳舞的麼?」

她微藍的眼瞳裡靜水無波,淡淡看過來,我點頭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編的舞,你把它忘記了。如今你還想學麼?」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記得,那是擔得起名動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著如今的公儀薰在公儀斐面前跳出這支舞。

此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是不曉得,但倘若青花懸想再現於世,還是現於公儀斐面前,他會如何?想象會出現兩種結局,一是公儀斐良心發現,打算對公儀薰好點,二是公儀斐良心還是沒有發現,那……就只有多跳幾遍了。

第二日,田光明媚,早早要去公儀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實我不怎麼會跳,師父沒有教過。他收我入門已是六十五歲高齡,怎麼忍心讓一個年屆七十的老人家載歌載舞教導禮樂直到,是會扭到腰的,這就是我琴棋書畫樣樣懂一點唯獨不會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著實很早,山上微涼,踏著習習涼風拐至一處小亭,見君瑋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地同我招手,小黃正伏在他腳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沒看到百里瑨,覺得時辰還早,磨蹭著走過去。

桌上擺了把扶桑花,用墨綠的絲球扎成一束。君瑋掩著嘴角咳了一聲:「清晨無事摘得,你要喜歡的話,送給你。」

我提心吊膽地接過花,覺得他突然對我這麼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將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他居然又掏出個紅潤的蘋果給我,我驚訝地張大嘴巴,一邊心驚膽顫地想即將要聽到的得是多麼對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不變結果蘋果下意識地咬一口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還驚訝,愣了一會兒開口:「算了,說正事吧。最近陳國和趙國出大動靜,你可曉得?」

我再要一口蘋果,搖搖頭。他單手扣著石桌桌沿,低聲道:「大於三個月前,陳世子蘇譽被正寵著的樂師刺殺一事,你大約有所聽聞。說起這樂師,倒還有幾分來歷,趙太後與蘇譽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來是蘇譽的姨母。

今年二月,趙太後四十壽辰,蘇譽前去祝壽,在趙宮裡同這樂師一見鍾情,帶回陳國,寵愛有加,卻不想兩月後差點被這樂師刺死。爾後蘇譽為情所傷,遠走天涯,而陳國乃至諸侯國間也漸起一種傳聞,說那樂師是趙國豢養,入宮前還被趙王特別訓練……」

我舉手插話進去:「所謂特別訓練,是指教她禮樂之事.再給她安排個宮廷樂師的身份,借此迷惑蘇譽?」

蘇譽好樂天下皆知,這人在樂理上造詣也極高,傳聞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譜流落民間,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兩冊,由唐國和樓國的兩位公主收藏,兩位公主都想集全這琴譜,彼此欲以高價收買,當我還是衛國公主時,叫價已達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這兩位公主怎麼想的,既然能開出一座城池的高價,不如私下讓蘇譽再給寫一本,我敢打賭.蘇世子為了維持自己賢德的形象,不要說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塊城磚他也不會要,歸根結底還是這兩位公主的臉皮不夠厚。

君瑋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想了想補充道:「一切都是傳聞,正所謂投其所好,蘇譽喜歡什麼樣的人,身為他表弟的趙王怕是最清楚不過,所以天下看來,這傳聞也是有幾分根基。這樁事傳開之後,諸侯國間另一種傳聞又接踵而至,說陳國得知趙王派刺客刺殺他們世子的消息十分震驚,已備糧千斛,打算同趙國即日開戰。趙王畢竟是年輕,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氣方剛,視戰爭如史詩浪漫,還准備借此機會建功立業,朝會之上大多主戰。自四月以來,趙陳兩國關系一直挺緊張的,尤其是六月陳國二公子蘇榭因宮變伏誅後,蘇譽獨攬大權,諸侯國間更是漸起一種聲音,認為蘇譽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內這路子,此後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趙國,陳國已隱隱有稱霸一方的跡象,不少諸侯國私下裡暗自走動,看樣子是打算結成聯盟,倘若陳國有什麼風吹草動.諸侯國聯合抗陳也不是不可能。」

手裡蘋果只剩下核,小黃已經醒米,眨巴眼睛望著我手裡的蘋果核發呆,我推了推君瑋:「還有沒有?給小黃拿一個。」

君瑋皺眉:「沒了,剛紿你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拿給它的,結果你自己吃了。」說完抬頭,「你怎麼看?」

我望望蘋果核,望望扒拉著我裙角的小黃,哭喪臉道:「怎麼看,再給它買一個唄。」

君瑋嘴角抽了抽:「我問你關於陳國和趙國的事,你怎麼看?」

所謂國事於我而言不過生前事,但那個葉蓁已經死了,在其位謀其職,如今我已不是衛國公主,也就很少關心政治。好在曾經當公主時密切關注過一段時間,底子還是不錯,聽君瑋這麼一說,覺得目前狀況真是一塌糊塗。

仔細想了想,從他送的那束佛桑花裡抽出一支來,拔掉花冠用花莖在地上比劃半天,畫出趙陳關系圖以及相關地圖以供參考。

君瑋在我拔掉花冠的時候想說什麼,忍住了。搗鼓半天,我把結論說給君瑋聽:「趙國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國力,沒理由主動去挑釁陳國啊,況且兩國之間還有這種姻親關系。就像小黃再餓,它能把你我給吃了麼?這頓是飽了,以後再餓誰賺錢給它買燒雞啊?」

想想看好像君瑋從前也沒賺錢給小黃買過燒雞吃,改口道,「不對,可以把你給吃了。」被君瑋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繼續研究面前的的關系圖,君瑋也湊過來,我用佛桑花枝指給他看:「這必定是趙陳之外另一個國家的計謀,將刺客放在趙宮借刀殺人,倘若殺死蘇譽那真是皆大歡喜,陳國數十年內都不會出現像蘇譽這樣年輕有為的繼承者,再不足為懼;若蘇譽僥幸沒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舉非趙國而為,搞不好會假裝不曉得借著這個契機吞並趙國。

