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拿著酒精爐跟在晏航身後走回了帳篷旁邊,崔逸已經把吃的都在墊子上放好了。
「跟屁蟲,」看到他倆過來,崔逸說了一句,「拿個爐子都要跟過去。」
「我爸要是當年給我生了個弟弟,」晏航笑著坐到墊子上,「現在估計就得是這麼跟著。」
「你爸想要個閨女,」崔逸說,「臭小子養了一個就夠膩味了,閨女才可愛呢,還能穿小裙子。」
晏航嘆了口氣。
「自己提的,自己又嘆氣。」崔逸看了他一眼。
「隨便嘆嘆,」晏航說,「顯得我深沉。」
初一坐到晏航旁邊,看著崔逸點著了酒精爐,再把一個平底鍋放了上去,晏航還是老習慣,無論是加工做好了的燒烤還是像現在這樣現做的東西,他都愛放一坨黃油。
初一在家也做飯,不過因為大多數時候家裡吃的東西都簡單,老媽不炒菜的時候他們就是各種速凍食品,所以他在做飯這方面沒有天賦,眼下這種情況,他基本就是坐在旁邊看著。
崔逸的水平大概也就是方便麵級別的,弄了幾下之後就只剩了晏航,他倆一塊兒在旁邊瞅著。
頭頂上的月亮比他們剛到的時候好像又大了一圈,初一看一會兒晏航的手,抬頭再看一會兒月亮。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麼放鬆舒坦看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是海邊,一切都顯得開闊大氣,今天看到的月亮也是他看到過的最大的。
咬一口的話,口感應該是像個奶香冰淇淋。
「給,」晏航拿盤子裝了兩片煎得非常香的大牛肉片給了崔逸,又遞了兩片羊肉的給他,「崔叔愛吃牛肉,你應該是喜歡羊肉吧。」
「嗯,」初一笑了笑,「其實是,是肉都,行。」
「晏航這個手藝,」崔逸邊吃邊說,「過兩年我給你投資個小西餐廳吧。」
「我記憶力可是非常好的,記下了,」晏航笑著說,「謝謝。」
謝謝。
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初一忍不住往晏航那邊看了一眼。
我喜歡你。
謝謝。
這大概是他根據晏航之前說的那個回答能想像出來的周春陽和晏航的對答了。
周春陽肯定不會說得這麼沒意思,但他是個沒意思的人,他能想出來的也就是這樣了。
或者說……讓他去說的話,他也就只會這麼說了。
沒有鋪墊,也沒有裝飾。
我喜歡你。
謝謝。
還需要在後面加一句不客氣嗎?
如果不加,那豈不是很尷尬。
加完了更尷尬好嗎。
初一嘆了口氣。
「不喜歡吃嗎?」晏航看了他一眼,「怎麼還嘆上氣了。」
「跟你喝一,一大口啤,酒然後,」初一拿起旁邊的飲料灌了兩大口,「啊……」
晏航笑了起來。
「舒服得嘆,嘆氣。」初一說。
崔逸笑著拿了一罐啤酒,仰頭喝了幾口,然後一抹嘴:「啊……」
「彆氣我,」晏航說,「要不回去的時候你開車,我喝兩口。」
「晚了,」崔逸晃了晃罐子,「我已經喝了。」
晏航笑著嘖了一聲。
舒服。
初一吃了三盤大片羊肉和一堆烤翅之後往一躺,倒在了沙灘上,胳膊往兩邊一攤,看著月亮。
很開心,很放鬆。
只要不去想那個「我喜歡你」的問題,就很愉快,整個人都是一個微笑。
不過要真的不去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眼下的所有的美好愉快和微笑,都是因為晏航。
因為跟晏航在一起。
因為他想要跟晏航在一起。
其實剛才去晏航,也只是衝動,被那些讓自己慌亂不堪的情緒逼出來的衝動,那一瞬間他就是那麼覺得的。
我喜歡晏航。
但聽到晏航的那個「謝謝」之後,他又猶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周春陽一樣。
也不知道如果晏航給了他一個「謝謝」,他又該怎麼辦。
晏航又該怎麼辦。
真的是嗎?
同性戀?
初一是個同性戀嗎?
