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華胥引之一世安(04)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麼。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麼,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麼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麼?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干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復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鹹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復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扎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裡,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麼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麼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裡。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麼,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麼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裡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麼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麼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兒月可活,夢境裡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裡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裡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麼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干什麼?」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裡詠的戲裡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裡,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麼,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麼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麼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麼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裡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只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麼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麼:「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著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抬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麼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

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著實經不得什麼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麼著急地找他,是有什麼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著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抬頭,勇敢地看著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麼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於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麼?」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個雜貨鋪老板?」

我愣了愣:「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於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麼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個雜貨鋪老板,若……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別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著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抬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於,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著,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著,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隨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穎川。據說穎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為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為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柸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麼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之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穎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了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著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復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只是想快點和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著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瑋終於逮到機會現身,牽著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身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麼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別想太多……」

***

君瑋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麼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只是靈光乍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為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為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萊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瑋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萊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櫃指點下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瑋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

這麼一座民風淳樸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麼。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著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驀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著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瑋不知什麼時候已到我身邊,拉著我只管埋頭朝前走,嘴裡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我覺得這家伙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隨他拉著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瑋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著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著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麼現實中從未發生,要麼早已成為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將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為心靈不夠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可是你暱,你還記得嗎,君瑋?」

他緊緊皺著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為他,他值得嗎?」

我抬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裡,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讓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捨不得的人。

在君瑋幫助下做完一桌豐盛大餐,其實他只是從旁指點順便燒火,從切萊下鍋到裝盤,全是我親力親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割到兩根手指,翻炒的時候又被迸出的滾油在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裡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是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瑋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著將冷掉的飯萊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著等著,恍惚入睡。朦朧中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睜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裡有他不想見的人,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麼面具。只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這麼晚了,怎麼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你也知道這麼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種撒嬌,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躊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著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裡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伙計打著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抬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麼,好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朧印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麼表情,心裡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麼印象,也不該是關於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只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著燭火的微光,我撐著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余光掃在我包扎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麼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麼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歎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麼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麼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鬆鬆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麼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痛,可我確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裡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著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扎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將腦袋埋進手臂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瑋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麼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

君瑋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麼會愛上我的來著?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恆,可我已沒有那麼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著花樣來討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並非歸於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時被稱為劍癡。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將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干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跡。於是,婦人將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裡迢迢而來卻不見想象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麼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

穎川並不如想象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麼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裡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並不怎麼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著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瑋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瑋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麼,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萊裡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瑋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麼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裡著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間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著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簷下,外間荼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著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部是為我准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瑋一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麼顯出愣怔神色,不確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著他,「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聽聞,當今天下於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的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來,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裡得知惠師父是個禮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從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裡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推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年,著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臨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短的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最高明的並非變幻多少套繁復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百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適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將如何呢?」

我低著頭試音:「怕不是我將如何,而是荊公子將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著頭繼續試音:

「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麼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復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抬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麼說並非為自己找台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

手指貼著琴弦游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並不是耳中聽到多麼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麼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麼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抬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抬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麼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麼呢?

***

一曲畢,幾瓣梨花隨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復雜地看著我。視線相接之時,抬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麼一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簣,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將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麼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著他,「穎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將鑄縷准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的身後。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將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裡來赴萊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著我,漆黑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復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麼早,在最初的計劃裡,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著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著我。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麼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只是討厭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將我捂著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著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別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只能抬頭深呼吸:「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麼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麼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聲:「要麼由在下贏回那紙契約,要麼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隨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淒慘。我覺得大約只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並沒有因為荊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只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於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麼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只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會。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晚上和我講的話太過分,所以想起來覺得應該哄一下我?」

他搖了搖頭,似乎看著別處:「你彈給我看和我彈給自己看,那不一樣,阿拂。」

我看著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彈給你多少次,你才會喜歡我暱?我想讓你立刻覺得感動,立刻喜歡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歡,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復雜地看了我眼,良久,緩聲道:「你還是太小了。」

***

這個夜晚就在這樣語焉不詳的句話中結束。第二天我跑去問君瑋,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太小了是什麼意思,結果他看我半天:「其實我說,你還不算是個女人吧,頂多是個女孩,不,女孩都說不上,前面還要加個小字才符合實際情況。」

被我握緊拳頭揍了頓。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話的確是那個意思,他覺得我太小了,是覺得我不夠嫵媚成熟。

