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隱憂

  張小凡看著前方那個中年文士,也就是當今正道的心腹大患「鬼王」,腦海中一片混亂。這些日子以來,他在深心處不時對自己往日的信仰有小小的疑惑,其實都根源於當日空桑山下茶攤裡的一番對話。

  如今,又見故人,這份心情當真複雜,幾乎讓他一時間忘了此時此地的處境。

  不過就算他忘了,旁邊的人可不會忘。

  小周伸手擦去了嘴邊的鮮血,勉強站了起來,低聲對張小凡、田靈兒二人道:「此人道行太高,不可力敵,我來拖住他,你們二人快走!」

  說罷,他伸手一招,倒插在岩壁中到現在兀自在輕微振動的「七星劍」,似受他召喚,「錚」的一聲破壁而出,飛回到他手上。

  鬼王看了看小周,點了點頭,臉上依然帶著一絲微笑,道:「以你的道行,看來青雲門門下年輕弟子一輩裡,要以你為首。想不到青雲門除了這個張小凡,居然還有你這樣的人才,不錯,不錯!」

  張小凡嚇了一跳,卻發覺師姐田靈兒與那小周的眼光都瞄了過來,一時臉上有些發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小周深深呼吸,踏前一步,手中的七星劍隨之亮了起來,鬼王卻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站在那裡微笑地看著他。小周知道此人實是平生所遇最強之敵,但身後還有同門的師弟師妹,無論如何不能棄戰而逃,只盼著自己能拖住他,讓兩位同門先走才是。

  不料他剛想運氣御劍,忽然間心口氣血霍然翻騰,倒灌上來,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噴了一口鮮血出來。

  張小凡與田靈兒大驚,沖上前來扶住了他。小周臉色蒼白,知道自己被那鬼王一擊之下,震動內腑,經脈受創,再也無力施法。他心中驚駭,一半是知道自己身處絕境,另一半卻是對這鬼王道行之高,直是駭人聽聞,日後對正道之害,只怕難以估量。

  鬼王看了看他,忽地道:「你勉力欲戰,可是想拖住我一時半會,好讓你這兩個同門逃走?」

  小周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田靈兒卻站起身來,擋在他的面前,怒道:「妖魔外道,別以為你道行高些就得意了,我可不怕你!」

  張小凡吃了一驚,剛才鬼王一擊即傷了小周,任誰也看得出來他道行極高,自己三人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眼看著田靈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心中便有些擔憂,上前拉了拉她,示意田靈兒不要太過衝動。

  田靈兒還未反應過來,但這番舉動卻已經落到了鬼王和碧瑤的眼中。碧瑤臉色陰沉,冷冷哼了一聲,看了看田靈兒,又看了看張小凡,忽地開口道:「張小凡,這位可就是你一直掛在嘴邊的那位師姐田靈兒吧?」

  田靈兒與小周都吃了一驚,小周皺起眉頭,道:「張師弟,難道你與他們父女都認識嗎?」

  張小凡沉默半晌,低聲道:「是。」

  這時,田靈兒忽然叫了一聲,道:「啊!我認出來了,你就是那天晚上偷偷跑過來的魔教妖女,後來被我們追到外面的小島上,說是要找小凡的那個人……」

  她話說了一半,忽然就收口了,只是眼睛瞪著張小凡。

  張小凡心亂如麻,其實一直以來,他最害怕的就是出現這種場面,如今果然出現了,他卻依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應付過去。

  鬼王站在那裡,看見張小凡神色複雜,他卻仍是微笑道:「張小兄,當日在空桑山下一別,這些日子以來可好?」

  張小凡心煩意亂,不去理他。小周眉頭緊皺,心中著實疑惑,看鬼王父女對這張師弟神色曖昧,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怕大不尋常。只是青雲門門規森嚴,對與魔道中人交往更是嚴厲禁止,只不知道這位張師弟究竟與他二人是什麼關係,可不要觸犯門規,那就大大不妙了。

  但此刻畢竟不是追問的時候,他們三人仍處絕地,小周勉強收束心神,轉身面對鬼王,正要說話,鬼王卻看了他一眼,忽地搶先道:「你強運真元,暗注靈力入七星劍,可是想以殘餘之力拖住我,好讓你這兩個同門能有脫身機會?」