布下此局的那個人這兩點都考慮得清楚,你所說自四月以來各國關於趙陳兩國的謠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著他所想發展,他就等著趙陳兩國大戰,諸侯聯盟抗陳,他好撿個大便宜。

就算蘇譽看穿這計策拒不出兵,可現在不是陳國出兵不出兵的問題,照你的形容,趙國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謠言,再被煽動一下,倒會主動出兵。

這事可真是險象環生,不管是誰先出兵吧,只要趙陳一拉開戰局,蘇譽就已經輸了一半,這可真是個啞巴虧。」

君瑋手指輕點地上標出來的陳國國都吳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這個背後布局的國家會是哪個?」

我繼續指給他看:「與陳國相鄰只有衛姜鄭趙四國,治國之道講究遠交近攻,最害怕陳國強大的必定是與之相鄰的四國,衛國已亡,趙國是陳國姻親,一向唯陳國馬首是瞻,國力也弱,照此而言,誰是布局者閉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鄭國,便是姜國。」

我想了想,把手裡的枝條插在昊城的那個小點上,「可倘若一開始蘇譽便看穿這計策,將計就計才帶了那樂師回國,不管是鄭國還是姜國,他們所謂嚴密的局,便只是蘇譽的局中局而已。蘇譽借他們布下的局稍加動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蘇譽,處在這樣一個處處是機鋒的局裡,會怎麼做?」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對面坐的是一個言情小說家而不是一個軍事小說家。雖然是在問君瑋,但其實自己也有點躍躍欲試,倘若我是蘇譽,此時前有豺狼後有虎豹,陳國四維諸侯環伺,估計是從來沒有過的萬眾齊心團結一致,而趙國一棓趁《幟θ琳疲腋迷趺醋觥?

小亭外佛桑花蓋隨風飄舞,似金色浪濤連綿起伏,君瑋起身坐在石凳上:

「你推測的那些,全是對的。和你分開之後,我和父親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國,主使是姜國的丞相裴懿,倒是個能臣,這樣的一個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蘇譽也知道,卻一直忍而不發,所有人都以為此次蘇世子是被逼到盡頭了,卻沒想到,」

他回頭看向我,「兩國內外讓陳國與趙國一戰的呼聲空前高漲,蘇譽卻在這個時候挑了批貢禮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書給久不聞政事的天子。那折表書被封在紅木匣子裡,我偷偷看到過,說的是他曾如何對趙王像親兄弟,趙王卻始終把他視作眼中釘,幾次加害,月前被刺雖不能確定是趙王指使,但也絕非不可能。只不過他看姨母年紀大了,趙國和陳國在上一輩是友好鄰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則不宜互相攻伐。這次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說成是個罪臣之女,為報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贊歎:「這著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沒被人尊敬過了.此次蘇譽拿這麼一件大事來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很感動吧,多半全部照著蘇譽說的做了,想必那些等著撿便宜的諸侯都傻眼了。趙王但凡還有幾分腦子,理當會順著這個台階爬下去,此前欲先行開戰也是擔心陳國來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瑋點頭:「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蘇譽德行高尚,即便差點被刺身死,也是以怨報德,又這樣的尊王祟禮,特賜蘇譽顯卿之名,是比公爵還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後,地位當高於天下諸侯。姜國那位能臣丞相快氣死了,卻沒別的辦法,其實算起來他也沒什麼損失。」

我站起采扔掉手裡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衛國當日不亡,還能勉力支撐,倘若有一日被陳國看上,也難逃覆亡的命運。」

君瑋輕聲道:「陳國有蘇譽,衛國亦有葉蓁。」

他第一次這麼稱贊我,嚇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對手,父王不讓我插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君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頭偏向一邊:「若他看到你,一定會喜歡上你。」

我說:「啊?」

他還在繼續:「他一定將你囚在陳宮之中,花開花落,歲月匆匆,彼此愛恨交織,糾纏折磨,你一定會過得很慘。」

我說:「啊?」

他瞥了我一眼:「這有什麼好奇怪,古往今來這類故事大多是這樣,最後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後才知道彼此的重要,總之不會是什麼好結果。」他歎了口氣,轉頭認真看著我,「我從前總是害怕你去找蘇譽報仇,覺得是他滅了衛國,你很恨他的,但其實阿蓁,你很欣賞蘇譽對吧。」

我完全沒搞懂君瑋今天是要幹什麼.後退一步謹慎道:「你不要亂說啊,我對慕言很堅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終是要刺陳,我才對陳國的事……如若我告訴你,慕言他……」

我緊張道:「慕言他怎麼了?」

他牢牢看著我,記憶中君瑋真是很難得有這種嚴肅模樣,半晌,他搖了搖頭:「沒什麼,他很好,你從小就喜歡他。到死都喜歡他。」

我坐在他對面,他乾脆轉身背對著我,中間隔著一張冰冷石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可若有一天你發現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難過,阿蓁,我,我總是在這裡的。」

我呆了呆:「你想說什麼呀?」

君瑋肩膀顫了顫,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沒再說話,腳邊小黃不停拽我裙角,不遠處佛桑花叢裡有彩蝶飛舞,看出它是想邀我過去撲蝴蝶。

想想君瑋大概是靈感突然來了,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進行創作,也就沒有打擾他,拖著小黃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涼亭。

***

慕言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身畔浮雲擾擾,看著道旁花開正盛的佛桑,我沮喪萬分地蹲在地上想,這些花已經持續奼紫嫣紅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長而堅強,幾時才謝得了啊。

