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蘇珩的壽辰。傳聞陳侯久病不愈,八月初便移居荼山安樂宮靜養,朝上由世子蘇謄監國。由此,是日百官皆赴安樂宮上壽。
自十日起,上至公卿下至官奴,賀禮就一沓沓送上荼山,山道上被車輪壓出兩道深深的轍痕,也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
其實給上級送禮也是一門學問,要送得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花了心思,但是又不能太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謹守本分。君瑋在機緣之下弄到了一份禮單,結果我們失望的發現那上面基本上是各地的土特產,只是不那麼容易弄到的土特產,果然是既有新意又不是那麼太有新意。
只有祁安郡的郡守沒怎麼走尋常路,送了個樂姬給陳侯。君瑋感歎地搖搖頭:「這個祁安郡守也太急功近利了些,這麼出風頭不是明擺著遭人恨嗎?」
我想了半天:「祁安郡歷來以曲藝藝術的繁榮享譽於諸侯國之間,該不會樂姬就是他們那邊的土特產吧哈哈哈。」結果還沒笑完君師父就跨進房門,帶來三張人皮面具,據他解釋,一張是祁安郡郡守,一張是郡守的小廝,還有一張正是我口中的「土特產」樂姬……
我們將要這樣混進荼山安樂宮,可當我試探地戴上那張人皮面具時,赫然發現菱花鏡中映出的竟是慕容安的樣子。
君師父良久地注視鏡子裡我的臉,淡淡道:「筵席上你用這張臉出現,蘇珩一定單獨留你問話,屆時機靈些,找到時機讓他飲下你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掙扎道:「一定要用這個模樣麼,一定會悲劇的啊,戲裡都這麼演,翩翩公子年少時邂逅曼妙少女嗎,在少女死後五湖四海地收集替身。蘇珩他看到我一定以為我是慕容安再生,到時候我就會被他當成替身收進後宮,搞不好還會當庭封個如夫人……」
君師父撫著額頭打斷我的話,轉頭對君瑋道:「你同阿拂說說,一個正常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死了二十多年後,看到另一個和自己的女人長的很像的年輕姑娘,他會首先想到什麼?」
君瑋抓了抓頭,以一個小說家的思維試探道:「上天憐憫自己對她多年的思念,讓她重生來和自己再續前緣?」
君師父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們倆,嘴角顫抖著道:「我以為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這個姑娘會不會是自己的女兒……」
***
按照計劃混入安樂宮。君師父在扮演祁安郡守這件事上真是天賦異稟,縱使在本尊的老熟人面前也是如魚得水,極大的增強了我和君瑋的安全感。
未幾,挨到午時,陳侯於子花樓下大宴群臣,百官次第入垂僦捌方住蚴倬啤?
宮女領著我候在幾株桂花樹後,是一個完全不能偷窺的位置。不遠處傳來觥籌交錯之聲,良久,宦侍終於唱響了我的名字。我聽到那一聲尖細的嗓子,「宣,祁安慕容蝶」。
眾目睽睽之下抱著琴走上那條青石鋪成的翠色長道,想到除了殉國那一回,這輩子還沒有得到過這麼多人的關注。各種意味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密實的蛛網橫亙在我面前,這些人一定覺得慕容安很漂亮,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心中所想。
驀然有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錯覺,而腳下一步一步,都像是牽動著什麼並不存在的鈴鐺聲。靠近琴台時,終於看清那個撐腮倚在王座上的男人,這是二十三年後的蘇珩。陳國尚水德而崇黑,他仍是一襲玄袍,粗略一算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面容卻顯得極為年輕,臉上略有病容,仍掩不住一派國君威僅,多年沉澱後氣質更加冷漠沉靜,與年少時不可同日而語。
我能這樣細節地描述他的外貌,因那個角度剛剛好,他的目光就放在我臉上,明顯已經研究了好長時間了。從未看到過如此含意豐富的目光,憂郁得似淒淒紅葉,迷茫得似沉沉月色,躍動得似燦燦星子,卻歸於一派沉寂的濃黑。
我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彈完整支曲子,一個音也沒有錯,覺得自己真是仗義,雖然假扮這個樂姬不太好意思,卻幫助他們再一次將祁安的曲藝藝術發揚光大了……一切如君師父所說,群臣通恭賀之後,陳侯很早便離席,而不久之後,我被一個宦侍帶到長安樓上,正是蘇珩貫休憩之地。已近未時,秋陽泛白,這個將我召來的人背對著我,正擦拭把鋒利的長劍。宦侍拉好背後的門,「吱呀」一聲,他終於轉過身來,劍就抵在我的脖子上:「你是誰?」
按照君師父的意思,我越是像慕容安蘇珩越是會覺得我是他女兒,而且因鮫珠的緣故,我的血本來就能和其他各種血液相融,這也很方便滴血認親,若我能以這種方式取得蘇珩的信任,那要讓他飲下我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就簡直易如反掌。
雖然覺得這件事有幾分冒險,但泠泠劍光之下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伸手將劍推開一點點,偏頭看著他,那是慕容安常做的動作,而她上挑的眉眼一向在此時最蠱惑人心:「照顧我的師父去世了,臨死前告訴我,我有個同胞的哥哥,他叫蘇譽,我的母親是方山紅葉林的慕容安,我的父親,是陳國的蘇珩。」
肩上的長劍不穩地一頓。所有的一切都能對上號,這件事,他沒有理由不相信。若是慕容安當年果然是生下一對雙胞胎,按照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將女兒留下獨自撫養。在他怔忪得幾乎震驚的神情裡,我走近一步,輕聲道:「你想不想再見母親一面,父親。」