  小周身子一震,面如死灰,不料這鬼王心思竟如此縝密,以他的道行,再加上事先有了防備,自己等人只怕絕無幸理。

  不料鬼王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失望,我並無意為難你們。」

  「什麼?」小周與田靈兒同時奇道,張小凡也是一臉驚訝,向他看了過來。

  鬼王看了看碧瑤,又轉過頭看了看張小凡,微笑道:「張小兄,當日在空桑山死靈淵下,你對瑤兒也算是患難見真情,同歷生死……」

  他話才說了一半,張小凡面色已然變了,更感覺到旁邊小周與田靈兒都已用異樣的眼光望了過來,心中一急,就要開口道:「你、你胡……」

  便在這時,張小凡望到碧瑤看來的眼光,但見她明眸之中,隱隱竟有幾分哀怨。忽然間他想起了那個大風狂雨之夜,天地肅殺,卻只有她一人陪伴自己受苦的情景,深心處竟是莫名一軟,這話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鬼王的話,卻依然在繼續著:「而且當日你更開解瑤兒,化解了我們父女這十幾年來的一段心結,可以說是有恩於我。」他笑了笑,道:「今日就看在你的面上,我就放過你們三人。只是如此一來,將來你回歸青雲,必定要受那些不辨是非的老傢伙責難,何不就此入我聖教,我必定好好器重於你,你也好與瑤兒雙宿雙棲,豈不……」

  「住口!」一聲斷喝,卻是張小凡再也忍耐不住,手指著鬼王,大聲道:「你來殺我吧!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入你魔教!」

  田靈兒這才鬆了口氣,拍手道:「說的好,小凡。」

  但旁邊的小周淡淡地看了張小凡一眼,眉頭卻依然沒有鬆開。

  鬼王微笑搖頭,道:「罷了,那也隨你。反正來日方長,你再慢慢考慮吧!」

  說完,他一拉碧瑤,再不停留,兩人向洞外飛去。

  碧瑤在半空之中,忽然回頭,望向張小凡,張小凡看她回望的目光,本來怒氣衝衝的心裡,又是一陣惘然。

  小周站在一邊,把他的神色都看在眼裡,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鬼王父女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片刻之後,外頭噪音忽盛,似是正道中人突然受了什麼突襲似的。

  不久之後,呼嘯陣陣,風聲尖銳,似乎有許多人一起飛上天空。

  只聽蒼松道人雄厚的聲音傳來,聲動四野,道:「尊駕何人,道行如此高深,為何不敢下來與貧道切磋一二?」

  這話明顯是對著鬼王說的,但只聽風聲呼嘯,卻無人回答,想來鬼王與碧瑤是去的遠了。

  山洞裡,此刻也是安靜了下來,田靈兒看著小周面色蒼白,有些關切地道:「周師兄,你身體不要緊吧!呃,不知道你是哪位師伯的門下?」

  張小凡在旁邊看著小周搖搖欲墜的樣子,連忙跑了過去,扶住了他。小周看了他一眼,張小凡心中有些不自在,低下了頭。

  小周輕輕嘆息一聲,露出了微笑,對他二人道:「你不要叫我周師兄了,這是我混入魔教之內的假名,我不姓周。」

  田靈兒「啊」了一聲,道:「那你是……」

  小周笑了笑,同時眉頭一跳,似是什麼地方痛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微笑道:「我是青雲門通天峰,道玄恩師座下弟子,姓蕭,名逸才。」

  「什麼,你是蕭逸才蕭師兄?」

  小周,也就是蕭逸才含笑點頭。

  張小凡與田靈兒面面相覷,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可真是久仰大名了。

  ※※※

  夜已深,流波山上的夜空,閃爍著無數明亮的星星,一閃一閃,照耀世間。

  某個隱秘的地方,鬼王緩步走出,只見碧瑤獨自一人站在一個小山坡上,怔怔地望著流波山東邊的方向。

  那裡,是正道中人所居之地。

  鬼王輕輕嘆息,走到她的身後,輕聲道:「瑤兒,夜深露重,你要小心身子。」

  碧瑤身子動了一下,默默轉過身來,強笑了笑,道:「是,謝謝爹。」

  鬼王看她神色,忽地道:「你是在想張小凡那個小子吧?」

  碧瑤臉上一紅,卻沒有說話。

  鬼王面露慈愛之色,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向前走了兩步,道:「今日見他,我發現他自從與你去一次火龍洞後,似乎道行又更進了一步。」

