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浩土,蒼茫群山,中土豐沃之地,此刻看來仍是一派盛世平和景象,絲毫也感覺不到西南邊陲荒僻山脈中那異樣的發生。
不過,此刻卻正有二人,向著鬼王宗原先總堂所在的狐岐山飛去,正是前番秘密潛入青雲山暗中壞了「天機鎖」的金瓶兒與蒼松道人二人。
他們暗中毀壞了青雲門四脈山峰的天機鎖之後,又依照早先鬼王吩咐的在青雲山周圍仔細勘探了一番,這耽擱了幾日才趕了回來,一路之上蒼松道人都是沉默寡言,有時一整日裡也難得開口說上一句話。金瓶兒多多少少也明白一些蒼松道人矛盾的心境,不過知道歸知道,她卻非心腸柔軟同情善良的女子,相反的,面上雖然依舊整日巧笑嫣然,心中其實對蒼松道人有幾分看不起的。
這一路回來,進入狐岐山百里境界,趕了一天路,兩人從天空落回地面,隨便找個了僻靜山谷稍事休息。這山谷不大,在群山之間,有一條小溪從上游流淌而下,穿過山谷底部,向著山下流去。溪水清澈,金瓶兒趕了一天路,早就覺得有些口渴,走到溪邊用手捧了一些水,放入口中喝了。
這山谷溪水觸手冰冷,入口卻十分甘甜,金瓶兒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然後長出了一口氣,回頭微笑道:「道長,這溪水頗好,你不過來喝一點麼?」
蒼松道人坐在旁邊一塊石頭上,搖了搖頭,看去臉色頗為陰沉,事實上,從青雲山回來以後,他就一直是這樣的臉色。金瓶兒看在眼中,心中暗笑,卻也懶得去說破,轉過身,用手捧起清澈的溪水,往臉上潑了幾下,隨後抬起頭來甩了甩,只覺得面上一股清涼之意直透心底,說不出的痛快。
日光之下,晶瑩的水滴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看去如珍珠一般,徐徐滑落,胸口被幾滴水粉濺得稍微濕了些,隱約露出淡淡豐嫩的肌膚,看去自有股妖豔的美麗。
「金姑娘。」忽地,背後一直沉默不語的蒼松道人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金瓶兒倒是沒想到一直像個悶葫蘆似的蒼松道人會主動開口說話,心中有些奇怪起來,轉身看去,露出她招牌式的嬌媚笑容,微笑道:「什麼事,道長?」
蒼松道人雙眼微微低垂,並不去看金瓶兒那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美麗臉龐,看他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心頭壓了很多的心事重擔,遲疑了片刻,只聽他道:「鬼王宗主令我們去暗中破壞青雲門的天機鎖,這其中用意我是知道的,魔教……」
話說了一半,他忽然窒了一下,金瓶兒笑吟吟看著他,眼光中卻似乎有幾分諷刺之意。
蒼松道人默然片刻,低聲道:「……聖教欲一統天下,青雲門自然是頭號大敵,破了他們的天機鎖,更是重中之重。但是我不明白,為何鬼王宗主還令我們詳細查看青雲門方圓百里之內所有的城鎮村莊,以及在那裡居住的百姓居民,這些百姓根本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就算是平日敬仰青雲門的,卻似乎也夠不上要聖教去對付他們罷?」
金瓶兒媚目一轉,微笑道:「怎麼,道長莫非心中有悲天憫人之念,欲普渡眾生麼?」
蒼松道人面色一沉,道:「我只是覺得對付青雲門便罷,若是要連這些無辜百姓也牽扯進去了,卻大可不必。」
金瓶兒笑道:「道長你何必生氣,我又沒說什麼呀!」說著,她頓了一下,沉吟片刻之後,道:「老實說,調查青雲山周邊城鎮一事,確是鬼王宗主吩咐下來的,其中緣由為何,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依我看來,以鬼王宗主的氣度,也不像是個無故屠戮百姓的瘋子罷?」
蒼松道人面色稍緩,沉思了片刻,似乎也覺得金瓶兒言之有理,但似乎心頭仍有所顧忌,搖頭道:「話雖如此,但我仍是想不通為何要我們去查看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他們除了人數眾多,哪裡還有什麼其他異樣的地方。那些百姓,就算幾百個幾千個一起湧上,只怕也並非一個修道有成的修真的對手。」
金瓶兒微笑道:「這一層我們都想得到,鬼王宗主心深如海,怎麼可能想不透?所以道長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