小黃圍著我邊轉圈邊撲蝴蝶,連續轉了幾百個圈子,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它玩得已經很盡興,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去教公儀薰跳舞,趕緊拖著它去亭子裡找君瑋。

離小亭十來步遠,看到君瑋依然保持著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後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著白衣少年百里瑨。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看到百里瑨臉色很是尷尬,君瑋的聲音清澈,略有些隱忍:「那些話你總當我是信口開河,可我說的那些,沒有句不是真的,我喜歡你這麼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百里瑨呆呆坐在那裡,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瑋聞聲猛地回頭,估計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話都說不出來。百里瑨趕緊上前一步:「你、你別激動啊,我、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成不成?」

君瑋忍痛道:「你……」

百里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長得這麼好看,可為什麼不是女孩子啊!。」說完一溜煙跑了。君瑋在背後茫然地伸長手臂,還保持著要抓住他的姿勢。

我鎮定地伏在花叢裡拍拍小黃的腦袋:「你爹爹果然斷袖了,還一直試圖瞞著娘親,不過我們不能歧視他,他既然斷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沒有關系,娘親已經幫你找了一個新爹爹,新爹爹長得很好看,劍也使得好,還很會賺錢哦,你高興吧?」

小黃傷感地將頭埋在我懷中。

我補充道:「賺錢就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多燒雞吃。」

小黃撒著歡兒繼續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給公儀薰,意識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即便重生了身體,忘卻了從前記憶,更即便我跳得這樣慘不忍睹,連路過送點心的小廝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儀薰竟不動聲色地將每個被我跳得大為走形的動作次第復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裡新生的小樹,漸漸長大,枝條刺破蒼穹,開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青花。

我驚歎道:「你九節鞭使得這樣好,舞也跳得這樣好,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你就是那時的你麼,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過額際,是朵花蕾的模樣,也沒有收回,只是淡淡看著做出那樣柔軟姿態的右手,輕聲道:「子恪也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話畢收起手指像握住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誰需要我,這世間似乎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儀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語聲極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當我不知道,但我其實是曉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討厭我。於他而言,我不過是個累贅。許多事他不同我計較,因為他覺得我腦子有毛病。」

她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記憶裡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靜地說出這些話,聽得人心裡難受,自己卻沒什麼表情。

***

七日後是夏狩。據說公儀家自立門便將這習俗延續下來,為的是讓後世子孫不忘立門艱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裡忘了曾在馬背上建立的功勳。

我覺得這事做得很沒道理,歸根結底要銘記祖先的光榮也不是靠欺負幾只低等動物,動物又沒得罪你,動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儀斐散漫慣了,公儀家的優秀傳統能廢的被他廢完了,唯一保留的這項夏狩也失了莊嚴隆重,變成狩獵這日大家出來烤烤肉喝喝酒,順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學的才藝,沒想到很受歡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門客面前展現才華的女門客的歡迎。

一切只因愛情是人類永恆的主題,相親是永恆的主題的輔題。

可想這場合是多麼合適。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陽台上舞動天下,今日將會是一個輪回,天下無須再記起那跳著青花懸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麗影,但公儀斐要再記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涼薄秋意。野宴就設在後山一畦小湖旁,空地裡支起條大案,案側置了長凳,四圍有脈脈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瑋對好台詞,無論如何需要個契機,總不能宴正酣時公儀薰騰地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麼強大的想象力才能領悟你是興之所至歌舞助興而不是醉酒發神經啊……

我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屆時酒至半酣,看起來老實的君瑋借著微醺酒意大著膽子拱手向公儀斐:「聽聞公儀氏長女舞技卓絕,瑋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實瑋之幸,盼小姐賜瑋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瑋所思,瑋感激涕零。」

話說得這樣謙卑,公儀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壓抑著不快點頭:「君公子哪裡話,薰姐便去准備准備吧。」當然我們已經萬事俱備,不用准備就可以登場,但還是矜持地再下去准備一回。

排練台詞的時候君瑋發表意見:「為什麼要說這麼多書面語啊?」我耐心教導他:「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些文雅的語言來掩飾些禽獸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絕。」君瑋不解:「我有什麼禽獸想法啊?」

我覺得很憤怒:「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禽獸想法啊!」

一切就如我們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該是我,事到臨頭變成了公儀斐。試調時他不鹹不淡問了句:「什麼曲子?」

我抬頭答青花懸想。他愣了愣,隨即展顏,輕聲一笑:「這曲子斐倒會呢,不若讓斐代勞吧。」那樣的笑意融融,眼裡卻無半點笑意。

樂聲似泉水淌過林間晨風,公儀薰塗了墨綠脂蔻的指尖自淺色的水袖中露出,白絲軟鞋踩著琴音,就像那唯獨的一枝青花要攀著身體長出,卻被揚起的紗衣輕而易舉綁縛,那些動作有著禪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給公儀斐的還要令人驚歎佩服。

光線問題,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儀斐神色如何,難得的是沒錯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門客無不屏氣凝神,偶有兩聲情不自禁地輕歎,都被琴音掩過。看來在座的不愧知識分子,藝術鑒賞水平普遍不低,全場只有小黃一個在打瞌睡。

一曲舞罷,四下靜寂無聲。公儀薰雪白臉龐染出緋色,似冰天雪地間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視公儀斐的模樣,像是沒什麼可在乎,手指卻在身後緊緊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個稱贊,是在等著他的稱贊,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儀斐面前將琴抱走,他抬頭對上她目光,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這舞倒很別致,從前沒見薰姐跳過呢。」