從小到大,他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別說男生,女生也沒有過,他沒有去喜歡什麼人的機會,而更沒有人喜歡過他,他曾經的那些同學無論男女,恐怕沒有幾個還記得有他這麼一個人。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他不知道。
被一個人喜歡是什麼樣的,他更是不知道。
這種感覺很煎熬。
想要靠近晏航,不斷地無限地靠近。
卻又因為這樣的渴望而害怕迷茫。
月亮的顏色都變淡了。
一個晚上的時間太短了,哪怕是從晚飯一直到宵夜,也還是很短。
他和晏航一塊兒躺在帳篷裡,把腦袋擱在帳篷門口的墊子上,崔逸給他倆用沙一人堆了個小枕頭。
不想動,就想一直這麼呆著瞪著月亮。
崔逸比他倆還活潑些,爬到旁邊的舊船上去拍月亮,還有月光下的漁船,順帶還拍了月夜裡在帳篷裡挺著不肯動的兩個少年。
「快一點了,」崔逸看了看手機,「你倆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這兒睡,我去對面旅店開個房。」
「回吧,」初一說,晏航明天一早還要上班,為了讓他過好這個中秋,晏航今天已經算是早退了,要明天再趕不及上班,就實在有點兒太不像話了,「晏航明,明天上班。」
「開心嗎?」晏航偏過頭問他。
「嗯。」初一臉衝天笑了笑。
他不敢轉過頭去看晏航,這個距離太近,以往他不會有什麼感覺,想要挨著晏航就挨著了,想要抱著晏航就抱著了,想要抓著晏航的手也一樣就抓著了,在他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
而一旦意識到他所有的這些「想要」裡,似乎都摻雜著一些別的東西時,他就開始無法面對晏航了。
「其實想這麼玩,不一定要中秋,」晏航說,「週末也可以,你什麼時候想這麼玩了,就來,咱倆自己來也行,叫一幫同學一塊兒也行。」
「嗯。」初一瞪著月亮,笑著點了點頭。
「那走吧,」晏航坐了起來,「開回去還得一個小時了。」
初一坐了起來,晏航隨手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把他腦袋上的沙子扒拉掉,就這一個動作,和晏航側身時撲過來的暖暖的氣息讓他瞬間像是逃命一下迅速地又倒了回去。
「你找抽呢?」晏航手還舉著,「剛給你把沙子弄掉點兒!」
「反正也弄不乾淨,」崔逸說,「老實回去洗頭吧。」
初一第一次跟海沙這樣親密接觸,坐在車上往回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明明也沒在沙灘上打滾,穿的還是長袖長褲,但不光頭髮上全是沙子,衣服裡也都是,連內褲裡好像都有,只是他沒好意思伸手進去確定。
他悄悄看了晏航一眼,發現晏航正在打呵欠,再回頭看了一眼,崔逸已經歪在後座睡著了。
他皺了皺眉,要不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晏航和崔逸應該不會有興趣在海邊一呆一整晚吧。
「你睏嗎?」他坐直了,小聲問晏航。
「不睏。」晏航說。
初一盯著前面的路,怕有什麼突發情況,他可以提醒晏航。
「你睏了就睡會兒,」晏航說,「剛你躺那兒看月亮的時候都打呼嚕了。」
「不可能,」初一愣了愣,「我沒,沒睡。」
「我也聽到了。」後座的崔逸笑著接了一句。
初一回頭看了一眼崔逸,發現他還是之前的姿勢,眼睛都沒睜,只是在笑。
「我睡,睡著了?」初一有些無奈。
「嗯,」晏航笑了笑,「睡吧,不用管我,我正經睡都未必能睡得著,別說開車的時候了。」
初一沒說話,他知道晏航睡眠不好,床頭還有藥,不過還是盯著前面的路,時不時往晏航臉上掃一眼,看他是睜著眼兒還是閉上了。
回到晏航家的時候,已經快三點了。
他倆緊趕慢趕地收拾洗漱,躺到床上的時候也已經三點半了。
「睡吧。」晏航關掉燈,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晚安。」初一輕聲說。
「晚安。」晏航說。
晚安是晚安了,但初一第一次知道自己失眠能失得這麼徹底,不知道是玩得太興奮了,還是腦子裡的事兒太多了。
不,腦子裡的事兒並不多,是太震驚了。
震得他一直有些發蒙,一會兒覺得是這麼回事兒,一會兒又覺得放屁呢怎麼會是這樣,一會兒是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一會兒是拉倒吧也不是小孩兒了想事兒怎麼還這麼靠譜。
晏航估計也失眠了,早上他起床的時候,初一都沒聽出他呼吸前後的變化來,估計一直就那麼躺著而已。
