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真沒想到,他其實是個胸羅萬有之人,說出來的這番話有膽識有謀略,令人刮目相看。

  東方漸漸發白,園中群鳥歡歌,不絕如縷。顧歡睜開眼睛,聽著窗外清脆的鳥鳴,慢慢起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打仗歸來,她放縱了一下,今天難得地沒有像過去那樣早起練武,而是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好覺。

  高長恭的左臂有貫通傷,顧歡怕不小心碰到他的傷口,便沒有與他同床,而是睡在外間的小床上,如果他有什麼事,也好起身照顧。不過,高長恭睡得很熟,一夜都沒有動靜,也就沒有吵醒她。

  穿好衣服,她走進裡屋看了看,見高長恭還沒醒,便躡手躡腳地出房,悄悄掩上門,示意那些正打算進來灑掃庭院的僕從噤聲,這才到旁邊的廂房去洗漱。

  現在已是四月初,夏天的氣息開始瀰漫。所有的樹都枝繁葉茂,池中的荷花盡皆盛開,不少蜻蜓飛來飛去,園中到處鮮花綻放,讓人目不暇接。

  顧歡走在彩石鋪成的小徑上,心情十分舒暢,只覺得周身輕快,忍不住便想雀躍歡呼。站在池邊,看著蝴蝶在花葉間翩飛,燕子在樹窩間築巢,她順手折下一根柳枝,隨心所欲地邊舞邊唱,自得其樂。

  金陵美人橫吹笛,

  迎來燕子銜春泥。

  燕子築巢向柳堤,

  柳蔭深處傳來淺笑低語。

  江南春綠潤如雨,

  往來不濕行人衣。

  秦淮水暖煙波裡,

  綿綿春雨中有多情男女。

  唱繁華,頌太平,天遂人意,

  且聽絲竹悠揚管弦疾……

  聲音清亮,旋律悠揚,頓時吸引來不少人,卻都遠遠地站著,生怕打擾了她。

  韓子高已經起身,在院子裡練了一路拳腳槍法,正要進屋擦洗一下,便聽到隨風傳來的「金陵美人橫吹笛」。歌聲音韻婉轉,頗有江南風味。他愣了一下,大感親切,立刻循聲而去。

  剛走進花園,便看到許多婢女僕從站在牆邊,出神地看著荷花池的方向。他也就停下腳步,向那邊看去。

  微風習習,安靜的水邊柳枝輕揚,柔軟的葉子猶如翠玉,一片片彷彿撥動琴弦的纖纖玉指,隨著悠揚的歌聲顫動。

  顧歡正在初夏的陽光中翩然起舞。眉眼柔和,若溫婉的流水;唇角微揚,似淡雅的清風;衣袂飄動,猶如雙翅,彷彿欲乘風飛去。

  天空湛藍,一碧如洗,那氣勢恢弘的銅雀台成為壯觀的背景。顧歡紫衣玉帶,顧盼神飛,宛若驚鴻。

  此情此景,如同一場華麗的幻覺,讓人身不由己地深陷,沉迷。

  韓子高看著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江南。煙雨中,他與陳茜坐著畫舫,悠悠地劃過秦淮河……那些快樂的日子都已是如煙往事,卻在此刻重新浮現眼前,讓他心中酸楚,喉頭哽住。

  鄭懷英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旁,輕聲讚歎:「真是妙啊,我要用這音律譜曲,就叫《江南春色》。」

  韓子高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他笑了笑。

  這時,顧歡已經盡興,歌聲漸低,反覆吟詠著「唱繁華,頌太平,天遂人意,且聽絲竹悠揚管弦疾」,最後停了下來。

  「好!」有人發出喝彩聲,打破了週遭的寧靜。聲音清朗,一聽便是出自少年口中。

  韓子高覺得有些耳熟,轉頭看了過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叫道:「跪下。」

  那些婢僕不明所以,卻聽話地齊齊跪下。韓子高疾步過去,跪到那個少年面前,恭敬地說:「參見陛下。」

  高儼伸手將他攙起,「顧愛卿不必多禮,勿擾了令妹的雅興。」

  顧歡卻已經聽到這邊的喧嘩,回頭一看,也是一驚,匆匆奔過來就要跪下見禮。

  高儼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用力將她拉住,笑道:「卿這一曲猶如天籟,令朕心情舒暢,歡喜得很啊。」