蒼松道人輕嘆了一聲,道:「就是因為鬼王宗主心深如海,我才是一點都猜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雖說常理如此,就只怕他突然……」話說到後面,他似乎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聊了,苦笑一聲,搖頭住口不說了。
金瓶兒卻自然不是那種會擔心青雲山下無數百姓性命的人物,倒是蒼松道人這種有些奇怪的態度,她心中卻是有幾分看不順眼的,自己將來的命運還不知道怎樣呢,居然還有心擔憂其他人?莫非這些正道出來的傢伙就是這個脾氣麼,就算投身入了魔教也改不了。
金瓶兒聳了聳肩膀,對這種古怪的事情大感莫名其妙,轉身過去重新走到小溪邊上,想趁著離開這裡繼續趕路之前再洗把臉,口中淡淡地道:「道長你就放心好了,沒的想這些做什……」
一個「麼」字還未出口,金瓶兒忽地目光一凝,那字像是卡住了再也說不出口,就連她的身子,也似乎僵硬了起來。
剛剛還清澈見底的溪水中,突然間竟多了一片血污,顏色暗紅,在溪水中隨著水流流動,慢慢蕩漾開去。金瓶兒盯著那片血色,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聯想到就在剛才自己還喝了這裡的水,用水洗面,金瓶兒胃中一陣抽搐,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站在原地默然看了一會,目光移動,順著那片血霧向小溪上游看去,果然這片血漬是從上游慢慢流淌下來的,在溪水中猶如一條細細的紅線,綿延不絕。
金瓶兒冷哼了一聲,邁步順著小溪向上遊走去。
背後,蒼松道人看到金瓶兒忽然走遠,有些奇怪,道:「金姑娘,你怎麼了?」
金瓶兒卻沒有回答他,一雙眼睛只是盯著溪水中看著,蒼松道人皺了皺眉,走了過來,隨即臉色微變,也發現了溪水中的異樣,遲疑了片刻之後,便也跟在金瓶兒身後向上遊走去。
這條小溪不深也不大,人走下去水不過膝蓋,橫跨三、四步便能走到對岸,但流水潺潺,蜿蜒流淌,居然頗為綿長,兩人在山谷中走了小半個時辰,眼看就要走出了這個山谷,這小溪居然還不見盡頭,而水中那股異樣的血污紅線,也一直在延伸著。
金瓶兒與蒼松道人對視了一眼,眉頭都皺了起來,他二人俱非尋常人物,自然是知道若是普通人獸出血,流於水中,一丈兩丈的還會順水流淌,但若是這麼長的距離,那早就是化於水中無形了。眼下這水中血污依然凝而不散,卻是肯定大有古怪的。
群山之中,風過幽谷,響起異樣的呼嘯聲,山林搖動,發出嘩嘩的異響,更增添了幾分陰森。
蒼松道人忽然站住了腳步,金瓶兒皺了皺眉,向他看去,道:「怎麼?」
蒼松道人默然片刻,道:「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多事了。」
金瓶兒雙眉一挑,似乎沒想到蒼松道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道:「道長你該不是怕了罷?」
蒼松道人面上掠過一絲怒氣,但仍是忍耐了下去,道:「大事為重,鬼王宗主吩咐我們做事已有一段時日了,我看還是先回去稟告才好。」說完,也不等金瓶兒說話,似乎不想看到金瓶兒那略帶諷刺的目光,他徑直一個轉身,卻是馭劍飛起,自顧自向狐岐山方向飛去了。
金瓶兒看著蒼松道人飛去的那個背影,冷哼了一聲,眼中頗有鄙夷之色,一時也懶得追去,轉過頭來又看向溪水中那片血污,慢慢的,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忽地,空曠的山谷之中,小溪的上游遠處竟傳來一聲低低的吼叫,金瓶兒正在凝神思索,登時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急轉過身看去,只見前頭乃是一個樹林,溪水在林子邊拐了一個彎,那叫聲傳來的地方卻是被茂密的林子給擋住了。
既然到了此處,金瓶兒自然不會置之不理,身體輕盈一躍,她已然悄無聲息地掠了過去,沒入茂密樹林之中,幾次騰越,躍上林子邊緣一根樹枝之上,向下看去。
這一看,她面色頓時大變。
※※※
蒼松道人飛在半空,還特意放緩了速度等了好一會兒,不料金瓶兒居然沒有跟上來,蒼松道人看著空空如也的身後,不禁心中有些氣惱起來。這金瓶兒雖然平日裡與他客客氣氣,談話中稱呼也是一直「道長長、道長短」的叫著,但蒼松道人深通世故,早就看出金瓶兒眼中那隱藏的一絲不屑和譏笑之意。
