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知道有一個五十年叫做「如此難熬」。
終於滿了這刑期之後,我向閻王打了個招呼便投了胎了。
我尋思著,這一生不去找陌溪,他下一次輪回回地府之後若是再給我下個五十年的印該如何是好。索性我便依著他所想的,就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去勾搭他,聽說這種年歲的男人才是最容易出軌的,事業有了家庭有了,該享受的享受過了,生命就缺少一點刺激。
我便去輕輕刺激他一刺激,勾搭什麼的自然不在話下了。
我想得美好,但萬事總是有些意外的。
在冥界合計呆了百年的時間,我身上的陰氣比我第一次來人世時輕不了多少,而且我剛出來,陰氣還很新鮮,不一會兒便如腐肉引來蒼蠅一般,我引起了一群小道士的圍攻。
這當真是一個太喜歡除魔衛道,道術過昌的年代,這群小道士的年齡加起來乘以十只怕都比我小上幾歲。他們的表情皆凝素沉穩,看似道法高深……
我不擅長應付這樣嚴肅的孩子,便學著閻王的腔調如是威脅他們:
「兔崽子們滾開,否則我就燉了你們吃掉!」
「大膽妖孽竟敢口出狂言!」為首的一個孩子用劍比著我道,「我今日非讓你灰飛煙滅不可!」
我挑眉看著這小子,年紀輕輕殺氣卻這麼重,這品行著實沒教好。我搖頭歎氣的將他師父埋怨了一番,正想使個詐脫身逃掉,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清喝:
「長武速退開。」那人身著白衣,絲帶翻飛翩然而來,宛若天女降臨。
我看得一陣讚歎,沒想到這俗世中竟還能養出這麼輕靈的人兒來。可我還未贊完,她手中突然祭出一條白絲帶,順風射來,將我死死裹住。
我掙扎了一會兒,發現這貨的材質好得讓人詫異。
周圍的孩子們齊齊向那女子跪下道:「師祖。」
師祖……
女子輕輕點頭,叫他們起了,上前來將我好生打量了一陣:「倒是個水靈的妖物。」
我笑:「你也是個水靈的道姑。」
她冷冷扯了扯唇角:「我雖看不出你的來歷,但是被我的縛魂絲鎖住,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
我暗自與這什麼絲較了較勁兒,覺得,我沒有天大的本事,這東西也確實是個綁人的好東西,但是若要搏一搏的話,這貨還是綁不住我的。這姑娘說的話著實太沒見識了些。
「將她送回流波山,交由仙尊處置。」她如是對小童們吩咐,「這妖物雖已被我綁住,但她的妖力我無法預估,需得小心謹慎對待。萬不可讓她尋到什麼可趁之機。我此行另有急事便不陪你們回去了。」
眾童子恭敬答了聲是。
我琢磨著,現今我才來這世間,要尋陌溪也沒什麼頭緒,不如與他們同路,少了其他道士的騷擾不說,還能順道探探陌溪的消息。
不是個虧本買賣。
嚴肅的小老頭們將我「押解」上路。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總是無比想念上一世的陌溪。這群孩子之間,只有一個還尚有點人味。他道號叫長安,是個文文靜靜愛害羞不愛說話的孩子。
他的模樣與上一世的小陌溪有點相似。
我喜歡看他,但每每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總是嚇得面色青白,我不明所以,左右打聽了一番才知道,這孩子是怕我哪天掙脫了束縛將他抓了去采陽補陰。
我頓時汗顏,且不說我是個靈物不用做這些害羞的幹活,也不說這麼個孩子有什麼陽可以采,我即便是要采……我便是要采,也得先采了陌溪不是。
自那之後,我便克制著自己不用那麼赤果果的眼光去看他了。
在路上,我聽小道士們說,而今這天朝皇帝喜歡與道士論法講道,連帶著民間的道術也興盛不少,許多達官貴人也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修道。而我們如今要去的這個流波山比起普通修道的道觀還要高級上許多。
它是修仙的。
小孩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驕傲,好似做了流波的弟子是幾百年修來的福分。
可我卻涼涼的想,凡人得到成仙飛升上界這事不是沒有,只是千百年來就只有那麼一兩個人成功,這概率著實小得可憐。
小道士們看著麵疙瘩那麼大點,但是腳程卻很快,不出幾日便到了流波山了。
一路上沒怎麼探到陌溪的消息,我不甚沮喪,正想趁著他們還沒入山前找個機會撕了這什麼絲逃掉,不料我手腕上的金印卻有了反應。
他就這麼微微一熱,我「咦」了一聲,尾音都還沒落,只覺一股強大的氣息自頭頂掃過,卷得我滿頭的毛飛舞得好不歡樂。
待我撥開了覆了滿臉的毛,卻見周圍的小道士們對著一個方向齊齊跪下,齊聲喊道:「仙尊!」
謔,這貨竟是流波的老大。
我定睛一看,瞬間便樂傻了。當真是踏破那什麼鞋,得來全不費什麼啊!