長劍「鐺」一聲落地,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蒼白面容裡浮出一絲痛色,啞聲道:「你們長得很像。」
***
華胥調在長安樓上裊裊響起,這含著幽禪之意的調子,沉寂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只是沒想到將蘇珩騙入華胥幻境如此容易,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急智和鎮定征服,慕言說自從嫁給他我就變得天比一天更聰明,姑且當做他是對的吧。
其實這二十三年,看得出蘇珩沒有忘記過慕容安,可若切再回到當初,回到文侯威逼他的那個時刻,他真的就會吸取教訓做出不同於從前的選擇?老實說,我沒有什麼把握。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卻是不能不。我不知在蘇珩心中如何定義失去慕容安,這感情沉澱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點還是愛多一點?或者他毫無猶疑地讓我為他織出這夢境只是想再見她面做一個了斷?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暈出現在眼前,我抱著琴正要移步進去,君師父不知在何時出現,待反應過來時兩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沒記錯的話,這正是方山的紅葉林,白日生機勃勃,夜裡枯死無聲。
我欲開口詢問,君師父卻先一步出聲:「真是巧,正趕上文侯派人接蘇珩回吳城那日。」頓了頓,又道:「師父被拋棄的那一日。」順著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遠處的水潭旁立了兩個武將打扮的男子。我回頭道:「您跟著我做什麼呀。」
問出這問題時已經猜到答案,但聽他回答還是感到心驚,因在我心中君師父一向不是個好殺之人,他這輩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藥,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順利毒死但後來還是詐屍了……就是這樣的君師父,此時卻表情狠厲:「我說過,若是他今次仍是選擇王位,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華胥之境只能用虛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卻只是將過去重現,令蘇珩再做一次選擇,無所謂虛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蘇珩選擇王位,一切便與現實沒什麼不同,即便不帶他離開,他也遲早會醒來,若想讓他醒不來,只有在幻境中殺了他。
我想,君師父潛意識呈可能還是覺得蘇珩會選擇王座。這就像我當初殉國,縱然如今這具已死之身產生種種不便,可若時光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從衛國的高牆上跳下去。
坐在出紅葉林必經的一株老楓上等著蘇珩,為了讓他一眼看到,瑤琴就放在膝蓋上,撥出叮叮咚咚的調子。馬蹄聲疾馳而至,到樹前十丈遠時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頭看著我:「師父守在這裡,是還有什麼吩咐?」
我仔細打量他,從眼前的這張臉上,完全看不出日後的悲痛,大約人都是這樣,放棄圖一時痛快,失去後始知珍惜。我抱著瑤琴撐著腮,看夠了之後搖搖頭:「我不是慕容安,不過蘇珩,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
現實中反彈華胥調,幻境中事便能顯現在塵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彈華胥調,塵世中事亦能在夢中展現。撥起最後一個音,被虯枝割碎的陽光裡,今日後發生的事一件件鋪開在半空中。
龍鳳喜蠟燃出的明明燭光裡,他新娶的夫人靜靜倚在床沿,而他眉頭深鎖坐在軒窗下,執起酒壺一盞接一盞地豪飲。
被加封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煙花散盡,君師父抱著剛足月的蘇譽出現在他面前:「她是魅,你也知道魅生育子嗣多麼困難。她死了,這是你們的孩子,你好好照顧他吧。」還有被困在瀝丘那夜,妖冶的紅蝶自她額間振翼而出,在他的懷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曲華胥調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刻,馬上的蘇珩緊緊鎖著眉,眸子漆黑得可怕:「這是……什麼?」握著馬韁的手在輕微地發抖。
我收起瑤琴來:「你覺得,這應該是什麼?」
他抿著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臨下看他半晌,不曉得為什麼就歎出一口氣來:「你也猜到了對不對,這是真的,這些事已經發生了二十三年,你以為現在的所有真實,不過是我受人所托為你編織的幻夢,雖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對她已毫無意義,可那個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來次你會選擇什麼……」
他額上浸出冷汗:「這太荒唐……」
我想了想,輕聲道:「現在我告訴你,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若選擇王座,就回到現實中繼續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陳王,若選擇慕容安……」
