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傷痛

  從那一陣厲害的胡話之後,不知是張小凡的身體本來強健,還是碧瑤的勸慰起了效果,原本一直持續的高燒漸漸退了些,張小凡也慢慢恢復了神志,人也清醒了,不過病勢依然不輕,多半還是躺著休息。

  這一日,碧瑤無事在洞中閒逛,最終還是走到金鈴夫人留下的那四句話旁,仔細地看著,不禁為之嘆息。張小凡坐在旁邊,忍不住問道:「你嘆氣做什麼?」

  碧瑤哼了一聲,道:「我是為夫人嘆氣,她這般才氣美貌,卻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給辜負了,痛苦一生,多不值得!」

  張小凡為之啞然。

  碧瑤把這幾句話又仔細看了一遍,忽然間「咦」了一聲,卻是發現了一個古怪之處,這四句話的最後一句的最後一字「苦」,下邊的「口」字中竟是深陷進去,與其他字大為不同,她眼珠一轉,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把腰間的合歡鈴拿起一比,果然大小剛剛好,忍不住一聲歡呼。

  張小凡在背後訝道:「怎麼了?」

  碧瑤回頭向他笑道:「有救啦!」

  張小凡一驚,立刻來了精神,喜道:「當真?」

  碧瑤把鈴鐺嵌入,見沒什麼反應,又試著左右轉了轉,片刻之後,忽然間石洞內「卡卡」聲響起,石壁震動,碧瑤大驚,拿著金鈴連忙後退,只聽「轟隆」一聲,原本光滑的石壁竟塌了一層下來,露出了裡面的一層,上邊也如內室天書般刻著文字。

  張小凡先是一喜,但隨之在這石壁左右查看,臉色卻漸漸難看,看來這個機關只是金鈴夫人為了遮掩石壁上的文字而設,並無出路,這一下他可是沮喪之極。

  碧瑤卻是凝神看著石壁上的文字,金鈴夫人留下的東西,又藏得這般緊要,一定不是尋常之物。過了許久,她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但感嘆之色尤重,低聲道:「原來這就是『痴情咒』。」

  張小凡在旁邊不耐煩,過來看了幾眼,卻見前頭幾句話便是:

  【九幽陰靈,諸天神魔,

  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三生七世,永墮閻羅,

  只為情故,雖死不悔……】

  他一看便知這是邪道中的惡毒咒語,但看碧瑤神色,歡喜居多,忍不住哼了一聲,道:「這裡面可有指出出路所在嗎?」

  碧瑤一呆,道:「沒有。」

  張小凡淡淡道:「那你學了又有何用?」

  碧瑤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你不知道這痴情咒的來歷,這咒文是我們聖教自古傳下來的,但卻傳說從來沒有人願意運用?」

  張小凡聽了,倒是起了好奇心,道:「怎麼?」

  碧瑤嘆了口氣,道:「這段咒文傳說是當年一位聰慧女祖師從《天書》上領悟而出的,但只能女子修煉,聽說這是以女子一身精血,化為厲咒,威力絕倫……」

  她還未說完,張小凡已然打斷了她,眼中大有鄙視之意,道:「那就叫做『厲血咒』好了,還說什麼痴情咒,邪魔外道,附庸風雅!」

  碧瑤臉色一變,但隨即又怔了一下,低聲道:「你說得也對,便是如金鈴夫人她老人家,最後不也是沒用嗎?」

  張小凡沒有理她。

  ※※※

  二人又在這裡過了幾日,張小凡閒暇時便去看看《天書》,而碧瑤卻是常對著石壁上她所稱為《痴情咒》的文字怔怔出神。

  《天書》第一卷之中,其實並無什麼實際修煉法門,通篇艱深文字,可算是總綱。但張小凡習得佛、道兩家真法,對這段文字還能看懂,不過也只是看懂而已。

  對《天書》中所說的佛、道合為一體的境界,張小凡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說要把「太極玄清道」與「大梵般若」兩大真法同時融會施展嗎?

