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晏航一直不願意去直面的情緒。
很害怕。
每次屋裡之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每次離開一個還沒有熟悉起來的陌生城市時,每次往前看什麼都沒有往後看也是一片空白的時候。
他所有的情緒都因為老爸的出現和消失而起起落落。
除了眼下,對於將來和過去,老爸都沒有提起過哪怕一個字,而他也只能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切都不需要。
他們就是一對瀟灑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父子,浪跡天涯,過得囂張肆意,不受哪怕一絲絲世俗的影響。
自由。
初一羨慕的。
其實初一羨慕的只是想像。
沒有來處,沒有歸途,這樣的自由,真的會有人羨慕嗎。
晏航進了廚房又做了一份飯,加了咖喱,老爸喜歡咖喱,灑上奶酪之後一起放進了烤箱裡。
調好溫度和時間之後他就站在烤箱前出神。
無論怎麼說,只要老爸在,他就還是會覺得安心,哪怕這份安心就像是焗飯表面的奶酪。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老爸靠在廚房門邊。
「小學以前的好像不記得了。」晏航說,老爸突然會提起這樣的話頭讓他一陣心慌,他對自己的童年記憶不算多,似乎有天然的抗拒。
「我剛帶著你出來的時候,你面條都煮不熟,兩個人,你煮了一大鍋,水都乾了,面條還是生的。」老爸笑了笑。
「啊,」晏航想想也笑了起來,回頭看著老爸,「你也不教我。」
「我自己都不會,怎麼教,做飯這事兒你是真的自學成材了,連啟蒙老師都沒有,」老爸說點了根菸,「要嗎?」
「做飯呢抽什麼煙。」晏航說。
「挺講究。」老爸笑著說。
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烤箱發出叮的一聲時,晏航回頭看了看,老爸還靠在廚房門邊,不過他回頭老爸居然沒有發現,看著窗外發愣。
「好了。」晏航說。
「香。」老爸吸了吸鼻子,轉身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
晏航把焗飯端出去放到茶几上,坐到他身邊。
電視上播著本地新聞,他倆一人端一個碗坐沙發上邊吃邊看電視,這是很多年來晏航記憶裡的固定場面。
一般情況下都不說話,吃完飯回味一番,碗有時候晏航會回味完了去洗,有時候會扔到第二天,晚上老爸看電視,他窩在旁邊玩手機或者看書,也會讓老爸隨意說幾句話,他給翻譯成英文。
今天也是一樣,只是他窩在沙發上捧著書半天也沒看完兩頁。
茶几下面的書老爸動過了,他夾在書裡的那個信封肯定已經被老爸拿走了,每次都是這樣,無論他把信放在什麼地方,老爸都能找到然後拿走。
當然,他能藏東西的地方也就那麼一點兒,陌生的房子裡沒有他信任的角落,東西都只能藏在自己隨身的物品裡。
以前老爸每次拿走信,日子又會回到常態。
但今天這次不一太一樣,依然是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
晏航是個很敏感的人,能覺察到很多細節和情緒,老爸還誇過他:「我們太子這洞察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倒是希望自己是個遲鈍的人,什麼也感覺不到,也就什麼都不會害怕。
其實他對老爸不是沒有過猜測,在年紀更小些的時候,他天真地窮盡想像給老爸安排出很多炫酷的職業。
特警,特工,臥底,殺手,捉鬼天師……
後來就不再去想這些了。
他不得不面對並且忽略現實,老爸不可能有任何職業,他弄回來錢的方式也未必光彩。
至於原因,他只能等著。
一直等,等到現在。
他的不安在今天到達了頂峰。
害怕。
是他一直不肯輕易示人的情緒,哪怕是老爸,他也不願意。
他是晏航,從小到大囂張自在不會害怕任何人的太子呢。
「還記得你姥姥和姥爺嗎?」老爸突然問了一句。