這可不是陌溪麼!
但是他如今看起來,不過二三十來歲的模樣,半點沒有年老衰敗的樣子。哪像一個在人世活了五十年的人。不過我轉念一想,也對,他今生做了個修仙的,修的是仙家道法,雖然談不上長生不老飛升為神,但是駐顏應當是不在話下的。
我不由在心中偷笑,陌溪啊陌溪,你想了法子躲我,卻不料上天比你安排得更巧妙,這下,我看你要如何躲我。
我嘴角剛咧出了一個笑容,三柄長劍「唰」的射到我身邊,劍上淩厲的殺氣駭得我虎軀一震,斂了笑傻傻的將陌溪望著。
這三柄劍卻不是他發的,而是尾隨他來的另外三位白眉長鬍子的仙人扔過來的。那三人皆皺眉凝神,無比嚴肅的將我盯著。
陌溪冷冷道:「何物如此重的陰氣。」
我只是將他看傻了去,他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眼神……上一世,他看施倩倩便是這樣的眼神。
不知為何,我心中竟有些怕。我從不喜歡解釋,但此刻卻不由自主的解釋:「我身上的陰氣雖重,可的確不是妖怪。我是石頭化的靈,我叫三生。」
三位白鬍子道士相互看了看,顯然是不大明白我說的話便一起看著陌溪。
陌溪眉目一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殺。」
他這話說得絕決,我傷心之餘又起了一撮怒火,不明白陌溪這一生怎麼投做了這麼一個榆木腦袋。我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麼,立在我周身的劍光猛的暴漲,纏住我的白絲帶也倏地縮緊,勒得我生疼。
我心中怒火更甚,我活了千餘年,除了有時自己抽風找虐,還沒有誰敢這麼對我的。當下便運起靈力動了真格與他較量。
他若是戰神陌溪,此刻我便只有乖乖等死的分,但現在他只是修仙的陌溪,身體裏了不起有四十來年的法力,即便他道術再是高深,天賦再如何的好,與我硬碰硬也是討不了好處去的。
我們對峙了不過半刻鍾的時間,陌溪臉色便有些泛白。我琢磨著是不是不該仗著活了千多年的歲數來欺負一個曆劫的上神,正想撤手,陌溪嘴裏猛的噴出一口黑血來。
我嚇了一大跳。忙抽回靈力。
這……這,難不成我的靈力已經強到我無法控制的地步了?
我深感詫異。
那三位白鬍子老道驚呼一聲「重華尊者!」便立即將陌溪扶住,替他診脈。周圍一圈流波弟子也呼啦啦的圍了上去。
我倒不擔心他死掉(即便他死掉,我或許也是不大擔心的。)現在這樣,他「怨憎會」的一劫怕是還沒有過。沒有曆過劫,他是不能再入輪回的。
那邊的孩子們擔憂的圍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突然站了起來。我識得他,他便是那個殺氣很重的長武。果不其然,他立時拔劍出鞘,指著我,惡狠狠道:「妖女竟趁著我仙尊重傷在身對他下毒手!實在該誅!」
他這一吼,頓時群情激憤,小道士們紛紛拔劍出鞘,怒氣衝衝的指著我,連素來怯懦的長安也是一臉怒紅。同聲吼著要斬了我除魔衛道。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小孩子圍著我唧唧咋咋的要糖,而今這狀況雖與要糖差了許多,但在我看來卻也是差不多的。
我立即投降:「好好好!隨你們處置,我隨你們處置!」
話一出口,那群孩子們左看看右看看,沒誰敢出來拿主意。最後還是一位老道士抽空吼了一句:「將她關入靈湖千鎖塔!」
流波山中有一深潭,面積不大,下面卻深得可怕。此湖中靈氣四溢,流波弟子將其稱為靈湖,道士們花費好幾百年的時間在湖底建了一座千鎖塔,專用來關為害世人的大妖怪。
我站在湖邊看著,下麵的塔在水波蕩漾中若隱若現。我摸著下巴想,這貨確實是個關妖怪的好地方,一則靈力四溢,可以抑制和淨化妖怪的妖氣。二來,這貨是在水下啊!不能呼吸,再是強大的妖怪憋個百八十年照樣得翻著白眼浮屍其中。
但是對於我等靈物卻不一樣,天地純正的靈氣正好有利於我的身心,是個方便我修行的好地方。當下我也沒掙扎什麼,由著童子們給我戴了百斤沉的鐵石腳鏈,又施了閉水術將我帶去了湖底。
湖中風光很不錯,我涼涼的想。
被關進千鎖塔後,童子隔著鐵門對我吼什麼塔中有符,強行闖出會死得很難看之類的話,我不甚在意的將柱子上的符紙隨手撕下一張把玩。
這是關妖怪的地方,什麼佈置都是對付妖怪的,都說了好幾千遍我不是妖怪了,這些人類怎生得如此迂腐蠢笨!