  儘管知道生還的希望不大,卻總有些誘惑在他心中。張小凡很快地試圖依照《天書》中所說的方向修煉,但同時運用這兩大真法,豈是易事,不消片刻他便已氣血翻湧,只得頹然停下。連著幾日,一點進展也沒有。

  隨之而來的,卻是擺在他二人面前更大的難題——沒有食物了。

  修真煉道之人,雖可上天入海,但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傳說中道行高深的前輩行辟榖之術,不飲不食,卻無人見過。從進入這山洞之後,張小凡的乾糧便已丟失,雖然萬幸這洞中還有清水可飲,但乾糧卻只有碧瑤一人帶得,又哪裡夠吃?縱然二人一再節省,也是很快就吃完了。

  如此又不知在洞中待了多久,只怕不過二日的工夫,張小凡與碧瑤二人便望著空空如也的食袋發呆了。

  「唉!」碧瑤坐在那平台之上,旁邊就是那堆枯骨,卻絲毫沒有不適感覺,看來魔教女子,果然還是和平常人不大一樣的。不過現今,她卻是一副愁容。

  張小凡的病情好得很快,燒退得差不多了,除了身子還有些無力外,其他的也沒什麼大礙了。此時他聽到碧瑤嘆氣,轉過頭向那魔教女子看去。

  映入他眼裡的,是那一身水綠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平台邊上,一雙腳搭在半空,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連帶著她腰間的那隻合歡鈴「叮叮噹噹」地響著,若不是在這種環境下並且知道她的身份,張小凡幾乎要以為這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了。

  只是這般看去,碧瑤卻比當初見面時,憔悴得多了。她女兒家,每日還是有到那小水簾處洗梳一番,所以看去依然容貌端麗,並無骯髒感覺,只是這些日子來,她卻是明顯消瘦了。

  想到這裡,張小凡心中一動,從小,他便聽得師父師兄們教誨,魔道中人個個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可如今在這山洞絕地之中,為了什麼,這個魔教女子還會把僅有的食物分一半給自己吃呢?

  張小凡想著出神,沒注意到碧瑤望了過來,見張小凡不知何時開始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上忽然一紅,嗔道:「你看什麼?」

  張小凡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去,訕訕道:「沒、沒什麼。」

  碧瑤在他身後,卻也沒有如想像般大聲呵斥於他,良久,反而傳來了一聲嘆息,道:「我們被困在這山洞絕境之中,離死不遠了,你也不必那般拘束的。」

  張小凡愣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看向碧瑤,只見她有些消瘦卻依然美麗的臉孔,有淡淡無奈的笑容,忍不住衝口而出:「其實我病重的時候,你不必把大部分乾糧都給我吃了,那樣你也可以多活幾日,說不定就……」

  「說不定就怎樣?」碧瑤忽然打斷了他。

  張小凡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低聲道:「說不定你可能得救的。」

  碧瑤微微搖頭,臉上露出一點微笑,道:「我不想死,但更不願意在這山洞死寂之中,對著一具骷髏和另一具漸漸腐爛的死屍慢慢等待著,那樣的話,還沒等人來救我,我自己怕先發瘋了。」

  張小凡聽到她形容的那種情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的確不是人過的日子。

  碧瑤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麼,你也害怕了嗎?」

  張小凡立刻挺直了背,大聲道:「哪有!」

  碧瑤嘴角邊露出了微笑,看著他的眼神裡漸漸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柔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張小凡皺了皺眉,道:「什麼?」

  碧瑤淡淡一笑,道:「我們現在乾糧已全部吃完,除了些清水之外便再無可食之物,只怕不出七日,便要餓死了。」

  張小凡默然不語。

  碧瑤臉色平靜,但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張小凡如見鬼魅,大驚失色:「再過幾日,你看我若是不行了,便先殺了我罷。」

  張小凡張大了嘴,指著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沒有想到,碧瑤依舊臉色平靜地說著匪夷所思、石破天驚的話:「我死之後,肉身還在,你若是一心求生,便是食我之肉,大概也能多活一段時日的。」