「嗯?」晏航沒反應過來,姥姥姥爺就像是媽媽一樣幾乎沒有印象,只隱約在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夢裡會有殘影。
除了這些,他平時完全不會想起來。
甚至在聽到老爸說到姥姥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初一家蚯蚓眉的白臉老太太。
「姥姥去年去世了,姥爺是上個月,」老爸說,「其實沒多大年紀。」
晏航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只知道老爸是個孤兒,他沒有爺爺奶奶,至於姥姥姥爺,他壓根兒沒去想過,現在猛地這麼提到,他沒有任何情緒,也做不了任何回應。
「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提過,」老爸偏過頭,「我非常,非常,非常……想你媽媽。」
晏航愣住了。
在說出你媽媽三個字的時候,他看到了老爸眼睛裡的淚光。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老爸的眼淚。
「老晏,」他有些不知所措,「你……」
老爸笑了笑,看著他:「你跟你媽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想看著你懷念一下她都不行。」
「我不是不小心長得太像你了麼。」晏航說。
其實他有過跟老爸一樣的心思,他曾經對著鏡子想看看除去跟老爸像的那一部分,能不能找到媽媽的影子,但是沒有成功。
他跟老爸長得非常像,有時候他會覺得,說不定他是老爸親自生的。
「我這陣應該不出門,」老爸點了根菸,把視線又放回了電視上,「希望你每天做飯不要重樣,要不就跟你絕交。」
「嗯。」晏航笑了笑。
快十點的時候,老爸突然轉頭看著門,接著門就被敲響了。
「是初一,」晏航輕聲說,「他來叫我去跑步。」
「跑步不長個兒,」老爸說,「讓他別費勁了,改蹦吧,跳個高什麼的。」
「那你跟他說。」晏航站了起來,過去把門打開了。
初一穿著小了一號的運動服和那雙NB站在門外,按照晏航給他設計的形象,把褲腿兒拉了上去,袖子也擼上去了。
看到老爸之後他笑了笑:「叔,叔好。」
「跑步啊?」老爸說。
「嗯。」初一點頭。
「跑步好,跑步能長個兒,」老爸指了指晏航,「他跟你那麼大的時候只有一米四……」
「父子之間的信任呢?」晏航震驚地轉頭看著老爸。
「就是天天跑,後來嗖嗖嗖,」老爸比劃了一下,「就抻長了,神奇吧。」
「挺神,奇。」初一笑了起來。
「走走走走走,」晏航換了鞋,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你吃宵夜嗎?跑步那邊有挺多賣燒烤的。」
「烤翅,烤腸,烤板筋,鴨脖……」老爸迅速地報了一串。
晏航沒理他,把門關上了,他又在裡頭接著喊:「看看有沒有椒鹽鴨舌——記得帶啤酒——」
「一米,四啊。」初一看著他感嘆了一句。
「找抽呢?」晏航說。
「我真長,長個兒了。」初一說。
「沒看出來,這種肉眼不可見的增長速度先忽略吧。」晏航看了看他頭頂,初一頭髮有點兒長了,風吹過來的時候腦袋頂上有兩撮頭髮跟要跳舞似的立著,估計沒錢去理髮。
「我比過,年的時候高,高了五公分。」初一跳了一下。
「恭喜啊,」晏航由衷地祝賀,「那你原來得有多矮啊。」
「跟你當年差,不多吧。」初一說。
「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加入李子豪戰隊。」晏航看著他。
「不,信,」初一搖搖頭,「李,子豪英,英語不,及格,你們溝,通不了。」
「靠,」晏航笑了起來,「你英語厲害嗎?」
「我就沒,沒有及,格的科,科目。」初一很誠實地回答。
「……那上普高沒戲了吧?」晏航想了想,「中專?職高?」
「我想工,工作。」初一小聲說。
晏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初一這樣的小孩兒,學校對於他來說,應該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也許能上班擺脫那個環境才是他最迫切的需要吧。