我正覺奇怪,一向不多話的公儀薰已清潔冷冷地問出口:「怎麼會沒見過,他們說這是從前你做給我的曲子,我編給你的舞。」

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著實不妥,公儀斐斂了笑意微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麼?」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娘親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為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姑姑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為什麼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著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帶來的琴,他大約是來還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麼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麼可同她爭的,你事事比她強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麼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緋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定,握著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並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響起極輕蔑的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於身體出現,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確控制身體,協調能力天生欠缺,為了讓那些意到形卻未十足到的舞步臻於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而執著,可一個連曾經也沒有的魅,她是為何而執著?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麼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只是爭強好勝。我想,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裡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裡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不關我什麼事,但就像一只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瑋看我悶悶不樂,著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我的球技著實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瑋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常靠蹴鞠一決勝負。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師傅哭訴,最後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舊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別時再三囑咐我務必照顧好自己,有點躊躇對抗性這麼強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現怎麼辦呢,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游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發地對君瑋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別院著實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宮不同,山野裡的鞠場未有短牆框圍,只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細網,做了個風流眼,對抗的兩隊哪隊能將球踢過風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贏得一籌,最後以籌數多少定勝負。場上兩隊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後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只要我站在風流眼附近,就不敢貿然將球踢過來,擔心球不長眼將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後每當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流眼底下站著,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為了逃避洗碗琢磨出來的解數也在君瑋的配合下得到穩定發揮,拐躡搭蹬之間,揚腳險險踢進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瑋怎麼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瑋拉我到場邊棵大樹下歇著,候在旁的小廝趕緊遞來涼荼汗巾。分在敵隊的百里瑨樂顛顛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瑋拿腳尖沿著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准踏進來。」

百里瑨抬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著肩膀委屈道:「為什麼啊?」

君瑋揚了揚眉:「你說呢?」

百里瑨認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麼,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瑋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為什麼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里瑨呆了一下,低頭囁嚅:「運、運氣不好。」

君瑋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別人運氣不好?!」

百里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氣不好啊,怎麼知道踢球過去會那麼准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著她踢……」

君瑋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

百里瑨小心翼翼看君瑋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

君瑋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我把百里瑨拉進樹蔭裡:「那你快道。」

百里瑨紅著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麼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啊?」

百里瑨:「……」

君瑋:「……」

***

比賽沒完,眾目睽睽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沒有上場機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抬頭看天高雲淡,不遠處水藍風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瑋抱著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瑋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筋疲力盡懨懨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和君瑋討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里瑨忽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嚇一跳,手裡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麼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著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雅到極致的藍,絢金的佛桑花海裡,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將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我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閒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制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裡,腳已經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再此時,趕緊朝君瑋背後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麼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瑋背後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很想這麼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現,想著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面,這次絕對不能這麼衰下去了,一定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裡風雅地餵個魚撫個琴什麼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面前經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鬆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麼又有點失望,耷拉著腦袋從君瑋背後出來,百里瑨還在小聲感歎:「嘖嘖,長得真是好看,其實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瑋冷冷掃了他一眼,百里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衣公子這四個字,我想起方才看到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確是跟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馬瞪了百里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沒忍住:「他們哪裡有很配了,明明一點都不配。」

百里瑨面帶迷茫,做出個詢問的表情。

我握緊拳頭想揍他:「快點說他們一點都不配,你當著我的面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里瑨愣了愣:「慕言?誰啊?」

我瞪著他:「你剛才說的藍衣公子啊,他是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著他說出來,「是我的未婚夫婿。」

「啪」,君瑋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麼話,被湊過來的百里瑨驚訝打斷:「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麼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著鞋尖:「……會被揍的。」

百里瑨忽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步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後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時挺該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繼續和百里瑨說:「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後穩穩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只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著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著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著實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實從他懷裡站起來,老老實實耷拉著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敲著折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錯認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裡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認識得還挺深刻。」

我乾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著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瑋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裡餵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說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瑋,他了解地笑了笑,點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現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瑋:「你臉色怎麼那麼白。」邊說邊要走近點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瑋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里瑨稱贊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麼說,女孩子怎麼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著我卻又篤定地補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隨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扎堆玩游戲。」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不放心,抬頭為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俗吧?那我經常和君瑋他們能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瑋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衛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俗。」

我頓時鬆一口氣,前後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啊!為什麼要認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著扇子贊許地看著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

說話間蹴鞠的下半場已經開始,我們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著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場上,我忍笑將身子挨著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進尺點,是不是像這樣?」

他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下,一把將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從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黃衣小姑娘正好偏頭回來興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著我們,後面的話半響沒說出來,大概是她們唐國民風著實閉塞不開放,我朝她比了個鬼臉。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聲又別過頭。

一看就知道是要問慕言關於蹴鞠的問題,百里瑨覺得覺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讓我很沒有好感,握著慕言的手悄悄問他:「連蹴鞠是什麼都不曉得的姑娘很沒文化對不對?」慕言揉了揉我頭髮,搖頭笑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同慕言一起的這個黃易小姑娘據說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來山上看佛桑花,便讓她跟著上山。

原本以為佛桑花開了才能見到慕言,雖然提前見面,他卻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去趙國途中逗留幾日,我覺得有點沮喪,但一想到連這一次見面都是額外賺來的,就覺得還是很值得。

他是要趕赴趙國,其實途中無需專門繞道來柸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儀斐商議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鴿子都死絕了。想到這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很開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顯比往常忙碌許多,早上陪我看了場蹴鞠,用過午飯後便同公儀斐閉門密談,直到晚飯也不見人影,我想著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准時間差不多他該回來了,正要出門卻想起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他是住哪個院子的來著?都這個時辰了再讓丫鬟契去打聽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悶悶不樂地關了窗戶准備睡覺。