  碧瑤怔了一下,面上有些歡喜之色,道:「是嗎?」

  鬼王點頭,道:「我推測之下,多半是他在看了《天書》第一卷之後,有些領悟。」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微笑道:「說起來,你從滴血洞中給我帶出的那部天書第一卷總綱,我看了之後,對道法修煉,大有助益。」

  碧瑤喜道:「是嗎?」

  鬼王點頭,道:「不錯,《天書》共有四卷,傳說中還有第五卷,不過從未有人看過。但自古我聖教之中,便傳下四卷,可惜多已流失不見。我們鬼王宗能有今日的風光,便是多靠三百年前上一代鬼王祖師偶然得到了《天書》第二卷。」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道:「只是在那第二卷中,雖然道法精深,玄妙莫測,但總綱文字,關鍵法訣,卻是緊承著第一卷而來,所以這數百年來,我鬼王宗也只能與合歡派、長生堂、萬毒門三大宗共分天下。不過日後,嘿嘿……」

  碧瑤笑道:「那我要恭喜爹了。」

  鬼王微笑點頭,道:「這一次你實在是立下大功。本來派你前去空桑山煉血堂,除了讓你歷練一下,也只不過是想找找當年黑心老人前輩可否留下什麼法寶異器,不料卻帶回了《天書》,這可比任何法寶都要好上十倍不止了。」

  碧瑤笑了笑,但臉色卻忽然有些黯淡下來。

  鬼王看了女兒半晌,忽地失笑。

  碧瑤驚醒,臉上一紅,嗔道:「爹……」

  鬼王笑著搖頭,道:「你何必如此擔心?」

  碧瑤咬了咬牙,道:「爹,你今天也不是沒看見,張小凡那、那個死傢伙對他師姐田靈兒那個樣子,我只怕、只怕……」

  鬼王道:「只怕什麼,怕他痴心一片,對你並無情意?」

  碧瑤低下了頭。

  鬼王淡淡道:「我卻與你看法不一樣。」

  碧瑤吃了一驚,道:「爹,你說什麼?」

  鬼王道:「以我今日所見,張小凡的確對他師姐不錯,但在你與那小周鬥法到危急時刻,他卻控制不了自己,失聲叫出並不顧及自身安危跳了出來。只憑這一點,再加上往日你與他共經生死,一路相伴,在他心中,或許他自己還不明白,但你的份量,也未必比他那師姐差多少了。」

  碧瑤臉上又是一紅,夜色之下,更顯嬌豔,但隨即眼波流動,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

  鬼王把她神情看在眼中,走過去輕輕撫摩她的秀髮,關愛之色坦露無疑,又道:「不過,你也不能高興的太早。首先門戶之別,便是他跨不過去的一道檻;再有,青雲門中他那些師父師叔師伯,也不可能會容他對你有什麼情意的。所以我今日臨走之時,才故意將你們關係說的曖昧,我看那叫小周的,在青雲門中地位必然不低,由他回去傳話,青雲門必定對張小凡起疑。如此一來,他投靠我們聖教的可能,又多了幾分!」

  說罷,他似乎對自己的做法很是得意,呵呵笑了兩聲。

  碧瑤開始還笑了出來,但不久之後,卻又緩緩收起笑容,默默低下了頭。

  鬼王眉頭一皺,道:「怎麼了?」

  碧瑤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我、我有些擔心,如此一來,只怕小凡他又要受苦了!」

  鬼王哼了一聲,道:「若無磨礪,又怎知寶劍鋒利!他若是連這一點苦也受不起,莫說是把你交給他我不放心,便是讓他來我門下,我也看不起他!」

  碧瑤緩緩點頭,但心中不知怎麼,卻還是有些擔憂,忍不住向東望去,卻只見蒼穹之下,林海茫茫,隔斷了視線,彷彿有了千山萬水之遠。

  ※※※

  蕭逸才的突然出現,在青雲門中著實引起了一陣騷動,蒼松道人與田不易都是又驚又喜。而且從蕭逸才的口中,他們也得知了魔教似乎是想尋找在這流波山上出現的奇獸「夔牛」,並意外地知道了此次連魔教四大宗主之一的鬼王,竟也來到了此處。

