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的時候起，林非就很嚮往轟轟烈烈的愛情。想像自己是力拔山兮的楚霸王，身邊伴著美麗的虞姬，口裡淒涼而豪邁地唱：「虞兮虞兮當若何。」美人兒嬌滴滴哭一聲：「大王心已逝，賤妾何貪生。」拔劍，自刎，哭靈……盪氣迴腸，傳奇一般的愛情。
傳奇畢竟只是傳奇，林非還在現實裡生存。美麗的夢做過就好，回過頭來，提醒自己超市衛生紙大特價，明天要記得多買點回來。
林非很普通。大學學歷，在家公司裡混著，一個月有兩三千塊收入。這樣背景的人，街上一抓一大把。林非也很清楚自己的未來。做上幾年小職員，娶妻生子，按部就班一點點升上去，退休，養老，在妻子兒女包圍下死去。典型的中產階級生活，平淡安穩且循規蹈矩。
林非不奢望刻骨銘心的愛情。現代社會人人家中有塊名為電視機的照妖鏡，看鏡中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早知道忒般生死相許天地動容，不在這科技第一鬼神退散的二十一世紀。
即使那天遇到了他，兩目相對時，不過感嘆了聲野百合也有春天，六月裡微風輕撫，不見半點天塌地陷鬼泣神驚的跡象。電視小說裡詠歎的心理掙扎痛苦抉擇含情脈脈全身麻痺統統沒有，兩人點點頭，按著規矩握了握手，心裡明白：就是他了。
常帆也是個普通人。在所中學裡做數學老師，工作五六年，按資歷評上個一級教師。平日躲在學校這方小天地裡，空餘時寫寫弄弄，掙幾個外快，常帆已經非常知足。林非的出現，在常帆看來，不過是平凡人生中又一個相伴的人，說不上什麼意義重大。某一天早上他跑去敲林非家的門，自自然然地為幫他開門的林非套上了戒指，晚上常帆的家當已全部進了林非的房間。什麼甜言蜜語也沒有，林非和常帆，兩段平凡的人生，即使合成了一段，也是最普通的。
他們的日子確實沒有什麼起伏。就像你桌子上擺著的那杯白開水，平淡無味沒有波瀾。即使他們是兩個男人，日子還是那麼一天天過去了，地球依然在轉動，不為任何人停留。
林非像任何一個擔心愛人身體的男人，每見到常帆抽菸便劈手去奪，常帆像所有不聽勸的大老爺們一樣固執，也像每個愛家的男人一般體貼。他會微笑著掏出隨身帶著的瑞士軍刀，把煙捲剪短一半，摟著不開心的愛人說以後一根只當半根抽。
常帆下了班總是急急忙忙往家趕，買菜燒飯，有時接著了林非的電話，收拾個保溫瓶，給加班的愛人送飯去。
晚上兩人窩在一個被窩裡，關了燈，黑沉沉的看著電視機明明暗暗，林非的頭不知不覺就靠在了常帆胸口。被子下十指糾纏，整夜都不放開的。
週末時會有幾個圈子裡的人來做做客，大家海侃胡扯一通，聽朋友們訴說社會對自己的不公，哀嘆自己情緣的坎坷，然後在朋友走後相視一笑，拿起掃帚和拖布。
這樣的日子真的太平凡。電視裡家族阻撓親友壓力信手拈來比比皆是，父母厲聲喝罵有如夜叉，兄弟家人反目成仇，男女主人公愛得悲悲切切愛得倖幸苦苦。到了林非這裡，卻只有淡淡一聲嘆息，囑咐林非下星期六帶常帆回家來吃個晚飯。
林非頗有些想不通，去問，卻挨了老媽一個毛栗子：你喜歡都喜歡上了，我們能怎麼樣？做父母的，總想著要自己的孩子幸福快樂一輩子。
一起生活的第二年，常帆和林非收養了小偕。吃完晚飯全家出動去散步，常帆握著小偕左手，林非握著小偕右手，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完整的家庭，幸福的家庭。
本可以這樣平凡到老的，林非的傳奇夢也漸漸淡忘。一起生活的第七年，一切都成了空。
常帆走了。學校組織老師們去九寨溝漂流，竹筏翻在急流裡，六個老師受傷，唯一的死者，是常帆。