嗒,嗒,嗒,正要熄燈,窗戶卻被輕叩三聲,胸口的鮫珠簡直要從喉嚨冒出來。我趕緊去開窗,未栓緊的窗扇卻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慕言手中抱了幾卷書帛翻窗進來,隨意將書冊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沖我招招手:「過來。」

我目瞪口呆走過去坐到他對面,轉頭去看看窗戶,又看看他:「為什麼有門不走走窗戶啊?」

他拿了根細長的銀針挑案上的燈芯,燭火裡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會這種事,你見過有誰走正門的?」

我咬著舌頭:「你是來同、同我幽會的?可、可我不曉得該怎麼幽會,我娘都沒有教過我。」

他肩膀微微顫抖,我著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土?早曉得就該去跟君瑋打聽一下,那些姐姐們同喜歡的人幽會我雖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學的。」

燭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銀針,我才看清這人是在笑,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卻還在笑,我一邊惱火地瞪著他一邊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來真好看。等他笑夠了,卻抬手撫上我眉梢,還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地問我:「皺著眉頭做什麼?看見我不開心麼?」

我把頭轉向一邊:「可你笑話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撐著頭:「我怎麼會笑話你,這些事情若是你樣樣都懂,我才要生氣。」

我有點懷疑:「真的?那你今天來是來教我的麼?」

他搖頭笑笑:「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聽教人幽會這個說法。」話罷執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除了這個,我記得早上你要同我認錯來著,後來被打斷了,怎麼,現在想起來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我起身離開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還沒想起來?」

其實蹴鞠剛完我就反應過來,那時躲到君瑋身後,立刻從面前走過未有絲毫停頓的那個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麼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麼也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若是那樣,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一定被他親眼目睹,他生氣的一定是這件事,但要怎麼解釋?怎麼解釋都讓人很不好意思……他果然道:「看見我為什麼要躲起來?」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習慣性地垂頭,一垂頭卻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掙扎道:「才沒有……,」

他左手扣著椅子扶手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那我來猜猜看。」做出沉思的樣子來,眼睛卻望著我:「是因為和我重逢竟然沒有戴著最好看的首飾,穿著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驚道:「你怎麼……」話到一半反應過來就這麼承認太丟臉了,趕緊道,「才沒有!」

他眼睛裡卻仿似落下萬千的星光,良久,將我拉進懷裡:「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緊,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打扮給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搖頭:「你沒有見過我最好看的模樣,我十七歲那時候,臉上沒有這道疤,連父親都說我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女兒,你要是那時候見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總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傷心,我抹著眼角緊緊摟住他脖子,說出一見面就想說給他聽的話:「我很想你。」

他沒有說話,卻更緊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時刻。

抬眼看到昏黃的燭火,就像茫茫孤夜裡搖曳的唯一一點希望,牆壁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兩個影子,仿若時光在這一刻停止,再也不會有離別和悲傷。

***

後半夜山中下了場大雨,早上起來空氣格外清新,慕言特地過來陪我用早飯,順便帶了只燒雞給小黃,小黃高興得直搖尾巴,對這個新爹爹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看來短期內是不會出現什麼親子問題。

拾掇完畢,兩人剛出院門,看到黃衣小姑娘尹棠兩腿生風急步而來,跑到我們跟前扶著腰喘了兩口氣,彎起眼晴天真地看著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賞會兒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嶇,小棠一個人出去,找不著回來的路可怎麼辦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著回來的路,為賞佛桑花公儀斐特地修了條青石小徑,你沿著那條路走到盡頭再返回來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還想說什麼卻一時無話可說。

我一邊推著慕言讓他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一邊親切地自告奮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沒事,要是尹姑娘不嫌棄,就由君姐姐來帶你賞花吧~」

眼看著慕言點個頭就要離開,尹棠著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棄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條路行不行?」

說話間慕言已被我推出老遠,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順勢走了。

我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尹棠,點頭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隨便說。」話罷也准備抬腳開溜。

尹棠躊躇一下狠狠跺腳:「你,你回來!」

我腳步沒停揮了揮手:「你跟上來。」

我的確是想散個步,我也的確不喜歡這個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異樣目光注視慕言,我沒揍她一頓就已經很可以了,此時此刻還能保持涵養,因為不曉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贏。此時是個好時機,我准備還是采取文明人的做.邊賞賞花邊和她講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後花木嬌艷的更嬌艷,挺拔的更挺拔,籠在皚皚晨霧裡似朦朧仙境。我還在醞釀第一句話該怎麼說,跟在身後的尹棠卻已開口,手從黃衣裡微微露出,擷著一朵剛摘落枝頭的重瓣佛桑:「你聽說過佛桑花的事沒有?」

我抬頭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著指間花:「說的是一個世家少爺與奉墨的丫鬟相愛,卻被他父親發現了,少爺被支出家門辦事,少爺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進後院一口枯井裡,他們騙少爺小丫鬟病死了,沒幾年,少爺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為妻,新婚的那夜,後院被填平的古井卻長出巨大花樹,開出妖異的花朵來,這花就是佛桑。你有沒有聽過風拂花樹的聲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腳步:「你想說什麼?」

她看我眼,別過頭去,嗓音竭力鎮定,還暗含著種與生俱來的天真:「你一足會覺得我很討厭,但不管你討不討厭我都要說,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樣,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是不能見容於世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

她抿了抿唇,拾眼看著我,「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會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徑旁有溪流淙淙,盤旋的虯枝將頭頂一方天幕遮起來,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實也曉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說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鮫珠生存的行屍,違背星辰法則的存在,而他還好好活著。

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指摘就分外難忍,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不動聲色。我鎮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說他喜歡我,只要他喜歡我,我們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點激動:「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麼出色。」她臉色漲得通紅,「那樣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樣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