  跟在他身後的和士開馬上附和:「是啊,不但歌聲動聽,舞得也好。」

  「對對,朕的大將軍文武皆備,才貌雙全。蘭陵王府真是人傑地靈啊,朕的長恭哥固然不凡,兩位顧將軍也都卓爾不群。國家有此良才,何愁不興?就如愛卿適才歌詠『唱繁華,頌太平,天遂人意,且聽絲竹悠揚管弦疾』。」高儼說著,哈哈大笑。

  韓子高連忙謙虛道:「多謝陛下誇獎,微臣不敢當。」

  高儼擺了擺手,「好了,朕今日與和愛卿微服而來,不是國事,而是來看望長恭哥,同時也看望兩位顧將軍。你們就不要鬧這些虛禮了,咱們好好敘敘話。」

  兩人仍然一絲不苟地道:「遵旨。」這才直起身來。

  高儼關切地問:「長恭哥的傷怎麼樣?」

  顧歡立即稟道:「只是被劍刺穿了胳膊,沒有傷到筋骨。」

  「那就好。」高儼欣慰地點頭,「他起身了沒有?若是還未起,朕就不去打擾了,三位愛卿陪我在水榭坐坐吧。」

  三人自然沒有異議,立刻答道:「是。」

  這時,王府的老總管高平已經趕來,向高儼跪下磕了頭,這才利落地指揮府中婢僕做事,然後帶著四人來到不遠處臨湖而建的聽風水榭。

  這裡很雅緻,門上有副對聯:「流水輕牽堤上柳,落花香染石邊泉。」

  高儼看過後,笑著問:「這府中的楹聯都是誰的手筆啊?」

  顧歡恭謹地答道:「大部分是盧思道盧大人和蕭放蕭大人的墨寶,還有一些是微臣信筆塗鴉。這副對聯便是出自微臣之手,讓皇上見笑了。」

  高儼聽了,更是愉快,「卿果然才貌雙全,朕沒看錯人。」

  顧歡趕緊說:「皇上過獎了,微臣不敢當。」

  「當得的,當得的。」高儼笑著,讚賞地看著她。

  和士開看皇帝愉快,自然要錦上添花,便道:「臣那年生辰,顧歡將軍為臣賦詩一首,贏得滿堂喝彩,至今傳為佳話。」

  「嗯,是不是《將進酒》?朕也聽人說起過。」高儼微微點頭,「須拔皇叔到朕府裡飲酒,便忍不住吟詠這首長詩。當時朕與皇叔都覺酣暢淋漓,只有久經戰陣的大將軍才寫得出如此絕妙好辭,不似文人般無病呻吟。當時人們只說寫這詩的是顧大將軍,朕與皇叔都以為是顧顯,沒想到卻是他這位大名鼎鼎的千金。當世無雙的女將軍,果然名下無虛。」

  須拔是趙郡王高睿的小名。他是高儼的親叔叔,與高儼性情相似,志趣相投,關係很好。高湛駕崩後,高睿想除掉和士開,不料反被和士開使計害死,高儼也因此而立志殺和士開。雖然為了帝位,高儼改變主意,沒有殺他,反而賜給丹書鐵券,可此刻隨口提起高睿,仍令和士開心裡一震。

  看高儼笑容滿面的模樣,似乎完全沒想到過去的那件事,和士開便穩住心神,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帶開,笑著說:「顧歡將軍俠骨柔腸,剛直不阿,又才華橫溢,滿腹錦繡,便是那些所謂的江南才子,只怕也難以望其項背。」

  「是啊是啊,這是我大齊的驕傲。」高儼笑眯眯地直點頭,伸手握住顧歡的手,拉著她一起走進聽風水榭。

  顧歡猝不及防,立刻覺得渾身不自在,卻不敢甩開皇帝的手,只好一邊往前走,一邊用眼神向和士開與韓子高求援。

  那兩人都是歷經滄桑,看盡世態,一見高儼這種表現,便隱隱覺出不對。以前高湛曾經對顧歡用過強,難道這位少年皇帝更進一步,竟然想將顧歡納進宮中?