怎樣才算是嫵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歡那樣的姑娘,我會努力變得那樣。這種為愛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鶯哥,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是沒有時間了。

只要能夠達到預定的目的,無論什麼樣的方法都可以一試。只是這一次,讓慕言喜歡上我真是太難。這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是個慢熱的人。

雖然被我那麼一鬧,害得慕言和荊家結下不小的梁子,可兩天後的試劍會也沒見他有不去參加的跡象。

才反應過來,他其實不一定是為了那把劍,不該公儀斐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人比劍重要,試劍會需破鑄劍爐的七星劍陣,正是劍客們各展所能之時,說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網羅之人。這才符合他一貫作風。

白天慕言和公儀斐基本不在客棧,君瑋幫我去穎川最大的一座青樓找來最紅的清倌,說是教導我所謂嫵媚女子的風情,真是虧他想得出來,但卻不失為一個速成的好辦法。

從小我就很會模仿,戰果可見宋凝,可見慕容安。因要去代替個人,不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樣,更要自眉眼間生出那人的情態,行止間描繪那人的風姿。君瑋請來的這個女子,她的一顰一笑我都記在心間。

如何將萬千言語凝於淡淡一瞥,如何將蘭花指且輕且緩托起荼盞,又如何將團扇扇面似掩非掩擋在唇前。學了一天,幾乎將她的每個姿態都成功復制下來,令君瑋贊不絕口,我卻始終覺得不大對勁。

直到這位花魁幫我畫完一個精致又濃重的妝容,才猛然發現問題所在,待君瑋將她送走,我捂著頭道:「今天一天白學了,你也勉強算個男人,有沒發現那些姿態固然嫵媚,風塵味卻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來我是打哪裡學來,到時候八成要挨打……」

君瑋憤怒道:「什麼叫我也勉強算個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點洩氣,「你這麼一說,倒的確是,可既要嫵媚又要端莊,這太有難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親當年不是被稱為整個衛宮最有儀態風姿的夫人麼?她的一舉一動,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瑋繼續道:「你母親如何對你父親,你便如何對慕言,這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這麼多錢……」

我想了想:「那你要負責幫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瑋不知道的是,我對母親的印象其實十分寡淡。王族親情本就漠然,況且我自小不長在她身邊。

自從十六歲回到衛宮,與她見面也是屈指可數。印象中,母親永遠妝容精致。父王的夫人們能歌善舞者眾,母親卻很不同,尤擅鑒酒。

有一次父親帶來一壇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親品鑒,我見過她執杯的模樣,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現成,窗外月色朦朧,我握著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瑋拿了根針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挑燈芯。

側頭正看到右手舉起投在牆上的影子,就像僧侶供奉的淨瓶。想起小時候師父不許我們下山看皮影戲,我和君瑋干脆自己找了蠟燭和幕布,用手指比作烏獸的模樣投在幕布上自娛自樂。用手肘推了推他,仰頭示意他看牆壁上那個像淨瓶一樣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從我手中將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來,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樣,十分勇猛地撲進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鬆,耗子立刻栽了個跟頭。

君瑋氣惱道:「好歹讓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揚了揚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麼久了,是你自己沒有抓好時機啊,該我了該我了,快比個兔子出來,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瑋皺眉:「那個太難了,我從小就不會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點點頭:「好吧那就兩只雄孔雀搶地盤,你先保持不動,等我過去啄你。」

孔雀喙剛挨下去,君瑋厲聲:「……喂你指甲那麼長還那麼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嚇了跳:「你也可以啄回來啊!那麼大聲做什麼?」

三聲敲門聲響,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已被推開。慕言抱著手面無表情靠在門旁看著我們。君瑋的手僵在半空中,還保持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我也是。燈花毫無征兆地嗶啵一聲,君瑋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聲道:「你們慢聊。」起身時用唇語示意我:有事大聲點,我就在隔壁。

君瑋前腳剛走,慕言後腳便將門鎖上,慢悠悠踱步過來,坐到我身旁,隨手翻開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進來的酒杯和酒壺,卻什麼話也沒說。

可越是這樣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覺得必須解釋一下,斟酌開口道:「君瑋是我哥哥,我們小時候就經常一起這樣玩兒的。」

他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你有三個哥哥,葉霽,葉祺,葉熙,我卻不知你還有個哥哥叫君瑋。」