那樣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該是我的姐姐瓊嬅。」

我吃驚地望著她:「你的姐姐是……唐國的瓊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驚,像是才反應過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著嘴唇半晌,突然把頭一揚:「想必你也猜出來了,我是唐國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並不想用身份壓著你。王姐從小就喜歡慕哥哥,我是市井長大的公主,從前並不知慕哥哥如何,還很不以為然,覺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國有難時慕哥哥他……」

話說到此處突然臉一紅,她惱火地看著我,「同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只要知道,為了慕哥哥好,他是應該選擇同誰成親,你和我們不同,不知道身處高位,所謂婚姻代表著什麼,你什麼都幫不到他,他們家也不會答應他娶你的,你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國的瓊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無論如何都是要分開的結局,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桑花的下場嗎?」

聽完她這一番話,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我本來是想趁著鳥語花香大家心情不錯將她說通,沒想到最後是她妄圖將我說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記東陸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觀,大家一直覺得若一場婚姻不能換取什麼,那這樣的婚姻算是什麼。

我雖然不反對為了國家利益而進行的王室聯姻,就如當年沈岸同宋凝,但卻私心裡覺得,一個負責任的國君,是不需要依靠犧牲誰的婚姻來換取國家利益的,所謂和親,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們生出來的價值難道僅僅是讓他們在這方面有所成就?顯然,國家對他們的要求比這要高得多,大家著實可以換個方向努力。

但這些話即使說出來也沒法說服眼前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實不是要和我講什麼大道理,她只是喜歡慕言罷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要借著門戶登對的名義,非要借著她姐姐的名義。

她瞪著我:「為什麼不回答,你在想什麼?」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這樣的姑娘著實很多,沒什麼特別,唐國的瓊嬅公主著實也只有一位。可東陸,卻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這樣一說必然將她惹火,她果然發火,牙齒咬得嘎崩響,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國的文昌公主葉蓁,東陸這許多公主,還有誰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謀?你若是聽說過瓊嬅公主的名號,就該知道整個唐國都將王姐視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國的國體受辱,唐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唐陳兩國交惡,一場惡戰避無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幫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會心懷愧疚麼?」

我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姑娘一襲黃衣黃裙,的確天姿國色,即便發火聲音裡也帶著不可矯飾的天真,說出的話卻不像是一國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我轉身站得直直地看著她:「你姐姐貴為公主,可知道什麼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親,養我者天下萬民。以天下萬民性命為代價的戰爭,豈是可以說發動就發動的?子民為之獻出生命也要保護的應是腳下的寸寸國土,而不是一個愚蠢公主的愛情。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幼稚的戰爭,也從未見過這樣令母國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著我,半天,幾乎都要哭了:「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說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了你和我們唐國交惡,他其實怎麼可能喜歡你,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湧出來,隨著說出「住口」兩個字,那些東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著噴在地上的血痕有點發愣,卻止不住喉嚨裡那些東西翻騰得越來越劇烈,張口又是一大灘血。對面的毓棠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沒見過吐血啊。不准告訴慕言。」話剛說完,突然沒了意識。

***

對我而言,一切只是睜眼閉眼之間,失去意識的那刻我就搞清楚發生什麼事。臨下山時君師父告訴過我,續命的鮫珠每過十個月會有三日蟄伏,三日裡所有法力都收束起來,屆時我和真正的死人沒兩樣,要當心不注意被人給埋了。

算起來自這顆鮫珠縫入胸中正好十個月,我卻忘記這件事,意識剛恢復過來時萬分驚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該怎麼辦,他們可千萬別把棺材給釘死啊。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戰戰兢兢睜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懷中。我都要被嚇傻了,看到他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側臉,蒼白的唇,這模樣倒像他也是個死人。

好半天,我顫抖著手去推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啞得要說不出話,高風掠過枯葉似的抖:「慕言,你怎麼了?」

話剛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抬頭,正看到他緩緩睜眼,昏黃燭光下,那總是含笑的眸子靜水無波:「你是終於醒了?還是,」他頓了頓,「我又在做夢?」

我有半刻搞不清狀況,但看著他一向清明此刻卻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我費力想朝他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我是個死人,死人無所謂死別的痛苦,但活著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沒有提前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這樣猝不及防,他一定以為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淚,手還沒夠上去,淚水已經啪嗒掉下來,正落在他唇邊。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深邃,手指撫上我淚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暗啞。

我抱住他試圖給我擦眼淚的手,咬著唇問他:「我嚇到你了對不對?」

他任我趴在胸口,抬起另一只手繼續給我擦眼淚,嚴實的床幃裡一握幽暗燭光.他修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我眼角,指間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發抖,語聲卻鎮定又肌容:「我知道,你會醒過來,你捨不得我。」話罷卻怔了怔,狀似無意地收回發抖的手,狀似無意地將它們隱入衣袖。

我假裝沒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聽到這些話的矜持小姐一樣小聲反駁:「你亂講。」但心裡卻暗暗贊同,他說得對,我捨不得他。他頓了頓,輕聲到:「是麼?我去問了君瑋,問他你有什麼願望,他說你想嫁給我,你從小就想嫁給我。」

我頓時一陣緊張,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塊筆直的長木頭。半晌,僵硬的下巴被抬起來,對上他隱約含笑的眸子:「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嗯?」

雖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只是一陣,而後便是濃濃的委屈,那些久遠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終於問起我,本來已經止住眼淚,又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咬著嘴唇,哽咽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個被蛇咬傷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畫給你,用木棒畫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個小姑娘,是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覺眼眶一熱,我趕緊抬手蓋住眼睛,吸了好一會兒氣才將眼淚憋回去,費力地想把這句話說完整:「從那時候我就喜歡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澤從指間溢出,是那些塵封的悲傷破土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從雁回山的初見到臨死的最後一刻,三年漫長尋找,回憶裡全是美好模樣,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絕望只有自己曉得,明明我是那麼用心那麼認真地在找他。