  顧歡也覺得有些不妙,趁高儼不備,向正在前面躬身帶路的高平使了個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慇勤備至地將他們帶到伸展至水中的露台上。

  僕從們立刻將桌椅安放好。丫鬟們捧上巾櫛,侍候他們擦手,再送上香茶、水果、點心。

  等一切佈置停當,高儼便揮了揮手,「不必太多人在這兒,朕想清靜一下。」

  「是。」高平躬身答應,便只留下四個伶俐的大丫鬟在這裡侍候,將其他人全都遣走。他自己隨後也離開,按照顧歡的意思,匆匆去找高長恭了。

  高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看著眼前的蓮葉亭亭,再抬頭望向華麗恢弘的崇光台、銅雀台,愜意地說:「如此良辰美景,當有美妙琴音助興。聽聞當年紅袖坊的樂師鄭懷英被蘭陵王贖出來,做了王府樂師,不知在不在此地?」

  顧歡欠了欠身,「在,微臣吩咐家人去喚他來。」

  高儼微微點頭,閒閒地道:「也不必非得到朕跟前,不拘在哪裡彈奏皆可。」

  顧歡立刻會意,便趁機把被他握著的手抽出來,起身走到一旁,低聲對丫鬟吩咐了幾句。那女孩點了點頭,急步離去。

  高儼喝了一口茶,看著顧歡回來坐下,便笑容可掬地問:「顧歡將軍喜做男裝打扮,我聽說有不少人一直以為卿是男子。既如此,那就應該有表字,對吧?」

  「嗯。」顧歡有些不好意思,「是臣自己亂起的,表字尋歡。」

  高儼一怔,隨即大笑,「好好好,這個字好。」

  韓子高每次聽到她的字都忍不住好笑。和士開也笑出聲來,「果然是好字。」

  顧歡大大方方地說:「其實是以前愛玩,才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字。爹爹和義父都不知道。」

  高儼這才想起她父親和義父是誰,心裡的想法更加熾烈,便和藹地問:「尋歡今年有二十了吧?」

  「嗯。」顧歡點頭,「過了中秋就二十一了。」

  高儼微笑,「一般女子若是到了十八歲還不出嫁,必會招來非議,多半隻能去做繼室或偏房。不過,尋歡自然是不同的。只是,年華易逝,也該是考慮終身大事的時候了。」

  顧歡紅了臉,卻道:「爹爹和義父都說了,不會包辦微臣的婚姻,讓微臣自己挑選如意郎君。」

  「哦?不錯,你爹和太師都是通情達理之人。」高儼一挑眉,「那尋歡可有意中人?」

  「有了。」顧歡點頭,「微臣與長恭情投意合,在一起好幾年了。」

  高儼心裡湧起一絲淡淡的失望,然後便微微一笑。他雖然已身為帝王,卻畢竟是少年心性,今天看到顧歡的歌舞后頓時驚豔,這才起了將她納進宮中封為貴妃的念頭,然後又從政治上考量,認為這是與段韶和顧顯進一步緊密關係的好方法。不過,畢竟對她沒有多深的感情,聽她已與高長恭鸞鳳和鳴,雖然失望了一下,卻並不難過,更不會學自己的父兄,無所顧忌地奪人之愛。與赫赫有名的蘭陵王交惡,對他的江山社稷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從桌上拈起一塊荷香酥,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和士開、韓子高與顧歡都沒有吭聲,暗暗注意著他的神情。

  高儼將香噴噴的小酥餅嚥下,又喝了兩口茶,這才閒閒地道:「怎麼長恭哥還不娶你?這事我要跟他說說。」

  旁邊三人都暗自鬆了口氣。顧歡笑道:「是微臣不肯。長恭與鄭氏有婚約,必得迎娶鄭妃。臣雖不才,卻也是三品大將軍,信陽顧氏也算大族,爹爹和義父都不會同意我做偏房的。」

  「這倒是,以尋歡的身份家世,無論如何都要做正房夫人。卿是朕的大將軍,誰敢委屈你做偏房?」高儼偏頭看著她,「那尋歡就這麼蹉跎下去嗎?大好時光轉瞬即逝,應當珍惜。」

  「是,臣會與義父和長恭商量,看看怎麼辦才好。」顧歡輕言細語地道,「多謝陛下關心。」

  高儼正要說話,湖邊響起了優雅的琴聲,正是名曲《高山流水》。他便住了口,坐在那裡靜靜傾聽。

  韓子高想起了那年顧歡在江上於細雨中撫此一曲,聽得自己心潮澎湃,幾乎落淚,不由得看向了她。

  顧歡也憶起此事,想當年傷心作別,心憂不已,現在卻能夠與他朝夕相處,自是不勝之喜,忍不住對他微微一笑。

  這時,高長恭走進水榭,來到露台。

  高儼看到他,擺手阻止他跪下見禮,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然後便繼續聽曲。高長恭仍然謹慎地對他深深一揖,這才坐了下來。