  此刻,蕭逸才因為身體有傷,正躺在一張臨時搭起的石床之上,背靠石壁,周圍只有蒼松道人和田不易兩人,其他的弟子都被暫時遣開了。

  蒼松道人緩緩點頭,面色凝重,道:「原來那人就是魔教鬼王宗新一代的鬼王,果然道行高深。」

  田不易皺了皺眉,道:「逸才,你是怎麼混入魔教裡面去的?」

  蕭逸才笑了笑,道:「當日我奉恩師之命,潛入空桑山查探魔教行蹤,果然發現有魔教煉血堂一系的餘孽在那裡活動。但經我多方暗中觀察,這些煉血堂餘孽並非大敵,不足為慮,只是多次聽他們說到聖教如何如何,似是魔教之中,有什麼隱秘大舉動一般。我為查究竟,便化名小周,也正好他們正在用人之際,看我還算有幾分本領,居然也很順利的就入了魔教。」

  說到這裡,他微帶歉意,對田不易道:「不過田師叔,當日張師弟與小竹峰的陸雪琪陸師妹掉入死靈淵的時候,我正好被分配在另一路對付天音寺的法相師兄等人,不及救援,心裡著實有些抱歉。不過幸好張師弟福大命大,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

  田不易微笑道:「無妨,這也怪不了你,你不用放在心上。」

  蒼松道人在旁邊聽了,忽地哼了一聲。

  田不易聽在耳中,也不去理他。

  蒼松道人轉頭對蕭逸才道:「不過話說回來,逸才師侄,你這番舉動可實在太過冒險。要知道魔教賊子個個陰險狡詐,萬一弄的不好,你受了什麼傷害,我可沒辦法向掌門師兄交代了。」

  田不易也點了點頭,道:「不錯,此次下山之前,掌門師兄對你數月沒有消息,心中也頗為擔憂,特地私下囑咐我們要留意你的行蹤呢!」

  蕭逸才臉色一黯,搖頭道:「唉!都是我不好,讓恩師擔心了。」

  蒼松道人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想得太多,此次你立下大功,待我們將此地魔教餘孽清剿乾淨,回山之後,掌門師兄必定不會怪你,只怕還要重重賞你也說不準呢?」

  蕭逸才臉上一紅,道:「蒼松師叔,說笑了。」

  田不易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麼說笑,你這次的確功勞不小。不過逸才,日後你可不要再做這種危險之事了。掌門師兄是極看重你的,日後他老人家羽化登仙之後,這掌門之位,也多半便是傳給你,到時你身負重任,可不要再任性妄為了。」

  蕭逸才肅然道:「是。多謝蒼松師叔與田師叔的教誨。」

  蒼松道人點了點頭,道:「那好吧!我看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幸好今日你的傷沒有傷及經脈根本,不然就麻煩了。」

  蕭逸才看著蒼松道人和田不易都站起身來,也欲起身相送。田不易按住了他,搖頭道:「你身上有傷,好好歇息就是。這些俗禮,我們也不是在青雲山中,就能免則免了吧!」

  蕭逸才不好違逆於他,加上身子的確疲累,便又重新靠上了石壁,道:「多謝二位師叔,那就恕我不送了。」

  蒼松道人揮了揮手,與田不易向外邊走去,眼看就要走到洞口,忽聽著蕭逸才在背後叫了一聲:「田師叔。」

  田不易怔了一下,轉過身來,道:「怎麼?」

  蕭逸才靠坐在石壁上,微笑道:「你看我這記性,差點就忘了。去年到大竹峰拜訪師叔你時,蘇茹師叔曾提過想要一顆東南沿海特產的『大貝珍珠』,正好我這次來到東海,就找到了一顆。師叔是否要現在觀看?」

  田不易沉吟片刻,又看了看蕭逸才,笑了出來,道:「嗨,你不說,我居然也給忘記了,還好你有心,不然我回大竹峰之後,只怕要被你蘇師叔給煩死了。」

  說著,他笑著走了回去。蒼松道人在原地略微停了停,自然不會去打聽這什麼珍珠之事,便走了出去。

  洞裡,便只剩下了田不易與蕭逸才二人。

  田不易微笑著走了過來,但走到蕭逸才身前坐下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已然不見,略向後看了看,淡淡道:「你蘇師叔的脾氣向來是外和內急,早一百年前,她就跑到東海邊找到了那什麼大貝珍珠了。此刻無人,有什麼事,你但說無妨。」

  蕭逸才點了點頭,看著田不易,道:「師叔果然慧眼,我把師叔留下來,其實是想對你談一談你門下張小凡張師弟的事。」

  田不易眉頭一皺,心裡微吃一驚,道:「他怎麼了?」

  蕭逸才咳嗽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田不易隨即會意,身子微微前傾,凝神細聽。

  山洞之中,一片安靜,此刻只有隱約的低語聲,輕輕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