  張小凡幾乎跌倒在地。

  隔了半天,他才從這巨大震驚中回過神來,立刻便在心中對自己說道:「這魔教中人果然個個妖孽,連這等事也做得出來!」但看著碧瑤神色,居然一片平靜,心中更是一陣發寒,忍不住退了一步,指著她的手指幾乎都有些顫抖,道:「你、你說什麼?」

  碧瑤看著她,眼中的溫柔之意彷彿又濃了些,但在張小凡的眼中,卻似乎比這世上所有的毒物加起來都更毒上一些。

  「你不是想回青雲山大竹峰去見你的那位靈兒師姐嗎?你還有幾位同門都在這萬蝠古窟中,他們必定會來找你,你活的時間越長,他們找到你的希望不就越大嗎?」碧瑤微微低下了頭,說話的語氣中卻還是那麼平淡。

  但張小凡此時哪裡還顧得上她的語氣如何,甚至連她如何知道靈兒師姐的事也沒注意到,只是指著她怒道:「你、你居然叫我吃、吃、吃……你們這些邪魔外道,簡直不可理喻!無恥、噁心,我,我……你,你……」

  他越說越怒,但嘴舌間卻不大靈光,「我我我」、「你你你」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不過他這般反應,卻似乎早在碧瑤的料想之中,她也不生氣,也未譏諷,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半晌。

  待到張小凡大口喘著的粗氣漸漸平服了下來,她才慢慢道:「吃不吃我,那也隨你,不過你一定要先殺了我!」

  「又來了!」張小凡勃然怒道:「你不要妄想我會和你們這些魔道同流合污,你給我些乾糧,我便用這肉身還你就是了,要想拉我下水,斷斷不可!」

  碧瑤緩緩搖頭,道:「不是的,我是害怕。」

  張小凡慣性地道:「胡說!我絕不會上你的當……咦,你說什麼?」

  彷彿是在這生死關頭,碧瑤的心情有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只見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臉上浮現出一種張小凡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看到過的畏懼,然後,她重重地甩頭,似是要甩開什麼念頭。

  「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等死的滋味,是怎麼樣的嗎?」她低聲地道。

  張小凡怔了一下,隱隱發覺,她似乎另有隱情,好奇心起,道:「什麼?」

  碧瑤眼角的肌肉彷彿抽搐了一下,在這面臨死亡的時刻,對著這個在死亡面前唯一陪伴著她的少年,她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懷,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帶著一絲朦朧與空洞:「我六歲時候,娘親帶著我回『狐岐山六狐洞』看我姥姥,不料那時你們正道來襲,其中『天音寺』的普方惡僧用法寶『浮屠金缽』將整座六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親還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

  張小凡身子忽然抖了一下,一絲不好的預感,甚至是一種惡寒,從他心頭泛起,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碧瑤此刻彷彿已完全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眼神直望著前方,空空洞洞,一如她說話的語氣,平淡而空洞,卻帶著最深的痛楚:「那時,我嚇得嚎啕大哭,害怕極了。那裡是一個小小的山洞,因為有幾塊大石撐著,我們才能苟活下來,但姥姥傷勢過重,不久就去世了。娘親和我在那一片漆黑中痛哭了一場,就把姥姥屍首埋了。」

  「我們被埋在地底深處,除了岩縫間有滴幾滴水來,周圍便是一片堅硬冰涼的岩石。我很害怕,但娘親一直告訴我說:小瑤不怕,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張小凡此刻屏息凝神,仔細地聽著,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怪異與隱隱的畏懼,彷彿感覺到什麼事,就要發生。

  「可是,那裡永遠都是漆黑的,爹也一直都沒有來,我在那漆黑的洞裡,很是害怕,肚子又餓,不停地哭。我還記得,娘親在我身邊嘆息著,把我緊緊抱在懷裡,不停地對我說:小瑤不怕,小瑤不怕,娘親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碧瑤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但依然接著說道:「可是,爹還是沒來,我卻已經餓得不行了,一直對著娘親哭著要東西吃。娘親一次一次在洞裡找著,但從來沒有找到過東西。到後來,我已經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趴在娘親的懷裡呻吟。忽然有一天,娘親找到了一塊肉!……」