  不遠處,鄭懷英盤膝坐在水邊的柳樹下,心無旁騖,專注撫琴。有三三兩兩的小鳥在他身邊盤旋飛翔,又有彩蝶翩躚起舞,似被琴聲吸引。不久,水中的荷葉下鑽出一對鴛鴦,一前一後地向他游去。

  高儼撫掌輕嘆:「妙啊。」

  和士開微笑著說:「如聽仙樂。」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久久不散,鄭懷英站起身來,對著水榭跪下磕頭,便抱起琴走出園子。

  高儼失笑,「果然是才子,心高得很嘛。當年長恭哥為他贖身是對的,那是救了他的命啊。像他這樣子,根本就不會卑躬屈膝,在那些聲色場合哪裡過得下去?」

  「是。」高長恭溫和地說,「臣也是愛他的才,不願他在那種地方被作踐,這才把他贖了出來。」

  「嗯,做得好。」高儼微微點頭,關切地問他,「你的傷怎麼樣?」

  高長恭的左胳膊仍然吊在脖子上,臉色卻不錯,不像前幾天那麼蒼白。他滿不在乎地說:「不礙事,小傷。」

  高儼欣慰地笑了,抬眼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淡淡地道:「今兒是休朝的日子,所以朕過來看看你的傷情,順道也散散心。朕沒帶旁人,就拉著和相過來了。本來想請段太師一起的,但朕念他上了歲數,剛剛回到家,一路鞍馬勞頓,還是多歇息為好,便沒有叫他。回頭你們跟太師說一聲,別讓他心裡有什麼疙瘩。」

  「是。」高長恭點頭答應,隨即為段韶辯白,「太師生性恬淡,絕不會對皇上之舉有任何微詞。」

  「那當然。」見高長恭面露憂色,高儼立刻笑道,「大齊尚未開國,太師便跟在高祖身邊南征北戰,還救過高祖皇帝的性命。高祖駕崩時,再三叮囑令尊及諸大臣,凡軍國大事,都要與太師商量。後來,太師襄助令尊文襄帝,然後是顯祖、廢帝、孝昭帝、武成帝、皇太兄。到了朕這兒,太師一共扶保了我大齊八位皇帝,可謂功高蓋世,天下無雙。太師乃是我齊國第一大功臣,也是第一大忠臣,朕一直都很敬重他,絕無疑他之意。他是太師,就是朕的老師,今兒朕來你府裡玩,沒叫上他,怕他知道了不悅,這才叫你們去說說,好讓他寬心。」

  聽了他半開玩笑似的說明,高長恭、顧歡、韓子高都放了心,與和士開一起笑了起來。

  高儼又打趣了高長恭幾句:「你啊,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嚴謹。難怪安德王明明與你關係甚好,卻每次提起你來都不以為然。」

  「臣習慣了。」高長恭微微一笑,「五弟自幼被顯祖皇帝帶在身邊,耳濡目染,養成了慷慨豪邁的性格,臣卻是學不來的。」

  高儼又喝了幾口茶,等丫鬟過來添上滾水,才淡淡地道:「長恭哥,你叫她們下去吧。我們君臣在這裡說說話,別讓下人們過來打擾。」

  「是。」高長恭立刻回頭吩咐,「你們都下去,如果沒有傳喚,誰都不准進來。」

  那幾個丫鬟躬身道:「是。」便退了出去。

  高長恭一聽皇帝親臨自己府中,便即刻派現下在府中的蘭陵十二騎趕過來,在周圍暗中警戒。表面上雖看不出什麼來,此時這聽風水榭卻已是針插不進,水潑不入,誰也不可能溜進來。

  等她們走了以後,顧歡與韓子高立刻起身,裡裡外外查看一遍,確認已沒有閒雜人等在附近逗留,這才重新走回來坐下。

  高儼只是輕輕的一句話,他們便心領神會,不但立即執行,而且做得盡善盡美,讓他很滿意。他輕鬆地說:「今天不是朝會上奏對,你們也放鬆一些,就是拉拉家常,聊聊閒天。」

  那四人齊聲道:「是。」

  高儼順手拿過一塊芙蓉糕遞給高長恭,親切地說:「你還沒用早膳吧?先吃點心墊墊底,中午朕與和相就在府上叨擾一餐了。」

  「那是求之不得。」高長恭便要起身,「我去吩咐一下。」

  「不必。」高儼搖了搖頭,「朕看你那個老總管是個會辦事的人,應該已經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看一眼就知道了。」高長恭接過他手中的點心,笑著說,「他的女兒是臣的乳娘,他是看著臣長大的,臣很信任他。」