心底猛地一驚,但只是瞬間,想來也是,他怎麼會讓來歷不明的女子跟在身邊。但看著他的神情,卻不是要和我閒話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從小陪我起長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樣的。」

他手中轉著瓷杯:「哦?原來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頓時緊張,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沒有什麼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兩小無猜,燭下對飲。」隨意掃了我一眼,「今日這番盛妝……」

背後的冷汗已將內衫打濕,戲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誤會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不好看,那我馬上去洗掉。」

話罷找來銅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臉上揩拭,卻聽到他在身後冷冷道:「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心底一涼,我勉強笑了笑,轉身問他:「那我到底是洗掉還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詳著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看到銅鏡裡自己的臉,我輕聲問他:「慕言,你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

話剛出口,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過那麼多次,已經無所謂丟不丟臉,只是那時我知道他會心疼,有時候其實是故意哭給他看,今次卻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撥門閂,抑住哭腔平靜道:「不是什麼好茶,慕公子慢用,我還有事,先出去趟……」

話未完握著門閂的手卻被另只手覆住,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壓抑著極大的怒氣:「這麼晚了,你還有什麼事需要出去?」

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准我出門透氣,我覺得有點要崩潰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你喜歡什麼樣子的?你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

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到,他一向沉著的臉色竟現出驚慌。使勁抓住我奮力掙扎的手,但手被禁錮住還可以用腳踢,這刻我的靈敏讓他很是挫敗,干脆一把摟住我將我緊緊抵在門背後:「你怎麼了,冷靜點。」

怎麼冷靜,我已經冷靜太久,連君瑋都覺得我有時候太過,太沒有自尊。

他不是說我像個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也沒怎麼。這一刻和他摟在一起讓我如此難受。可他還敢在我耳邊讓我不要胡鬧。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他有這麼大的力氣,我更用力地掙扎抵抗:「反正我做什麼你都生氣,看到我你就覺得很煩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見為淨,我已經很累了啊,你讓我離開靜下也不行嗎,你怎麼這麼惹人厭啊,說不定我想通了就不會纏著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人時間放棄所有反抗,而那觸感還在不斷加深,竟讓人有溫柔纏綿的錯覺。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嗚咽,愣道:「什麼?」

他離開我一些,拾手幫我擦眼淚:「不鬧了?」

我躲開他:「剛剛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靜靜看著我:「我在嫉妒。」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搞不懂情勢怎麼突然就這樣急轉直下,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你說……你說你在嫉妒?可怎麼會?你、你不是不喜歡我,覺得我很煩嗎?況且都說了我只是在和君瑋鬧著玩兒啊。」

他撫著額角歎了口氣:「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喜歡你,覺得你很煩?」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確是沒有這麼直白地說出來過,但還是立刻找到反駁的話:「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我。」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感、感覺不太到……」

他揉了揉額角:「算了。」手放下來時語聲卻變得嚴厲,「可這麼大的人了,專門跑去找別人鬧著玩兒這種事,你覺得合適嗎?要鬧著玩兒怎麼不來找我?」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瑋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子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瑋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態。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著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麼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將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麼一通搶白,我也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麼。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著我,不然我睡不著。」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將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裡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腰欽庋?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瞼,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麼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著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麼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抬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麼不回去睡覺?我睡著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唾不著?」

他卻沒有回握,看著我的目光復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麼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髮,就那麼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麼?」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裡來,是想將我關在這裡?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將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拼命搖頭,氣喘吁吁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麼夢境,我在這裡,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裡,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麼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裡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抬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

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裡,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稜,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著什麼。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麼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並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復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麼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髮,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鬆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髮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將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裡,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裡……」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只是一些。」將我摟進懷裡,「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於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麼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麼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麼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為什麼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麼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髮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麼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麼?」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麼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只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牆,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麼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後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模抱起,是那樣沉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只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麼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於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麼?」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麼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只秋蟲的啾鳴,庭院裡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斗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尾聲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隨著另一半鮫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只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人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裡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麼。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游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港台詞,但被華胥引禁錮過的精神游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復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於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裡,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著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匯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爭吵最終歸結於一聲杯子碎響,配合著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將孤的壽命分給王後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並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並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鮫珠能將睡意都淨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鮫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將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著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著睡著,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裡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姜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姜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淒慘。可姜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為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名目都是現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停」。插手這場戰事,按道理來說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適,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最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將結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事著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麼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問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著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塗,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國那次,你覺得如何才能讓趙王完全信服姜國的嫁禍之舉?」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繼續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表情:「……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被糾纏許久,才吝嗇地吐出兩個字:「人證。」秦紫煙是人證,這就是那時他一直尋找她的原因,也是為什麼最後她會留在趙國的原因。

這樣窩在他懷裡,同他家長裡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從前我就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他的支撐,當他要做出一個英明決斷,我會陪著他打開一個足夠寬廣的視野。如果能活得足夠久,再努力一點的話,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這些,心底就有個聲音安靜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後籠罩著的那層陰影?那層分別和死亡的陰影?