又或許金瓶兒其實本來多半並無故意諷刺譏笑的,蒼松道人卻以為如此,這也難怪蒼松道人,自從他叛出青雲投身魔教鬼王宗後,心態便逐漸變為如此異樣的敏感了。
正在蒼松道人生著悶氣之餘,猶豫著到底是自己獨自先走還是回去找金瓶兒,一道淡紫光芒從身後亮起,卻是金瓶兒飛了過來。
法寶豪光閃動,金瓶兒來到蒼松道人身旁,高空中的風吹得她衣裳獵獵飛舞,只是此刻看去,金瓶兒臉上似乎有些若有所思的樣子,全無平日裡滿面的笑容。
看到蒼松道人等在那裡,金瓶兒對著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去居然有幾分勉強之意,大非她平日裡嬌媚之色,道:「道長,我們走罷!」
蒼松道人冷哼一聲,轉身馭劍繼續前行,連一句話都不說。面對這有些無禮的舉動,金瓶兒面上卻並無怒色,相反,她在背後緩緩跟上,看著前頭飛馳而去的蒼松道人身影,眼中卻流露出閃爍的複雜神色。
那山谷距離狐岐山還有百里,其間山脈起伏,常人要從這裡過去狐岐山,跋山涉水的只怕至少要走半個月,但對可以馭劍飛行的蒼松道人與金瓶兒來說,不過是半日不到的工夫。
只是待他們飛近往昔的那座狐岐山時,卻是像被當面打了一拳,即使是一直沉思的金瓶兒,也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隨著他們緩緩降下,面前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那曾經高聳的狐岐山此刻竟然已經不見了,在龐大的山體原地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淵,裡面遠遠的就可以聽到熾熱的岩漿奔流的咆哮聲,並從那深淵裡面放射出無數詭異的紅色血芒,射向天空,如傳說中惡魔的影像。
空氣中,瀰漫著濃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蒼松道人喃喃說著。
落到地面,蒼松道人向四周看去,只見深淵周圍方圓十里左右,居然都被那奇怪詭異的紅色光影所籠罩著,原本生長著枝葉茂密的樹林,此刻居然全數枯死,只留下一個個枯槁的樹幹豎立在原地,情形大是可怖。
蒼松道人舉目四望,正自惶恐中,忽地身邊傳來金瓶兒的聲音,只聽她輕輕「咦」了一聲,頗有幾分驚訝之意。蒼松道人向她看去,只見金瓶兒手一指右前方遠處,低聲道:「你看那裡。」
蒼松道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是一怔,只見那個方向的紅色光影中一陣搖晃,卻是從紅影中走出了幾十個人影來,定眼看去,這些人都是精壯男子,身上衣服飾物,正是魔教鬼王宗的服飾,看來都是鬼王宗的弟子。
蒼松道人這才松了口氣,看來這狐岐山中在自己離開這段日子裡確實發生了大變故,不過想來以鬼王之能,也沒什麼能難倒他,看著這些鬼王宗弟子在,估計鬼王宗元氣並無大傷。
這時,那邊一群看去有點像是在周圍巡邏的鬼王宗弟子隊伍也發現了這裡站著兩人,都轉了方向向此處走來,蒼松道人迎了上去,朗聲道:「我是蒼松,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金瓶兒卻沒有說話,她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形如光罩一般籠罩在深淵上的紅色血影,然後默默跟在蒼松道人背後,眉頭緊鎖,注視著那些走近的鬼王宗弟子。
兩邊人走到近處,那幾十人果然就是鬼王宗門下的弟子,其中領頭的一人向蒼松點了點頭,施了一禮,只是不知怎麼,他的動作看去有幾分僵硬,開口道:「見過……呃……道長……」
蒼松道人眉頭一皺,這鬼王宗弟子說話的腔調頗為古怪,話裡一頓一頓的,配上他有些僵硬的動作,倒像是個木頭人,也不知是哪裡調來的人,居然這般不像樣子。
不過眼下蒼松道人也懶得去管這些,徑直道:「鬼王宗主呢,我們有事要向他稟告。」
那鬼王宗弟子仍是那副木訥的樣子,慢慢轉身指向那個紅色光影的深處,道:「宗主,呃,在裡面,呃……等你很久了……呃。」
蒼松道人老大的不耐煩,聽這人說一句話真是要費老大的精神,當下一揮手,道:「好了,你帶路吧!」
那鬼王宗弟子點了點頭,轉身走去,口中慢慢地道:「是……呃!」
一行人重新向那個深淵走去,蒼松道人本來還想問問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剛才那幾句對話卻整個打消了他的耐心,問這麼一個木訥的鬼王宗弟子真是和受罪一樣,乾脆待會直接向鬼王宗主詢問吧!