連陌溪也如此……
想到這個我氣得有些委屈,鼻頭酸了一陣還是壓了下去。
閑閑在塔底逛了一圈,我找到了一個樓梯的入口。那裏閃著夜明珠的光往上延伸而去,直至塔頂。塔頂上似乎有個東西,隔得太遠,光線又不好,我看不真切。好奇一起,我想反正現在也無事,便順著樓梯慢慢向上爬去。
待看清塔頂的東西時……唔,應當說是那個東西中關著的人時,我突然很想笑,司命天君當真是個喜歡狗血緣分的天君,這人可不是上一世的大國師麼!
雖然他現在眼睛是綠的,發著幽幽的寒光。雖然他現在頭髮是白的,妖異詭譎。雖然他這模樣怎麼瞅怎麼是個危險的妖。他被鐵索纏住手腳,拉扯在半空中掛著,外面還罩著一個密實的鐵籠處處貼著符紙,捆得結結實實。
想來當初他被抓來時應當是個叱吒風雲的大妖怪。
前世除妖,此生為妖。倒是個成全因果的安排。
「喲!好久不見!」我擺手沖他打招呼。
「你是誰?」他聲音沙啞,吐詞僵硬,想來是在這裏被關了許久了。
我笑:「我是三生。」
他皺眉:「我們認識?」
我摸著腦門想了想:「不算認識吧。」
接下來便沒了話。沈默得無趣,我左右打量了一眼這千鎖塔的頂層,上方比下面要亮堂許多,因為在塔頂上開了一個洞。
我奇怪,把他綁得這麼結實,卻把這個洞開在他的眼前,就不怕他找到機會跑了麼?又或者是流波的道士們都自信的以為這個千鎖塔真的能將所有妖怪都鎖死在裏面,給他開個|洞,讓他眼羨一番外面的世界,日日沈鬱,鬱悶至死。
我咋舌,這些道士當真毒辣,毒辣至斯!
我這方還未幻想完,他輕輕開口道:「你讓開。」
我一時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意圖,但也順著他的心意乖乖退到了黑暗處。
不一會兒,只見塔外的湖水幾許美輪美奐的變化,一抹陽光透過塔頂的洞射了進來。恰巧打在他的臉上。光線太強襯出他的面色蒼白得可怕。
那雙綠幽幽的眸子幾許變化,慢慢浮現出一縷痛色。
我驚駭的看見他的皮膚如被灼燒一般慢慢紅腫起來,陽光越來越盛,他皮膚上的紅腫起了水泡,有的甚至破開流出了膿水。
他的表情卻只在開始的那一瞬出現了疼痛外,越發沉寂下來。
在冥府中看過那麼多刑法,可是這一幕依舊讓我胃中翻騰。我實在是看不下去,將外裳一脫,扔過去覆住塔頂的那個洞,陽光被衣服這麼一擋,頓時弱了不少。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太陽才慢慢從塔頂上挪開。
我恍然想起,方才是正午時分,如此說來,這人每天都會被陽光如此灼燒一遍?
「多管閒事。」
他給我的行為作出如此評價。
我大度的不與他計較:「你在這裏被關了多久了?」
他沈默了一會兒,冷冷笑道:「興許是十年,又或是二十年,誰知道呢。」
我歎了口氣,覺得他很可憐,但是心中卻對他此生的命運甚是好奇:「為什麼會被關進來?誰把你關進來的?」
他沈默著沒再理我,我想,每個生物的心中難免都有一些小破事不願與人道出的。於是便沒有再問他,而是轉了話題道:「你想出去嗎?」
「想又如何。不過是妄想。」
我得意一笑:「如果我有辦法救你出去呢?」
他抬頭看我,綠幽幽的眼眸閃得好不光亮。
「唔,我見你不是一個很壞的傢伙,畢竟方才那太陽射進來的時候你還好心的叫我躲開了。我雖不知你是為何被困在這裏,但是被困了那麼久,什麼懲罰都夠了。說起來你我算是有點淵源的熟人,我便好心救你一救,但我這也不是白救的。你今日承我一恩,他日一定要報答回來。」
「你想要什麼報答?」
「最近有幾個小屁孩甚是招我討厭,奈何我是個心善的姑娘,對他們下不去手,你出去之後便好好替我打打他們的屁股,不要多了,一月下不了床就是。」我想了想,「對了,其中一個要特別照顧一下,讓他三月下不了床才好。我來細細與你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