  「很好,那些事就讓他們去做吧,你身上還有傷,就別忙活了。」說著,高儼靠著椅背,略思片刻,便轉入正題,「朕登基不到半年,我國與周國大仗小仗打了不少,我們次次都略佔上風,這讓朕很感欣慰。這些日子以來,朕苦思冥想,便是今後的治國方略,也與和相他們幾位大臣商議過。現下你們都回來了,朕想再聽聽你們的意見。」

  「是。」高長恭是他們四人中身份最尊貴的,自然由他最先發言。他想了想,便緩緩地說,「當今之勢,仍是敵強我弱。突厥和周國都比我國強大,這毋庸置疑。陳國略弱於我,卻有江南富庶之地供應軍需,又有長江天險可以依恃,再加上幾位名將有勇有謀,一旦與我們打起來,鹿死誰手,也未可逆料。這些年來,周國與陳國訂立攻守同盟,又向突厥可汗自居兒輩,三國連成一氣,我國面臨的形勢不容樂觀。不過,數年過去,我國仍然屹立不倒,與周國和突厥的交鋒還屢佔上風,陳國也不敢輕犯,究其原因,關鍵便在於這三國面和心不和。突厥怕周國強大之後難以控制,同樣的,周國也怕陳國壯大,如此一來,勢必暗中相互掣肘,反不如我們行動得迅速果斷,乾淨利落。正因為此,我們可以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聯盟,設法與周國結成同盟,約好兩分天下,共享太平。那麼,我們兩國便可以共同出兵,先平突厥,再定江南。以後的發展視情況而定,但總的來說,我們大齊必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再不容人輕侮。當然,這只是臣的一點淺見,還請陛下斟酌。」

  他與顧歡、韓子高在一起相處數年,平時除了一起練武和商議軍政要務外,還喜歡一起談論天下大勢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許多想法都已成形,此刻高儼問起,他便胸有成竹,侃侃而談。

  高儼與和士開都很意外。高長恭從小便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長大後也十分謹慎,除了打仗的時候指揮若定,果斷堅決,平日裡都很和藹可親,從不與人爭執,對朝廷之事更不發表意見。真沒想到,他其實是個胸羅萬有之人,說出來的這番話有膽識有謀略,令人刮目相看。

  高儼有些興奮,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蘭陵王就是蘭陵王,識見不凡,快人快語,想別人所不敢想,提別人之不敢提,讓朕耳目一新。如果真能如此,那最好不過。只是,突厥的狼子野心從未遮掩過,周國對我們也始終虎視眈眈,就連陳國現在也蠢蠢欲動。三國對我國都不懷好意,我們真能瓦解他們的聯盟?」

  顧歡欠了欠身,冷靜地說:「他們既然相互忌憚,那就表示彼此之間並不信任,頗有嫌隙,那就有很大機會對他們予以分化瓦解。至於說到用何計謀,前人早已為我們做出榜樣。無非是三十六計,陰陽燮理,機在其中,只要因勢利導,我們便有很大勝算。退一萬步講,即使計不得售,暫時失利,只要事情做得機密,敵國便無從反擊,也就不能損傷我國分毫。因此,不論成敗與否,均對我國有益無害。」

  高儼本極穩重,這時也忍不住眉飛色舞,「好好,長恭哥說得好,尋歡說得對,你們議個詳細條陳,直接奏報給朕,咱們再詳細計議。」

  「是。」高長恭微笑點頭,「臣明日便約太師與明月兄商討,盡快向陛下稟報,請皇上定奪。」

  「如此甚好。」高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朕今日心情舒暢,似乎連胃口都大開,現在便覺得有些餓了。和相陪朕用過早膳,你們三位只怕都沒吃東西吧?走,咱們去嘗嘗蘭陵王府裡廚子的手藝。這點心我吃著便覺著好,再去品一品美味佳餚。」

  四人一起笑著,跟著他去到正廳用膳。

  之後,高儼便在和士開的陪伴下離開,高長恭派蘭陵十二騎護送他們回宮。其實,雖說高儼是微服私訪,卻仍然有數十名羽林軍跟隨保護。儘管如此,高長恭仍堅持派自己手下最精銳的隨從保護皇上回去。高儼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忠心。