金瓶兒跟在他們背後,緩緩走著,眼光默默注視著周圍這些鬼王宗弟子,初看他們除了動作稍有僵硬之外,和常人完全無異,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奇怪之處,但金瓶兒眼中莫名的警惕之色卻越發濃重了。
隨著漸漸走進那深淵,離紅色的血芒越來越近,金瓶兒突然發現,走在自己身邊的這些鬼王宗弟子眼中忽然慢慢浮現出淡淡的紅色,猶如殷紅的鮮血一般,而他們全部人行走間的動作,居然也開始不再僵硬,慢慢變得輕快起來。
倒似乎那血紅的光影中,給了他們什麼力量一般。
越來越接近那個詭異的紅色光罩了,眼看不過是兩丈的距離,蒼松道人心中突然掠過了一絲不安,只是自己卻也說不清楚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忽地身後傳來一聲輕呼,眾人回身看去,卻只見剛才還好好的金瓶兒突然坐到了地上,手捂心口,大聲喘息咳嗽,臉色煞白,看去十分辛苦的樣子。
蒼松道人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
金瓶兒喘息了幾口,搖頭苦笑道:「這是老毛病了,我有時就是這樣,突然就心口劇痛,然後要疼上小半個時辰才會過去,之後又像沒事人一般。這毛病好了多年,沒想到今天居然又發作了。」
蒼松道人怔了一下,道:「那你現在……怎麼辦?」
金瓶兒看去十分疲倦,低聲道:「我沒事的,休息一會就好。這樣吧,你先進去向鬼王宗主稟告,我隨後就來。」
蒼松道人皺了皺眉,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也只有這樣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吧!」
金瓶兒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道:「多謝道長了。」
蒼松道人哼了一聲,轉身向前走去,被金瓶兒這麼突然一打岔,他倒是把剛才心中那陣不安給忘了,在他身後那幾十個鬼王宗弟子卻似乎有些小小的混亂,看來身體動作雖然不再僵硬了,腦袋卻仍是並不靈光,泛著紅光的目光掃來掃去,最後大部分人還是跟著蒼松道人走了去,只留下兩人站在金瓶兒身邊。
金瓶兒坐在地上,咳嗽喘息,看著那一大堆人簇擁著蒼松道人走進了那一片血色光影之中,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她的頭慢慢垂下,喘息聲慢慢又急促起來,但向下隱藏的目光,卻突然變得清澈透亮無比。蒼松道人並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那個山谷之中,小溪的上游樹林背後,金瓶兒看見的居然是一些鬼王宗弟子的屍骸,而他們的死狀,金瓶兒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因為她曾經在很早以前,在那場席捲天下世間的獸妖浩劫中,親眼見過。
而此刻,站在她身邊的這些鬼王宗弟子,他們眼中隱隱透出的血色紅芒,幾乎和當年那些瘋狂的獸妖一模一樣,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而且這些鬼王宗弟子也並沒有像獸妖那樣發狂,但金瓶兒心中已然決斷,自己絕不能走進那紅色的光影中。