我捂著眼睛將頭埋進他胸口:「那些來求親的人,父親想把我嫁給他們,我沒有答應,我要找到你啊。送給你的那幅畫,我請人將它刻在了洞裡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個山洞,看到那幅畫,就會知道那個小姑娘在等你。」

眼淚穿過指縫,一定將他的衣襟打濕了,我吸了吸鼻子從他胸膛上爬起來,收拾好那些被回憶觸及的傷感情緒,用袖子抹乾眼睛,努力咧出一個笑來:「還好,最後我還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靜靜看了我許久,看得我都開始緊張,卻只是沉默著拾手取掉了我挽髮的絲帶。頭髮就這樣散下來。我忐忑地回想剛才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不對,還沒想明白,已經被拉下來變成側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對的姿勢,身後被墊了厚厚的錦被,我身上的確涼,其實倒並不覺得冷。

他左手撐著頭,右手放在我耳後,像是很感興趣地玩弄那一處頭髮,半響,才輕輕道:「你說的那些,我都記得,那時候我看著你,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轉眼你就長得這麼大,可以同我成親了。」

我槐在瓷枕上緊緊握住他胸前的衣襟,想他還記得,他竟然還記得,克制不住地就攀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親完才反應過來做了什麼,但更震驚的是突然想起他剛才那句話。他說的是,我可以同他成親了?

我呆了會兒,立刻爬起來四下張望,才發現不大對頭,此時所躺的絕不是我房中那張床,伸手挑開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絲楠木的寬踏板,踏板外竟還垂了一重帷帳。

燭火終於有些明亮,看出朦朧的兩段龍鳳喜燭,聳在高高的燈台裡,在床帷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我艱難地回過頭來,慕言正枕著手臂看著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紅喜服,漆黑的頭髮順若泛冷光的瓷枕鋪下來,鴛鴦戲水的鸞被被壓在身下,衣襟處的顏色明顯比別處深許多,是被我的眼淚打濕了。

芙蓉帳合起來的這方狹小空間,鋪天蓋地的紅。我指尖發抖,手指撫上胸口,感覺那裡在劇烈跳動,一定是幻覺,我緊緊閉上眼睛,想怎麼可能。朦朧中卻被拉下來夠著他胸口,清冷語聲響在耳側,喑含了熟悉的戲謔:「要害羞也晚了點兒,我抱著你走過禮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禮,待百年後,你必然是要葬在我慕家的祖墳了。」

我還是閉上眼睛,臉卻緊挨住他胸膛,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可是,可是......」

他重復道:「可是?」

我伸手抱住他,緩了好久:「為什麼?」

他沉默陣,低聲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不太明白,抬頭問他:「什麼?」

他皺了皺眉,淡淡道:「一個男人,即使再無能,起碼要會保護兩樣東西,腳下的土地,懷裡的女人。」頓了頓,緩聲道,「那時你無聲無息躺在我面前,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了想,將身子撐起來一點,很認真地看著位眼睛:「你是無所不能的。」

他和我對視一會兒,眼裡浮起一絲笑意:「哦,我確實是無所不能的。」

我愣了:「你都不謙虛的,這種時候,一般大家都會謙虛一下啊,說我其實沒有那麼萬能,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控制什麼的……」

他了然道:「你又想做什麼?」

我洩氣地趴在他胸膛上:「然後我就可以溫柔地安慰你啊......」

他低笑道:「和初見時一樣,長得這麼大了,卻還像個孩子。」

我繃緊臉:「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他毫無愧色,雲淡風輕地看我一眼:「還好。」

我嚴肅道:「你敢嫌棄我的話,我也會嫌棄你的。」

他饒有興味:「說說看,你會怎麼嫌棄我?」

我想半天,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嫌棄他,瞪了他一眼,卻沒有任何威懾力,巷想不要和他計較,正要建議大家先睡覺,正事擱到明天再說,他的手卻攬過關,閒閒停在我腰際,輕鬆摟我便貼近他。

那種風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緩緩響在耳側:「那時候我告訴你,那些事有載在,你只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這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我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卻還是嗯道:「那時候我答應你了。」

他笑了笑,一只手貼上我胸口:「要記在這個地方,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好好活著,你是我妻子,這是妻子的責任和義務,絕不能再像從前,只是嘴上說說。」

我趴在他胸口,用力地點點頭,可想想覺得不對,我一直都言出必行,什麼時候只是嘴上說說了?但是活著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理解,他大概一直以為我沒有呼吸沒有知覺,和活著的人的所有不同都只是修習華胥引所致。

我無法告訴他,其實我已經死了,就算在他面前這樣活蹦亂跳,不過是托鮫珠的福而已。有時候我希望他知道,可有時候,我又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就這樣躺了一會兒,我都要睡著,他伸手將我垂落到額前的髮絲挽到耳後,手指就停在耳畔的髮梢,輕聲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並不是我不想知道。」

一聽這話題,我瞌唾都醒了一半,頓時感到緊張。真是瞞了他太多事情,可瞞著他的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可以著無其事講給他聽的。我小聲道:「都這麼晚了,我要睡著了……」

假如我這樣說,他一般都會順著我,可這次卻像完全沒聽到我微弱的抗拒,反而抬起我的下巴,讓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良久,他低聲道:「我是陳國人,你是衛國人,陳國滅了衛國,阿拂,你會不會恨我?」

我頓時鬆一口氣,原來是這件事,還好。

從前君瑋也這樣擔心我,但這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假如我未曾以身殉國,還是一位亡國公主,要對得起為家國戰死的衛國的好兒郎,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和陳國人交好。

可衛公主葉蓁已死。

我從未後悔那日從城牆之上飛身而下,也不覺得這有多麼崇高,葉家統治衛國八十六載,亡在父王這一代,社稷死得這樣平靜,而王室積攢了八十六年的威嚴頃刻崩塌,葉家人本不該再有臉面活在世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除了我大家好似都還活得很安好。後來也想明白了,我認為理所應當的事,別人不定看得重要,不一定就是我對他們錯,只是每個人活在世上,心中有自己的一本原則。

君師父將我救活,給我起了君拂的名字,希望我將前塵往事一並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不用再背負的責任自然應該忘掉,但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執著的感情為什麼要忘掉呢?