***

十一月,幾場霜降之後,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時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樣緩慢,關於分別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憊也是日日愈盛,他以為瞞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裝不曉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絕處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經打心底裡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之時,新請來的秘術士卻帶來祈盼多時的好消息:世間也許還存有另一顆封印了華胥引的鮫珠。

照他的理論,人世無獨物,萬事萬物都講究相生,這是造物法則。上古最初,不管華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人還是被人為封入,都不會違背造物法則,那麼九州之上,必定還存在著另外一顆滄海遺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可能讓它蒙塵已久,或者只是當作可供玩賞之物。

無意說那是上天垂簾,因不知這是不是命運開的另一個玩笑。負責任地講,它實在太喜歡和我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慕言開始在整個九州大陸尋找那顆傳說中的珠子的下落,盡管沒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

我這一生,似乎好運氣還沒有用盡。

七日之後,君師父來陳宮探視我,竟真的帶來消息,說姜國的宗祠裡正供奉著一顆明珠,傳說是上古遺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確然是一顆鮫珠。

冬月十二,陳國遣兵圍姜救趙,慕言親征姜國。這一次親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處。

出征的前夜,紅燭之下,他在我額際傷處畫下一枝白梅。銅鏡中,那淺淺花痕貼著鬢角長出,端麗又明艷,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為何,良久聽到他道:「原本是想給你畫眉,但你的眉本就長得漂亮,不用我畫已經很好。」

原來是這樣,他雖不喜歡我將回憶看得太重,但這些尋常夫妻常做的閨閣之事,他也想給我留下些回憶。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詳我:「畫得好不好?」

我點頭煞有介事點評:「嗯,一枝白梅出牆來,從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簾,微微瞇了眼,趕緊退到床角:「我說著玩兒的,你你你,你先不要過來。」

他靠近一步:「過來會怎樣?」

我繼續往後退:「那你要答應我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

他笑笑:「你覺得可能嗎?」

「……」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風干裂,我站在宮城上看著他,卻沒有送他出城門。

他答應我會很快回來,那麼這就不是一場分別。

或者即便在他未歸之時我先一步離世,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往他的身邊。書信每一日如鴻雁飛來,皆是他的字跡,那麼他就還是平安。我的體力卻漸漸不支,近日發現,連聽覺都不甚靈敏。捷報傳來那一日,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紛飛,我盛裝立在吳城的城牆之上,等待慕言凱旋而歸。

額際如他出征前夜,繪了白梅做飾,柔軟狐裘之下,水藍長裙迤邐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牆之下,看到臣子們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而城外白梅似有凌雲之意,雪中開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聞到彌漫的冷香。

執夙在一旁扶著我,一直試圖哄我回去:「陛下的聖駕要未時才能到城郊,此時方過巳時,又下了這樣大的雪……」

我搖搖頭:「他會提早回來的。」

執夙不相信,卻拿我沒有辦法。

巳時末刻,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凱旋之音落入耳際,伴著嚴整的行軍之聲,我輕聲問執夙:「你聽到了麼?」

未等到她的回答,卻看到石道盡頭一匹奔馬急速而來。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唯有漸近的馬蹄聲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底,我一把推開執夙的扶執,提著裙子沖下城樓。曳地的裙裾舞在風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馬,遙遙向我張開手臂。那一剎那,似乎有線光透過灰色的雲層,連那些厚重的鵝毛雪也變成六稜的冰花,輕盈透明起來。我撲進他的懷中,冰冷的鎧甲掠過手指,禁不住讓人打個寒顫,但看著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卻含著安心的笑,眼睛裡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觸摸他的臉,最後只是停在眉間:「我會煲燕窩粥了,回家做給你吃。」

他的唇緩緩勾起,握著我的手輕輕貼在他臉上:「真的能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