那裡面,有可怖的存在。
這是她的直覺。
金瓶兒的喘息聲越來越大,站在她身邊的兩個鬼王宗弟子卻彷彿無動於衷,似乎對身外的事麻木不仁,但是片刻之後,忽地在他們身後,卻傳來一個怪聲,像是什麼石頭砸到了地面。
金瓶兒正面向那怪聲來的方向,隨即臉色大變,站了起來,失聲道:「什麼,你怎麼也來了?」
那兩個鬼王宗弟子吃了一驚,見金瓶兒居然吃驚如此,都是不由自主轉過身看去,誰知二人轉身之後,卻只見身後空空蕩蕩,居然什麼都沒有,不要說人影了,連個石頭的影子也沒看見,真是見鬼一般,二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身剛想追問金瓶兒,不料這一轉身,原先站在他們身後的金瓶兒竟也不見了人影,就像從來沒在這個地方出現過一樣,只留下空空蕩蕩的一片土地。
兩個鬼王宗弟子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隨即口中都是叫喊起來,但叫喊的聲音卻聽來全然不似人聲,更像是野獸的嘶吼,在原地轉了兩圈,兩人便轉頭衝進了紅色血芒光影裡。
遠處,金瓶兒在一塊大石後面慢慢露出了身影,剛才那一下襬脫看似簡單,實已用盡了她全部的機智與道行,直到此刻,她才慢慢鬆了口氣,也才發覺,自己額角滿是冷汗。
只是還不等她放鬆下來,忽地,那紅色光影深處,竟是傳來了一聲痛楚之極的大喊,這聲音正是蒼松道人的,金瓶兒全身一震,立刻將身子縮在石頭背後隱藏起來,蒼松道人的呼喊聲雖然尖利,但很快就變弱消失了,隨之而起的,是一陣隆隆的狂笑聲,那聲音滿是瘋狂之意,似乎這世間萬物都將踩在他的腳下,群山也為之震顫,回音隆隆。
金瓶兒面色蒼白,身子居然開始微微顫抖,這聲音雖然有所變異,但她分明聽得明白,正是鬼王的笑聲。
※※※
千里之外,青雲山通天峰,後山祖師祠堂。
這裡仍是像往日一樣的平靜,威嚴雄偉的殿堂座落在樹林之中,散發出一股莊嚴的氣息。密林幽靜,鳥鳴清脆,遠遠的傳來,依稀可以看到昏暗的祠堂大殿中,陰影裡的那點點香火。
林驚羽抬頭看了看天,頭頂上的天空蔚藍一片,萬里無雲,和煦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帶著暖洋洋的溫暖,從他腰間別著的那柄碧綠色的斬龍劍上,反射出美麗變幻的光芒。
看來今天是個不錯的天氣。
他看了一會,嘴角慢慢露出許久不見的一絲笑容,然後拿起手中的掃把,開始打掃起祖師祠堂前的石階空地。
自從那位神秘的老人過世之後,青雲山又是幾經變動,但劇變之下,並沒有什麼人注意到這個早就與世無爭的僻靜角落,而林驚羽卻似乎對這裡十分眷念,或許是感念當初那位老者吧,總之在不知不覺中,許多人默認之下,林驚羽成了看守祖師祠堂這裡的接班人。
枯黃的落葉在掃把揮舞之下,紛紛捲起,被掃到一旁,林驚羽安靜地打掃著,做著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山林寂寂,微風輕送,卻不知這般的生涯,可會比往日更多一分的平靜。
只是這一天,卻似乎注定不會平靜了。
悄無聲息的,就在林驚羽專心致志掃著地上落葉的時候,忽然一雙腳出現在他的眼前,林驚羽吃了一驚,若非是祭祖的時日,平時青雲門中數個月內也不會有人來此,今天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日,怎麼會有人來了?