我頓了頓:「你再也回不了現實,但慕容安,她會在你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那座竹樓裡等你,等著你和她一世長安。」
我騙了他,他若選擇王座,藏在楓樹後的君師父鐵定一劍要了他的命。但選擇不就是這樣麼,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貴。
二月春風擾人視線,眨眼的瞬間,那匹黑色駿馬已嘶鳴一聲朝著林子深處揚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淺草被遠遠拋在身後。
我回頭朝樹後的君師父露出一個笑臉:「您猜猜看,他是去哪裡了?」邊說邊挑起手指撥了兩聲琴弦,眨眼間已在慕容安的竹樓外。
作為一個沒有呼吸的死人,最沒有壓力的就是做偷窺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發現,相比而言君師父就費力多了,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快隱蔽起來。
房中並未看到蘇珩,透過啟開的軒窗,發現慕容安靜立在一座屏風前。本以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許久,未見她移動哪怕一分。
我拿不准方才撥出的兩個音是讓我們快進到了什麼時候,按理說應該是一盞荼之後,若蘇珩是回來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該出現了,難道,他縱馬飛奔卻不是回來找她的?
我探尋地看向君師父,他根本無暇理我,目光全數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門嘎一聲被推開,少年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扣上,我撫著胸口覺得一塊大石頭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動了動,卻沒有回頭:「我是怎麼說的?若是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不過半日你就忘了?」
房中一時無聲,蘇珩發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於鎮定下來,五步的距離,他要握住她卻被她不動聲色躲過,可終究是他的動作更快,就像是他們比劍,自第一次勝過她,他從來是不緊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終於還是被他握住右手,一個用力狠狠扯入懷中,就像他從來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能讓她屈服。求她原諒是沒用的,只能令她屈服。
他閉了閉眼睛,更緊地摟住她:「我不會再離開。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著頭,大片的水澤滑過指縫,滑過臉頰,一滴一滴,靜靜落在他肩頭。
同君師父一起步出蘇珩的華胥之境,他一直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著實要算圓滿結局,搞不懂他還在不滿什麼。
也許是為慕容安不值,兜兜轉轉,蘇珩終於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麼,可她卻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盡善盡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比如慕言,我從前一直很擔心他這麼萬能會不會藍顏薄命,幸虧他娶了我,所娶的妻子是個死人,這不完美的姻緣大約能讓神明放他一馬吧,我想。
君師父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不愧是慕容安的徒弟。
榻上蘇珩面容平靜猶如熟睡,我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只是快速離開長安樓混出安樂宮,因最遲明日宮人一定發現陳侯薨逝,他這年齡明顯不到壽終正寢,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嫌疑最大的個。
蘇珩誠然是死在華胥引之下,我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刺客,倒像是又做成一樁生意,只是滿足人心欲望罷了。
歷經浮世繁華,他最想要的還是和她一世長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一個她還活著的夢境,公道得很。
推開外間大門,侯在門外的小宦侍殷勤施了個禮,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道:「陛下好不容易睡著,公公多操心,切勿讓旁人擾了陛下清靜,奴婢的琴弦斷了,不知何處能夠修繕,好趕在陛下醒來之前同他彈奏方才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趕緊著了個宮女領我去修琴,自己則兢兢業業地守在蘇珩寢居外。
回頭再望一眼長安樓,雀簷在秋陽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樓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蘇珩找到了他的長安,而刺陳的任務已完成,得趕緊找到百里瑨把我的身份換回來,回去柸中等著慕言,我也就找到了我的長安。