「我媽肯,肯定生氣。」初一說。
「你們家挺逗的,什麼也不管,」晏航說,「還那麼多要求,你是不是撿來的?或者抱養的?」
「不是,」初一笑了笑,「我是個意,意外,我媽沒,想要我,她本來要讀自,自考的,沒讀成。」
「……哦。」晏航愣了愣,抬手在他腦袋上扒拉了兩下。
今天跑步的地方人挺多,都是戴著耳機裝備齊全的跑友,晏航看著覺得挺舒服,有種真實的感覺。
初一照例是跑跑跑就挨著邊兒了,晏航再過去把他拉回跑道中間。
「喝,飲料嗎?」跑了一小時休息的時候初一問。
「天天跑天天喝,」晏航說,「你零用錢是不是挺多的?」
「你請,我,」初一說,「明天就,就喝白開,水了。」
晏航笑了半天:「想喝什麼?」
「檸檬茶。」初一回答。
晏航買了檸檬茶給他,自己要了一聽可樂,坐在河邊喝著的時候,挺大一陣風吹過來,初一抓了抓自己腦袋上被吹得紛紛豎起的頭髮。
晏航看著他前額的跟狗啃過似的頭髮,沒忍住伸手幫他理了一下,發現還是狗啃過一樣沒變化。
之前他都沒注意過初一的頭髮是這德性。
他想了想問了一句:「你成天被人找麻煩,被搶過錢嗎?」
「人在江,江湖飄,」初一喝了一口檸檬茶,「哪能不,挨搶。」
「是不是零花錢被搶了沒錢理髮?」晏航問。
「我一,一直都,自己剪。」初一非常平靜地回答。
晏航從他的語氣裡居然聽出了一絲得意:「啊,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手藝挺好啊?」
「這是層,次感。」初一捏著自己前額的頭髮拽了拽。
「是哦,」晏航看著他,「相當有層次啊。」
初一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難看?」
「談不上難看,多虧你長得還行。」晏航說。
「反正平,平時也沒,人看我。」初一喝了口檸檬茶。
「我看啊,天天跑步我天天都得看呢,」晏航嘆了口氣,「我正好明天想去理髮,一塊兒去吧。」
初一沒說話。
「我有卡,」晏航又說,「你可以用我的卡。」
「不,不了,」初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都幫,幫不上你什,什麼忙。」
「那要不這樣,」晏航反應過來,這種自己完全沒感覺的行為大概會讓初一有壓力,他拿出手機戳開日曆,「我明天開始要上班了,一三五我下班時間晚,你幫我跑腿兒買菜吧。」
初一看了他一眼。
晏航感覺自己在跟「朋友」相處上真是非常沒有經驗。
生硬而尷尬。
於是也閉了嘴。
「那你要買,買菜的,時候,」初一說,「就提,前,告訴我。」
「嗯,」晏航點頭,想了想又摀住眼睛嘆了口氣,「操,尷尬死了。」
初一笑了起來。
「笑個屁。」晏航說。
「晏航,你特別,好。」初一說。
「這個我倒是知道。」晏航說。
初一又一通笑。
回去的時候晏航去旁邊的燒烤店裡轉了轉,老爸要的東西不齊,不過也買了一大堆,快到家的時候又去超市裡買了兩提啤酒。
「去我家吃燒烤?」晏航看著初一,「這些吃的我一會兒再加工一下。」
「好。」初一一點兒都沒有猶豫。
「耿直,」晏航拍拍他的肩,「就喜歡你這樣的。」
「我想跟,跟你待著。」初一說。
「是麼,」晏航笑了,「我得跟我爸說,那個魔術泡不著妞,只能泡到小男孩兒。」
「能教,教我嗎?」初一問。
「你要泡誰?」晏航看著他。
「沒,」初一舉起手,動了動手指,「覺得很,很酷。」
「一會兒教你,很簡單,就是得練。」晏航說。
「嗯。」初一愉快地點頭,一路走著都舉著手來回動著手指。
到家的時候老爸已經把茶几收拾好了,電磁爐和平底鍋都架好了,這是他們的習慣。
他跟老爸都愛吃燒烤,但一般不在外頭吃,都是打包了拎回家來自己一邊熱著一邊吃。
「來,初一坐這兒,」老爸給初一拿了凳子,「啤酒能喝點兒嗎?」
「舔,舔舔吧。」初一說。
「那怎麼也得舔個兩三罐吧。」老爸說。
「別教壞小孩兒,」晏航拿了三個盤子出來坐下,打開了電磁爐,拿了一小塊黃油放進去,「這個加了黃油特別香。」
初一湊到鍋邊聞了聞:「香。」