  看著御輦離開,三人才轉身回府。顧歡細心,見韓子高不怎麼說話,便關切地道:「大哥,是不是剛才長恭說平突厥後定江南,讓你不高興了?」

  韓子高笑了,「我沒生氣,更沒覺得那番話有什麼不對。我其實沒什麼家國之念,當年拚死為陳國而戰,不過因為那是陳茜的江山。現下,陳瑣害死了陳茜的兒子,篡奪皇位,我恨他入骨。你們若是真想滅了他的國家,我願做前鋒,打過長江去,拿下建康城,親手宰了陳瑣那個狼心狗肺的混蛋。」

  「太好了。」顧歡高興地說,「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韓子高寵溺地看了她一眼,笑著點頭,「好,到時候,大哥讓你第一個進建康城。」

  顧歡興高采烈,樂得直拍手。

  高長恭微微搖頭,「大哥,你就愛陪著歡兒胡鬧,也太寵她了。」

  「怎麼著?你不服氣?」顧歡一仰頭,得意地哼了一聲,「你那是嫉妒。」

  「你這丫頭,囂張。」高長恭拿下搭在韓子高肩頭的手,伸過去揪了揪她的鼻尖,「聽說你一早在水邊載歌載舞,我卻沒有看到聽到,你必須再給我唱一次,跳一遍。」

  顧歡笑眯眯地說:「唱歌是可以的,跳舞就免了,現在沒那興致了,以後吧。」

  高長恭大為失望,長長地嘆了口氣。

  韓子高微笑著看他們兩人含蓄地打情罵俏,然後說:「你們先歇著,我去看看東園。」

  顧歡猛然想起,當時召鄭懷英來為高儼撫琴,雖是為勢所迫,本質上仍與那些紅袖坊的客人沒有太大區別,只怕鄭懷英的心裡會覺得委屈。自鄭懷英來蘭陵王府後,他們一直以禮相待,那些下人更是將他當成主人來侍候。他本就清高自傲,只是在樂坊的時候沒辦法,只能隱忍,離開那裡之後,這幾年來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那種看似清淡實則孤傲的性子便漸漸恢復,他彈琴再不是為生計所迫、為形勢所逼,而是由著他自己的心意。剛才,顧歡著人去喚他前來撫琴,雖然是為當今皇上,鄭懷英也應招而來,傾情彈奏,禮數週全,但心裡未必就舒服。

  想著,顧歡立刻說:「我也去。」便要跟著韓子高離開。

  高長恭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嗔怪地道:「你等等,我還有事找你。」

  顧歡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什麼事?」

  高長恭好笑地搖頭,「你啊,太粗枝大葉了,一點也不細心。大哥與東園很談得來,你跟著瞎摻和什麼?走走走,給我唱歌去,休要落荒而逃。」

  顧歡恍然大悟,頓時滿心歡喜,一個勁點頭,「哦哦,好,咱們回房吧,我唱給你聽。」

  高長恭挽著她的手,高高興興地沿湖走去,忍不住問道:「你跟東園只學過撫琴,跳舞是跟誰學的?」

  「跟梅娘。」顧歡笑嘻嘻地看向他,「就是那個太上皇賞你的姬人。她擅舞,我當初留下她來,就想著或許可以與東園做個伴。後來,我們不在的時候,東園撫琴,她就會跳舞。我看著好看,跟東園學過琴後,也跟她學舞。」

  「哦哦,這樣啊。」高長恭沉吟道,「那這個梅娘與東園是不是彼此有情啊?」

  「沒有。」顧歡有些神秘地一笑,「她與高震倒有點一見鍾情的意思。」

  「真的?」高長恭一怔,隨即笑了,「高震那個木頭,居然還懂情?」

  「嘁,你這塊木頭不是也懂情嗎?」顧歡調侃道,「梅娘是太上皇賞你的,雖然你沒要過,可名義上仍然是你的人。他二人情投意合,卻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你說,更怕被你發現,難得見個面,還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膽。我最近才知道這事,是東園告訴我的。長恭,你就發個話,把梅娘給了高震,替他們擇日把親事辦了吧。」

  「行。」高長恭痛快地道,「君子成人之美,何況高震是我得力的兄弟。他跟著我出生入死,這點小事不算什麼。梅娘本就不是我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會碰她,又何苦誤了女兒家的終身?」

  「長恭,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顧歡心花怒放,拉著他的手一邊走一邊哼唱起來,「金陵美人橫吹笛,迎來燕子銜春泥……」

  高長恭聽著她清亮婉轉的歌聲,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