想到這裡由衷地覺得愉快起來。頭項是秋陽和煦,耳邊是秋蟲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腳下是秋草郁郁,長安長安,多美好的兩個字。
***
耳邊響起劍擊之聲時,我正在考慮如何甩掉跟在身邊執意要領我去修琴的小宮女,嚇了一跳本能回頭,卻看到離面門不足兩寸遠的一柄劍鋒被另一把劍險險格開。
一瞬的愣怔裡,發現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許多持械攻來的黑衣侍衛,而本以為不知去向的君師父卻牢牢護在我身前揮劍抵擋。
第反應是一手刀將身邊同樣愣怔的宮女劈暈,第二反應是看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麼容易,陳侯之死多半敗露了。
君師父的劍術師承慕容安,雖不如蘇珩快速,但勝在靈動輕盈,捨劈砍而精練點刺,有生以來曾見他對敢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個人,可今次看上去競有些費力,這些黑衣侍從配合得太完美。
劍花繚亂,君師父僅能護著我步步防守,不多時便退到一處峭壁邊緣。我曉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陳侯將安樂宮修在荼山之巔,為的是將堪稱奇景的斷石峭崖收入宮中後花園,而此時君師父帶我主動退至此處,一旦走投無路就從這裡跳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考慮到他的出招風格,覺得更多是為我們尋找一個易守易攻的屏障。
果然,我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面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揮劍向我的那面被君師父嚴防死守,而且,沒有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他明顯比較能放得開手腳了。
情勢幾乎已經開始向我們扭轉,好幾個黑衣侍衛均命喪君師父劍下,卻突然從右前方閃過一道皓皓的劍光。
我不懂劍,那一瞬之間竟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攜著疾風之力狠狠劈開君師父設置的屏障,順勢擦過他肩臂帶起道血痕,又在頃刻間變幻招式直直向我而來,那百步之外穿透飛花落葉的優雅劍式,醞了無窮力量快似閃電的果斷劍招,我看清這個人,甚至看清劍柄處微光輕點勢如流星的湛藍寶石。
慕言。長劍一瞬間沒入我胸膛,剎那裡聽到鮫珠碎裂的微響,就像無聲的暗夜裡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一把握住似乎還要繼續深入的利劍,血順著指縫滑落,想要出聲阻止,可生命流逝得那樣快速,讓我幾乎沒有張口之力。秋陽白得慘淡,荒草在風中搖曳,他冷冷看著我,漆黑的眼睛銳利無情:「竟敢扮成我母親的模樣行刺我父王,果真以為陳目無人,能夠任你們來去自如為所欲為?」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想不明白他說的話,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被困在侍衛之間的君師父看到我,大喝一聲:「阿拂。」
混亂的視線裡,看到慕言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整個人都僵在那裡,持劍的手停在半空,劍鋒仍沒在我胸口。「慕……言……」
我咳出一口血來,往事如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恍惚半天,在剎那裡似醍醐灌項。
他是陳國的世子,我怎麼會沒有發現。
蘇譽,取母姓為慕,去興字為言,那些貴族門庭裡長年規整的優雅,那些久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儀,那個以十萬鐵騎踏平衛國,將天下耍得團團轉,天生就該成為一國之君的傳說中的蘇譽。
他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
怪不得成親那夜他問我陳國滅了衛國,我會不會恨他,還任我將他誤認做陳國的將軍。怪不得他從不過問我家裡的事,得知我身體的種種異常也沒有表現出震驚。因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可為什麼要瞞著我呢。我早說過,衛國滅亡是王室無道,公主殉國是在其位當其責,死過一次的君拂已不是從前的葉蓁,之所以這樣努力,只是想要為自己而活罷了。
歸根到底他是不相信我真的這樣看得開,若能早日明白我的心意,坦白告訴我他是蘇譽,又怎麼會這樣呢?天意如刀。天意果真如刀。
費力地抬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長手指伸過來,貼上我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摩挲著要撕掉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做了許久才做成功。面具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蒼白臉色更見蒼白。
我終於攢出一口氣來,卻無法抑制生命從破碎的鮫珠裡一寸寸流失。本就是天人兩隔,不止一次設想過和他永別時會是如何情景,沒想到會是這樣。
鮫珠完全碎裂,這具身體便會頃刻灰飛,我想這大約是不消片刻的事,卻奇怪地沒有半點恐懼,其實我這麼膽小。
只是不能讓他親眼看著我在他面前消失,一定不能。我還是想擠出一個笑容,至少讓他記得最後一面我是這樣笑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太多話想說,可,我搖頭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不要恨我。」