假如成為君拂就要忘掉慕言,像一張白紙樣地活過來,就像重新凝聚的一只魅,那就算再活過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想到這裡突然有些明白公儀薰的感受,那些好的事情,是應該一輩子銘記的。

慕言問我會不會恨他,表情還那樣嚴肅,想想還是覺得驚訝,我往他懷裡挨挨:「你很在意陳國滅掉衛國這件事麼?」

他沒說話。

我沉思了會兒,說:「其實假如衛國足夠強大,而陳國積弱積貧,那衛國也一定會找准時間吞並陳國的,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曉得國與國的博弈不像世人所想那樣簡單,衛國不能存活,不是因蒼天無道,而是衛王室不仁,不是陳國,也會是其他國家來吞役它。所有的毀滅都是從內因而起,外因說到底也只是推力罷了。雖然亡國令人心酸,可也沒什麼好怪陳國的。這樣狼奔豸突的亂世,不能成為狼豸,毀滅便是注定,是衛王沒有看清。在其位,謀其事,當其責,你是陳國的將軍,全力一戰是為家為國,衛國那些身死的好男兒,拼死一戰是保家衛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不是說誰做了什麼誰就對了,誰做了斗麼誰就錯了。」

說完這些話覺得那個姿勢躺著不舒服,剛想抱著他爬上去一點,抬頭正撞上他望住我的目光:「你剛才說,我是誰?」

我還是爬上去一點,偷眼看他的神色,斟酌道:「秦紫煙說你是覆敵殺將破城的將軍,我知道陳國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也姓慕,是叫慕綏風,那是你麼。」

我大膽地摟住他的脖子,「可我還是喜歡你叫慕言這是你告訴我的名字。」

他的手指掠過我肩頭髮梢:「那陳國的世子蘇譽呢,你不恨他手下的將軍,也不恨他手下的士卒,那你恨發動那場戰爭的他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衛國百姓本就過得不好,卻寧願以身為盾阻擋陳國進犯的鐵騎,是因他們曉得最淒慘的莫過於亡國奴。雖然最後是蘇譽勝了,他要怎麼來處置衛國都是他的自由,但我私心裡卻希望衛國百姓篚在他的統治下過得好一些。但多半是癡心妄想吧,歷史上還未曾有過這種先例,亡國的從來都是受盡欺壓凌辱,要比本國的國民矮人一等的。」

我說完覺得心裡有點悶,想想道,「為什麼我們要在新婚之夜討論國事啊,我雖然沒有成過親,但是也沒有聽說洞房花燭夜得做這樣的事呀,你不要因為我什麼都不懂就來糊弄我。」又想起好不容易成一次親,走那些儀式的時候竟然毫無意識,苦著臉道,「而且那些盛大隆重的儀式我都沒有看到,醒來就躺在床上了,一點新嫁娘的癮都沒過到。」

他難得地竟然沒有反駁我,還一反常態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答非所問道:「找一天,我一並補給你。」

我接著他,安心地點了點頭:「嗯,你先欠著。」

燭火越發淡,想是喜燭將要燃盡,朦朧中聽見他低聲道:「我聽說,成親這一夜,若是龍鳳喜燭順利燃到頭,這對夫妻便能平平安安白頭到老。」

我愣了一下,立刻要爬起來。

他一把捉住我:「好好的又怎麼了?」

我還是拼命虺起來去挑開床帷,百忙裡回頭瞪了他一眼:「去守著燭火呀,你怎麼不早點說,萬一不小心滅了怎麼辦,呀你放開我。」

但他牢牢把我固定住:「已經快要燃完了,頂多不過十聲它就會熄掉,不信你數數。」

果然不過十聲,室內一片漆黑,我並不相信這些所謂的傳說,卻還是安心地想,龍風燭順利燃到盡頭,將來無論多麼困難,這會是一個好兆頭,會在那些不好的時候給人勇氣和安慰。

我摟住慕言的脖子,一下子又覺得很開心,問他:「喂,坦白地講,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頓了一會兒:「坦白地講,我不想說。」

我起身要下床:「一點都不坦白,不想成這個親了。」

他完全沒有挽留,慢悠悠道:「親已經成了,這會兒是洞房花燭,你回去睡也好,省得今晚我睡不安穩。」

我頭扎回來撲到他身上,還使勁蹭了蹭:「那我就不走了,就讓你睡不安穩。」

他竟然沒有回答,我好奇地繼續蹭兩下,聽到他壓抑的聲音從頭項傳來:「下來。」

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到什麼,覺得臉上騰地一紅,輕手輕腳從他身上下來。天人交戰了一會兒,又湊過去在他眼睛上親了親,還試著舔了舔,表示不成敬意的安慰。

本來打算親完就去牆角睡覺的,被他一把抓住,眼睜睜看著那涼薄的唇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樣慢悠悠地貼過來,卻力度十足將我狠狠折騰了一回,折騰完了還涼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才醒過來,身體不好,他定不會怎麼樣,我覺得此時不敢更待何時,但看看他涼悠悠的眼神,捂著嘴唇委委屈屈滾到了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