小偕已經六歲，懂得怎麼黏在林非身上撒嬌。小小人兒撲進林爸爸的懷裡哭得天昏地暗，尖尖的喉嚨喊成沙啞。林非抱著懷裡的小身子，怔怔望著慘白的遺照。傳奇裡的人物，此時該一口血噴將出來暈倒在地，哭個聲嘶力竭哭個錐心泣血，林非小小凡人，只是顫抖著低下了頭，把臉埋在了小偕的脖項邊。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為了死者廢寢忘食尋死覓活是小/說人物的特權，現實裡林非還有個小偕要養。一切又回到從前，林非還是一個人過，只是多了個孩子。六歲的孩子記不得什麼，常爸爸成了神秘人物，彷彿有又彷彿沒有。林非下定決心好好生活，卻不知怎的總在半夜醒來，記起糾纏著的手指，記起手指上滾燙的溫度。抬手對著月光，心底一片冰冷。
七歲的小偕上了小學一年級，什麼都好奇得很。一天吃飯時問林非：小偕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林非摸摸他烏黑的髮：小偕，小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猛然間劇痛襲來，眼前模糊一片，遲了一年多的淚，終於洶湧而至。
又過了三四年，圈子裡的朋友估摸林非心情平復，吵嚷著給他再找個伴。林非遲疑了會兒，點了點頭。在酒吧裡見了一面，對方溫柔英俊，對林非印象很好，林非這裡居然沒了下文。
朋友們急起來去問他，林非摸著小偕的小腦袋，半晌恍恍道：那人吸菸，煙捲都不剪去一半的。又半晌，林非嘆了口氣：這件事，算了吧。以後……都不要再提了。
一年又一年，小偕慢慢長大，林非升上了科長。他的生活很穩定，有歡笑，有悲傷，小偕的生日總有蛋糕吃，逢年過節也總是會到上級領導那送點禮，意思意思。常帆的面孔已經很模糊了，往往要看見了照片，才想起原來他長得這副模樣。那麼長久來不是沒有遇到過對眼的人，林非總是懈怠，任自己錯過了一個又一個。
曾經有人問過他為什麼。林非一怔，吶吶的自己也說不上來。最後嘆息著給了個理由：晚上到了半夜總要失眠的，十幾年的老毛病，睡不著就坐在視窗看自己的手，會把人嚇一跳。理由是給了，可心裡揣揣的，也不曉得這理由是真是假。
平凡人的生活總是看上去很長，其實一下子就過去了。不知不覺也就是一輩子。到小偕結婚的時候，林非已經退休，每天早上出去打打太極，回來看點書，侍弄侍弄花草，下午和幾個朋友聚聚，便消磨了一天。城市裡老年人的生活，其實都差不多。
小偕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娶個老婆也是善良人。夫妻倆一個在銀行一個在外企，算得上白領階層。在市中心買了套越層式的房子，幾次勸著林非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
林非笑笑，婉言謝絕了。自家老頭子一個，和小夫妻在一起攪和個什麼？安安分分一個人過過就好了，我還等著抱孫子呢！夫妻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紅紅地傻笑。
林非也笑著，卻知道心底有個模模糊糊卻無比強大的念頭。這裡才是我的家，我，還有那個人的家。
七十七歲的時候，林非的心臟開始不好。上一點樓梯都要喘半天。林非知道，他終於老了。老和死是分不開的兩個字，所以最後的幾年，林非總在回憶自己的一生。
從一開始林非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做上幾年小職員，娶妻生子，按部就班一點點升上去，退休，養老，在妻子兒女包圍下死去。——除了遇見了常帆，他的人生一點不差，就是這樣走了過來。
躺在臨終的床上，身邊是小偕小偕的妻子還有自己的兩個孫子，早遠時的夢又浮現在心頭，那英雄美人的傳奇。林非有些嘆息有些感慨：平凡了一輩子，果然不是傳奇的主角。合上眼，彷彿看見常帆向著自己微笑，於是林非釋然了：有他相伴，平凡就好。
林非離開的時候，嘴角是含著笑的。他的親人們悲傷卻不難過，因為知道他走得安心快樂。人們流著淚離開醫院，街上不知哪家店舖放著《霸王別姬》，聲調遠遠氤氳開去。
誰說平凡不能造就傳奇，這一段平凡裡的傳奇才是真正的傳奇。
《傳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