旋身翻下山崖時聽到背後他失聲叫我的名字,嗓音被耳邊風聲割裂,想著一切竟然這麼快就結束,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
眼淚還沒有落進鬢髮,腰間驀然被摟住,巖壁上劃過撕心的刺鳴,我艱難地張了張口:「為什麼要追上來……」
他啞聲道:「你說你會在柸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說話終於沒有那麼吃力,我閉上眼鏡,不敢看他的表情:「我不是要為自己開脫,你父親去得很安詳,他是自願讓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親,去到了一個有你母親在的世界,也許你會認為我是想用撒謊來挽救,可……」
他打斷我的話:「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點,別說話,我們先上去。」
蘇譽是何等聰明的人,在我跳下山崖時他就應該明白,我不是任性要讓他著急,是再沒有辦法了,可還是執意跟著我跳下來要將我救上去,什麼時候看到過他這樣自欺欺人。
我摟住他的脖子,埋進他肩窩:「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顫,聲音不穩:「若是喜歡我,就活下來,陪我一生一世。」
我笑了笑,盡量打起精神:「先不要上去,你這麼抱我會兒就好,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說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有一個地方叫做奈何橋,靈魂們就在那裡等著排隊過橋,橋的對面是一番新的人世,他們把過橋稱做輪回。」
他摟著我吊在半空中,緊得就像要將我揉進骨血,我離開他一點,看著他的眼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會在橋下等你的。你生來就該稱王於陳,建工於天下。不會為情所困,這樣最好了。我們約定三十年吧,三十年後你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們一起過奈何橋,入輪回道,這樣,說不定在另一世裡也還能做夫妻呢。」
他眼裡浮起痛色,我想伸手去揮開,他的唇貼在我額頭上:「但是我不在的話,你害怕怎麼辦?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他從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我怔了許久,心裡一時酸澀難當:「其實你不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害怕的,我已經長大了呀,只是經常會在你面前假裝害怕來撒嬌,讓你覺得不能丟開我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計,我……」
「我會害怕。」他低聲打斷我的話:「你不在的話,我會很害怕。」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髮鬢:「那麼我就不在那裡等著你了,我死後也陪在你身邊,等到三十年之約一到,我們一起去奈何橋好了。不過,說好的三十年之約,提前赴約的話,你可就找不到我了,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業,要成為世人稱頌的聖明君主,我想你帶著一身榮光來見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來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面色時不禁停了聲,試著探手在他眼簾劃出一個笑來:「生什麼氣呀,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軟劍在崖壁上劃出極深的口子,幾乎迸出火光,他抱著我往崖上騰挪,嗓音低啞得厲害:「不用許我什麼來生來世,我只要你此生此世。」
喉頭一哽,此生此世著實是不能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騰起之時顫抖地扎進抱住我的那只手臂,緊摟住我的桎梏毫無防備地鬆。
身體急速墜落之時,我聽到自己輕聲道:「記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後喜歡上別的女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最後所見是他面上不能置信的驚痛,藍色的身影模糊在我奪眶而出的眼淚中。漫天秋意,風中傳來他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這樣死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若早知這樣快就是訣別,我一定會時時跟著他,不會讓最後這段日子我們聚少離多。
但老天爺對我還是不錯了。去年深冬直至今日秋暮,就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中,我得到了我的寶物,他從來就是我的寶物。
人生無所謂長短,有時一瞬便是長長一世,有時一世也只是短短一瞬。一切都是宿命。當年長門僧斷言我是個命薄之人,他所言非虛,今日不過死於宿命罷了。
但慕言,我想,他一定會自責難過,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麼難過就好了,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