他抬頭看去,不料這一看,吃驚更甚,直令他全身一震,向後退了一步,面上變色,愕然失聲道:「掌……掌門師伯!」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失蹤多日的青雲門掌教真人道玄。
道玄真人身上仍是穿著那一件墨綠道袍,只是其中有些部位看去居然有些破爛的跡象,這在往日裡無論如何不能想像,居然會發生在名重天下的青雲門掌教真人身上。此刻看去,道玄真人面無表情,似乎比記憶中瘦了些,卻彷彿又多了幾分滄桑。
林驚羽心下混亂之極,雖然他並非青雲門中核心人士,自也不比小竹峰上水月師徒等人洞悉內情,但當日道玄真人與田不易在祖師祠堂起了衝突的時候,他卻是在場的。而其後兩人雙雙失蹤,如今田不易已然過世,道玄真人卻悄無聲息地回到這裡,其中波折詭異,直令人隱隱心寒。
不過雖然林驚羽這裡心中驚愕,七上八下,那邊的道玄真人卻似乎對他毫不在意,目光只在林驚羽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望向了那座宏偉的祖師祠堂。
道玄真人看著那座殿堂許久,忽然緩緩地道:「這裡現在就你一個人?」
林驚羽怔了一下,點頭道:「是。」
道玄真人向他瞄了一眼,忽地目光一凝,卻是落在了林驚羽腰間掛著的「斬龍劍」上。碧綠的劍芒輕輕流轉,雖然故人離去,它卻依舊帶著那獨有的傲然之氣,卓爾不群。
碧綠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道玄真人的臉色也隨之變化起來,慢慢浮現出一股迷惘而沉思的表情,林驚羽此刻心頭混亂,不知是應該立刻離開去前山向通天峰諸位師長稟告才好呢,還是在這裡繼續看著?
不過道玄真人並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他那奇怪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漠然,淡淡地對林驚羽道:「你就在這兒,沒我的吩咐,不許其他人進來。」說罷,也不等林驚羽答話,就大步走去,徑直去了祖師祠堂那陰暗的大殿中。
林驚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目送道玄真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
進了內殿,待最初的黑暗過後,呈現在道玄真人面前的便是大殿之上巨大的供桌和供桌後面無數的靈牌,一股莊嚴肅穆之氣迎面而來,青雲門歷代祖師就在這裡,冷冷而沉默地注視著道玄真人的身影。
道玄真人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體內有什麼東西發作,令他頗為痛苦,但他很快忍耐了下來,慢慢走到供桌前,取過供桌上的檀香,在旁邊燭火上點著了,走到供桌正前方,對著歷代祖師的靈位,他緩緩跪了下去。
陰暗的光亮裡,他的臉也似乎是陰晴不定的,只有那點點香火的溫暖,飄起了淡淡輕煙。
「青雲門列代祖師,不肖弟子道玄……」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雙手拿著香火卻似乎在輕輕顫抖,像是內心十分激動,以至於話說了一半就再也沒有下文。
他的頭深深埋了下去,匍匐在無數靈牌之前,寬敞宏偉的大殿中,不知哪裡起了風,周圍的布幔開始輕輕飄動,連供桌上的燭火都開始明滅不定。
忽地,拜倒在地的道玄真人身子猛然一抖,也不知如何用力,他手中握著的三枝檀香突然間受到巨力侵蝕,竟是在瞬間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而一團黑氣,也在此刻從道玄真人身上散佈出來,急速翻騰,不斷擴大,眼看就要將道玄真人的身子完全籠罩其中。
站在大殿之外的林驚羽,像是若有所覺一般,眉頭皺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向著那大殿方向踏進了一步。那片陰影深處,突然升騰起一團詭異的氣息,其中妖邪之氣甚重,絕非這祖師祠堂中本來所有。
他腦海中閃過剛才道玄真人那怪異的臉色,心中一陣不安,但看著那雄偉的大殿,他卻又有些猶豫起來。
山林寂寂,祖師祠堂周圍,卻是轉眼之間連鳥鳴聲都絕跡了,似乎那些鳥兒也感覺到了莫名的危險氣息,一個個噤若寒蟬。
大殿之中,道玄真人的身子抖動的越發厲害,圍繞在他周身的黑氣也越來越濃,原本靜默的大殿裡,不知何時竟有了旋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在空曠的殿堂裡急速吹動著。風力越來越大,道玄真人的身子在顫抖中,在黑氣的籠罩下,慢慢的站了起來,這個時候,他面上的神情,彷彿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一樣,充滿了一股暴戾之氣。