「你再睡會兒吧,估計你能睡到中午,」晏航脫掉身上的T恤,拉開衣櫃找著衣服,「一晚上都沒睡呢。」
「你知道?」初一看著晏航背上柔和而緊致的肌肉線條。
「廢話,」晏航套上了一件長袖T恤,轉過身,「你翻了幾次身我都知道,不給你做早點了,睡夠了自己起來出去吃。」
「嗯。」初一盤腿兒坐在床上點了點頭。
看著晏航走出臥室,再聽到客廳的門響了一聲,他又倒回了枕頭上,下意識地把晏航的枕頭抱了過來。
等到發現自己抱著晏航的枕頭還把臉都埋在裡頭的時候,他心裡又是一陣慌亂,但卻沒有把枕頭放回去,還是緊緊抱著。
這兩天的客人每天都能創新高,基本都是預定,沒有預定的客人都沒辦法安排了,晏航每天都覺得自己腿很酸,等這個假期過去之後,他得找個地方好好按摩一下。
不過讓他覺得格外疲憊的,卻是心裡的不安。
不知道是連續兩天沒睡好總有幻覺,還是自己長久以來的過度敏感,又或者是真的,總之他今天一直覺得有人在看他。
但餐廳裡的人無論是服務員還是客人,他都觀察過了,沒有什麼可疑的人。
他不得不去洗了好幾回臉,想讓自己清醒冷靜一些。
他對自己的直覺和對危險的預判一向自信,這是老爸有意無意這麼多年「訓練」出來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一但情緒或者精神狀態不對的時候,就會出錯。
這種不斷得出結論又不斷以「現在是不穩定狀態」推翻的糾結讓他非常焦慮。
-我今天去等你下班吧
躲在酒店後門垃圾桶旁邊抽菸的時候,初一發來了消息,晏航笑了笑。
只有初一了,還能讓他在焦慮不安的時候笑得出來。
-是不是太無聊了?
他回覆了一條。
這兩天初一都自己一個呆在家裡,因為不會玩遊戲,拿著筆記本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所以他都是看電視,估計是閒得不行了。
-我不怕無聊的,我可是能在河邊一個人坐一天的
想我了嗎?
晏航在屏幕上打出這行字之後,又在發送前刪掉了,其實這句話要是之前,也就是他跟初一之間一個隨口的玩笑,但現在他總感覺哪裡不對。
初一本來就挺不對勁的,那天看月亮的時候問完那個問題之後就更不對勁了,但他自己這兩天狀態也不好,沒顧得上去仔細觀察,只覺得類似的話還是先不要說了,怕初一變得更不對勁。
他很心疼初一,也很在意初一,不願意初一有一點點不開心。
-那是想出來逛逛街嗎,要不要下個館子?
-我請你吃飯吧
晏航笑了笑。
-好
-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晏航看著這句話,過了一會兒才回了一條。
-行,什麼都可以跟我說
回完消息他掐掉了煙,拿了兩顆口香糖邊嚼邊往回走。
初一的反應和這句很正式的「我有事情想跟你說」,讓他開始覺得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測是對的。
晏航,我喜歡你。
我可能是喜歡你。
我可能有一點喜歡你?
我覺得我大概……
初一站在鏡子前嘆了口氣。
晏航,你覺得我現在這樣是不是有點奇怪……
你能不能幫我分析一下?
晏航,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我會不會……跟周春陽一樣?
我可能是個同性戀。
初一皺著眉,突然有些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
他在這裡站了已經快一節課了,腦子裡已經閃過無數的開場白,但卻沒有找到一句合適的。
也沒能試著說出哪怕一個字來。
所有的感覺都只是他自己的猜測,他給自己劃了一個範圍,而在這個範圍裡,他所有的想法和行為,都只有這一個結論。
但他不知道這樣的判斷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去開頭,更不敢想晏航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是一個「謝謝」,還是沉默。
很多事需要勇氣,而他一向沒有勇氣,他害怕否定,害怕不被接納,他更熟練掌握的技能是逃避和自我封閉。
而勇氣這種東西,都是晏航給他的。
甚至最初他能鼓起勇氣接近晏航,也是因為晏航的溫柔給了他勇氣。
他去打工,他要去外地上學,他反抗梁斌,他不再順從家裡的人,他要去找晏航,一切一切,跟勇氣有關的一切,都跟晏航有關。
這一次,他用了兩天時間掙扎,讓他最終決定無論是不是這樣,無論需要面對的結果是什麼,也還是因為晏航。
晏航是個很厲害的人,自己現在這種連自己都迴避不了的樣子,晏航早就感覺到了,與其這樣糾結著讓晏航跟著擔心,不如豁出去了。
豁出去了!
他不是小土狗了。
是狗哥!