  張小凡幾乎是在碧瑤說話的同時,看見她的身子抖了起來。

  「我太餓了,什麼也顧不得,吃了下去,然後好像是舒服地睡了,好像那時,娘親也在黑暗中笑了出來。就這樣,娘親隔一段時間就給我找來一片肉,我就這樣活了下來,但娘親的聲音卻日漸無力了。終於有一天,我叫她,她卻沒有回答,從此以後,我就在黑暗中,一個人這樣等死。」

  碧瑤緩緩轉過頭,看著張小凡,張小凡被她的眼神望到,忍不住一陣心寒。

  「你知道一個人在那裡等死的滋味嗎?你知道娘親的屍體就在你身邊慢慢腐爛的氣味嗎?你知道一個人永遠看不清周圍,永遠生活在恐懼中是什麼樣子嗎?」

  她每問一句,張小凡身子就抖了一下。

  碧瑤沉默了,張小凡卻連大氣也不敢喘,終於,她像是從夢中醒來,卻又似將醒未醒,恍惚中又說了下去:「終於有一天,突然,頭頂之上射下了一道光亮,我嚇得大叫,躲到最深的角落,然後,那光線越來越亮,上方的洞口越來越大,我聽見了爹在叫我和娘親的名字,接著,看見爹跳了下來,擋在我的面前。」

  「他沒有先看我,而是先看到了我娘親,剛才光亮時我只顧得看上邊,竟忘了去看娘親。當我想起時已經被爹擋住,看不到娘親的屍首,可是我分明看見爹身子一震,整個人似乎變作了石頭,然後,跟著爹跳下來的青龍叔叔、白虎叔叔和玄武叔叔,一個個都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忽然很害怕,甚至比我在黑暗中等死更害怕,我小聲地叫著:爹。爹緩緩轉過身子,三位叔叔排成一排,站到他的身後,擋住了娘親的屍首,我還是看不見娘親。我小聲地問:爹,娘親呢?」

  張小凡看得清清楚楚,碧瑤此刻每說一個字,身子都要抖上一抖,彷彿那問話的女孩兒,就在他們面前一般。

  「爹什麼也沒說,可是他臉色好可怕,我雖然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時他真的想要殺我,想要殺我這個親生女兒!可是,他終究沒有動手,他救了我,把我抱在懷裡,離開了那個漆黑的山洞。就在離開之前,我偷偷從爹肩膀向下看去,娘親的屍首已經被三位叔叔埋了,只露出了一隻手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隻手、那隻手、那隻手……」

  碧瑤的聲音突然沉默了,張小凡吃了一驚,向她看去,卻見碧瑤臉色煞白,雙眼緊閉,整個身子竟是直直地倒了下來,看著竟是昏了過去。張小凡幾乎下意識地立刻衝了上去,扶住了她,只覺得觸手冰涼,幾乎不像是活人一般。

  他病後初癒,身體無力,費了老大的勁才把碧瑤在平台上平躺放好,看著她蒼白的臉龐,張小凡忽然驚覺,自己全身上下竟已經完全被冷汗濕透。

  那一夜(其實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晚,但張小凡直覺地以為是晚上),碧瑤一直昏迷著,但在夢中不時叫喊著「娘親」、「爹」等話,兩個人的位置一下子竟倒了過來,變成張小凡來照顧她了。

  看來這是碧瑤深心處一個極痛的往事,昏迷之中,幾度驚叫,冷汗涔涔,張小凡手足無措,直到最後,碧瑤無意中亂揮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依偎在他的懷裡之後,彷彿得到了什麼依靠,才漸漸平靜下來,安靜地睡了過去。

  可那一雙手,卻是緊緊地抓著張小凡的衣裳,甚至指甲還陷入了肉裡,疼得張小凡齜牙咧嘴,但不知怎麼,看著碧瑤蒼白的臉龐,他竟不忍離開,強自忍了下來,任她依偎在他懷裡,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