但仔細看去,在暴戾背後,道玄真人眼中卻另有一種痛苦之色,以至於他臉上肌肉扭曲,彷彿他一直在強自忍耐著什麼,但看這情形,卻顯然漸漸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詭異而危急的關頭,圍繞在他周身的那陣怪風也是越吹越勁,不但將沉重的供桌都吹得開始微微後退,甚至就連在供桌之後那遙遠的香案靈牌,竟也被波及到了,許多靈牌在勁風中搖晃不停,有一些更有將要跌倒的跡象。
身為青雲門中的道玄真人,如此這般衝撞祖師靈位,可以說是已經大逆不道了,只是看他臉色,那戾氣越來越重,又怎麼還顧得上這個。
便是在這個時候,忽地只聽「啪」的一聲輕響,果然在勁風之下,香案上某個放在角落邊緣的靈牌終於支撐不住,跌落了下來,摔在地板石塊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聲音似乎也驚動了正自苦苦支撐的道玄真人,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瞬間不知怎麼,周身大震,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暴戾的神情迅速褪去,詭異的黑氣也不知怎麼收斂消失,在他的臉上,只剩下了悔恨與悲傷。
昏暗的燈光之下,那跌落在地的靈牌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在木牌上,赫然竟是一片空白。
這是一個無字空牌。
那一片空白,似乎也在冷冷地注視著他。
道玄真人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怔怔地望著那空白的靈位,隨後慢慢地走了過去,將這無字靈牌輕輕拾了起來,在手中小心地摸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了他嘶啞而略帶哽咽的聲音:「師弟……」
※※※
林驚羽在祖師祠堂外頭急得額角冒汗,心中爭鬥了無數次,終於一狠心,準備不顧一切衝進去看看祖師祠堂大殿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誰知就在他將要躍起的那一刻,祠堂中的那片詭異氣息卻突然消失了。
林驚羽這一下倒又驚疑不定起來,原先下定的決心,這腳步就是邁不出去,畢竟不管怎樣,在祖師祠堂裡面的都是青雲門當今掌教道玄真人,往日裡他數次拯救蒼生,不要說天下百姓,便是青雲門下普通弟子,包括林驚羽,也將他看作神仙一般的人物。
這一遲疑,便又是等了許久,林驚羽從沒有覺得時間過得這般緩慢過,就算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獨自一人面對著空曠荒山寂寥祠堂,也沒有現在這般的心情。而直到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修行不夠的時候,道玄真人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大殿門口。
他的神情仍是那般面無表情,緩緩走了下來,並沒有多看林驚羽一眼,林驚羽不知怎麼,也許是懾於道玄真人往日威勢,也不敢多問,悄悄讓開了身子。
當道玄真人經過林驚羽身邊時,忽然停了一下,片刻之後,只聽他低聲道:「照顧好他……們!」
林驚羽一怔,不知道玄真人口中的他們是指何人,不過既然剛從祖師祠堂出來,想必多半是指祠堂中列位青雲門祖師的靈位。他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道:「弟子知道的。」
道玄真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看著林驚羽身上一襲白衣,腰間光芒閃爍的碧綠斬龍劍,忽地苦笑了一聲,道:「真像啊……」
林驚羽一時沒聽明白,待抬頭想要問清楚,卻只見道玄真人已然去了,看他的方向,卻是向著青雲門中最重要的禁地「幻月洞府」而去。林驚羽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先進祖師祠堂看看,轉身從地上拿起剛才隨手丟在地上的掃把,走進了祖師祠堂。
他四下張望,只見祠堂大殿中什麼都和原來一樣,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他皺了皺眉,走到了供奉歷代祖師的供桌香案前。
供桌之上一個小小青銅香爐裡,插上了三枝新點燃的檀香,正靜靜燃燒著,飄著淡淡的檀香味。
忽地,他目光一凝,卻是看見放著無數靈牌的香案上,有一個靈牌位置放得太過接近案邊了,他皺了皺眉,這些日子他整日整理此處,對靈牌位置也是爛熟於胸,所以很快就發現了靈牌似乎被動過了。青雲門弟子若是妄動祖師靈牌,這個罪過可不小啊……
他輕輕搖了搖頭,走了過去,拿起那靈牌剛想放回香案裡面,忽地身子一震,一雙眼竟是再也離不開手中牌位了。
只見那靈牌之上並不像其他牌位用金漆寫著姓名尊號,因為這原本是一個空白的牌位,但此刻在林驚羽手中的靈牌上,卻赫然多了一行字——
青雲門萬劍一之靈位!
這一行字,殷紅奪目,竟是用鮮血所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