這種在家裡圍坐在桌邊,沒有壓力,沒有滿耳抱怨和不滿,不急不慢地吃著燒烤喝著酒的場面,初一很喜歡。
在爺爺家有差不多的類似場面,但是爺爺家離得太遠,他一年最多也就是暑假的時候去待幾天,還要忍受著姥姥前後長達一個月的關於他是白眼兒狼的咒罵。
晏航爸爸是個有點兒孩子氣的人,初一面對著他的時候,沒有面對長輩的壓力,很放鬆。
他可以一言不發,聽著晏航和他隨意地聊天兒。
非常有意思。
很幸福和溫暖。
「你媽媽做菜手藝怎麼樣?」晏航爸爸問他。
「一鍋,燴派的。」初一說。
晏航爸爸笑了起來:「小結巴這麼能貧。」
「我以為你家是你姥姥做菜呢,」晏航說,「你不說你媽挺忙的麼。」
「姥姥也,忙。」初一嘆了口氣。
忙著吵架,忙著抱怨,忙著佔便宜。
「嘴饞了就上我們這兒來,」晏航爸爸喝了口啤酒,「我們有好菜有酒,沒有規矩。」
「嗯。」初一笑著點頭。
這一頓宵夜吃得很爽,初一都不知道自己這麼能吃,也不知道晏航父子倆也這麼能吃,啤酒喝完了,燒烤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還有倆雞翅,一根兒腸,吃完得了。」晏航爸爸拎著袋子往鍋裡一倒。
袋子套了兩層,晏航扔在外面那層袋子裡的兩個鋼鏰兒掉了出來。
「喲,護身符。」晏航爸爸把鋼鏰兒撿起來排在了茶几上。
「我有,」初一笑了笑,「晏航給,了我一,一個。」
「是麼,」晏航爸爸笑了起來,「我跟你說,這個非常管用。」
「嗯,」初一點頭,「昨天差,差點兒讓,我媽花,花了,急死我了。」
晏航看了他一眼:「花了就花了,再找一個就行。」
「不行,不,一樣,」初一說,「那個是……就是不,一樣。」
「那你得收好,」晏航樂了,「都長一個樣,混一塊兒就找不著了。」
初一被他這麼一說,頓時有些緊張,摸了摸口袋。
「給我,」晏航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緊張,向他伸了伸,「我幫你加工一下。」
「怎麼加,工?」初一把鋼鏰兒拿出來放到了他手上。
「等著,」晏航站了起來,「老晏你撿回來的那塊小皮子呢?」
「屋裡桌上扔著呢。」晏航爸爸說。
晏航進了屋裡,挺長時間都沒出來。
初一和晏航爸爸把燒烤吃光了,又有的沒的瞎聊了半天,晏航才走了出來,把鋼鏰兒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這樣不會丟了。」
初一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鋼鏰兒穿上了小皮衣。
兩條深棕色的細皮帶交叉著從鋼鏰上繞了一圈,背面用一塊剪成了圓形的小皮子墊著,黏在了一起,還穿了根細皮繩在上頭,可以像項鏈一樣戴在脖子上。
「好看,」初一有些吃驚,看著晏航,「你做,的嗎?」
「很容易做的,剪了皮一黏就行,」晏航笑著說,「你要不敢戴脖子上就繞手腕上,都不敢就藏起來,反正不會跟別的鋼鏰兒搞混了。」
初一一直把鋼鏰兒捏在手裡,起身回家的時候才放到了兜裡。
晏航都沒想到會有人對一個鋼鏰兒這麼在意。
「小天哥哥你送送他,」老爸靠在沙發裡指揮著,「裡面那截路好像沒有燈。」
「沒事兒,」初一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一個男的。」
「走吧,我溜躂一會兒。」晏航說。
老爸知道初一總被欺負的事兒,現在天兒暖了,這個時間,小流氓小混混的夜生活才剛開始,估計是怕初一開心了一晚上回家的時候被敗了興。
陪初一走過那段沒有路燈的路之後,初一指了指前面一片舊樓說:「我家,就那兒了。」
「嗯。」晏航看了看,也不知道指的是哪棟樓,但他知道初一應該不願意讓人靠近他家,於是停下了步子。
「謝謝。」初一說。
「廢話真多,回吧。」晏航說。
「如果有,有一天,」初一看著他,「你走了,我會,很想你的。」
晏航笑了笑。
初一也笑了笑,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握了一下,轉身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