響噹噹的!狗哥!
他拿出手機又看了一眼,確定自己已經說了要跟晏航「說事情」,這句話說出去了,他也就沒什麼後路了,他找不出第二件需要這麼嚴肅地去跟晏航說的事兒了。
晏航發來了消息,告訴他可以出門了。
初一連一秒鐘都沒耽誤,就拿著包跑出了門。
這幾天是節假日,沒有上下班的高峰時段,什麼時候人都挺多的,他站在公交車站盯著車過來的方向。
雖然很緊張,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自己和晏航面對面的時候會是什麼情形,但又很著急,想要快一點兒見到晏航。
終於看到車過來的時候,他連尊老愛幼的好習慣都忘了,竄過去第一個蹦上了車,上了車之後才回過神,就算是第一個上車,也不會比最後一個上車的快……
車一路慢吞吞地開著,假日的時候路上各種自駕的車擠著,公交車走得比平時慢得多,快到地方的時候,晏航的電話打了過來。
「喂?」初一接了電話。
「我換完衣服了,」晏航說,「現在出去。」
「我還沒,沒到。」初一頓時急了。
「我在車站等你吧,」晏航笑了笑,「不著急。」
「我急,急啊,」初一看了看外面,大概還有一站多一小半,到酒店這邊的幾站路上人車都少,這邊沒有景點,遊客很少,車倒是比之前開得快了,「我說了等,等你下班,現在是你等,等我下車。」
「那要不這樣吧……」晏航說了一半沒了聲音。
「怎麼了?」初一問。
「……沒,」晏航再開口的時候聽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現在去……車站,你到哪兒了?」
「超市,」初一說,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非常著急,「我下車跑,過去。」
「嗯?」晏航愣了愣。
車進了站停下了,初一擠過去下了車,現在天色都已經暗下去了,人行道上人也少了,他跑起來能比公交車要快。
「我跑,過去。」初一邊跑邊說。
「你下車了嗎?」晏航問。
「嗯!」初一笑了笑,跑起來的時候迎面吹過來的秋風讓他一陣舒適,整個人像是一下都通了,「晏航。」
「……嗯?」晏航應著。
初一一手按著在屁股上砸著的包,一手舉著電話:「我現在就想說……」
「你在那邊等我吧,」晏航突然說,「超市。」
「啊?」初一愣了愣,「我馬,上就跑到了。」
晏航過了街之後回頭又往身後看了看,沒有看到有異常的人,但他可以確定有人在跟著自己。
不是沒睡好覺,也不是精神狀態的影響,這種強烈的危險靠近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你……」晏航看了看四周,人不多,說實話一眼過去他就能看得清,沒有他要找的目標,「你就在那兒等我。」
他不能讓初一過來,他這會兒還沒有弄清情況。
「為什麼啊?」初一問。
「有個驚喜給你,」晏航隨口編了個理由,「你……等我一會兒就過去。」
酒店這邊環境很清淨,除了酒店背後有個商場,街這邊基本都是綠化的小花園和單位的圍牆。
「驚喜?」初一聽聲音像是停下了步子,「什麼驚,驚喜?」
「說出來了叫驚喜麼?」晏航說,他沒往初一過來的方向走,轉身準備往回,那邊人更少,如果有什麼人,他更容易發現。
轉身的時候,他一眼看到前面一個轉角有個人影晃了一下。
要不是他刻意注意著四周,他肯定看不到這個人,而直覺讓他只憑這一晃,就把這個人和那天在餐廳裡見過的那個左腿有問題的人聯繫在了一起。
「那我等你過,過來。」初一聽上去心情不錯。
他想掛電話的時候初一又叫了他一聲:「晏航。」
「嗯?」晏航往拐角那邊慢慢走了過去,手伸進了兜裡,握住了鑰匙,把小鋼椎夾在了指縫中間。
「我……我想,想告訴你,一個事兒,」初一說,「我怕我看,著你的時,候就不,不敢說了。」
「什麼事兒?」晏航問,眼睛盯著轉角,慢慢靠近,再猛地一步跨了過去。
轉角這邊是一片花圃,外面是一個噴水池,裡面種了不少樹,一條小石板路過去,有兩三套石桌椅,中午不少旁邊上班的小姑娘會買了午餐上這兒來吃。
不過這會兒一個人也沒看到。
「初一,」晏航看著那邊,「我一會兒打給……」
「晏航,」初一清了清嗓子,「我喜,喜歡你。」
晏航愣了愣。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時,他剛從初一的話裡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躲開了。
背後有人對著他猛地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