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晏航過得最像「普通老百姓家過年」的一個年了,吃年夜飯,聊天兒看春晚,守歲放鞭炮。
鬧哄哄的一晚上,到後半夜了才緩過勁來。
緩過勁了也睡不著,情緒堆著,沒有睡意,他跟初一坐窗戶旁邊一直聊到了天亮,然後倆人往床上橫著一躺,不知道是睡是醒地一直躺到了快中午奶奶來敲門。
「起來,拿壓歲,錢了。」初一拍了拍他。
「啊。」晏航覺得壓歲錢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立馬掙紮著爬了起來。
爺爺奶奶倆人都穿著紅棉襖坐在客廳裡,一夜的鞭炮放著,屋裡都是硝煙味兒,甚至能看到飄過眼前的藍煙。
很有年味兒。
外頭一陣鞭炮響過之後,爺爺抓緊時間開了口:「來。」
初一馬上走了過去,沖爺爺奶奶一彎腰:「爺爺奶奶過,年好。」
「過年好,」奶奶笑眯眯地拿出一個紅包遞給了他,「這大小伙子的樣子奶奶都有點兒不習慣了。」
「來,拿著。」爺爺也拿出了一個紅包給了初一。
晏航站在後頭看著,他不知道一個正規的壓歲紅包的流程應該是什麼樣的,畢竟沒有正規過,但初一這個也太簡單了。
「五星,你來,」奶奶衝他招了招手,「初一從小說話不利索,拜年也就這一句,多了聽得人著急,你說話利索,你得說點兒吉利話。」
「還要磕,磕頭。」初一在一邊補充。
「你也沒磕呢你要人家磕,」爺爺笑著說,「小孩兒才磕呢,你們都大孩子了,不用磕頭。」
吉利話。
晏航從來沒說過什麼吉利話,對於吉利話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百年好合,這讓他對自己非常無語。
「爺爺奶奶過年好,」他先把初一的話拿了過來,然後想了想,把長這麼大掃到過的所有能跟吉利話沾邊兒的詞兒都背了一遍,「祝二老身體健康年年有餘大吉大利心想事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爺爺奶奶聽得一個勁兒樂,奶奶拍著巴掌笑得不行:「好好好,這個好。」
從兩個老人手裡接過壓歲錢的時候,晏航突然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我有東西送,你們,」初一進了屋裡,拿了個盒子出來,「給你們買,了個手,手機。」
「哎喲,你怎麼還花這個錢,」爺爺愣了愣,「我們也不會用。」
「老人機,特別簡單,」初一把盒子放到他們面前的茶几上,一邊拆一邊說,「以後就,就能跟我打,電話了。」
「你哪兒來的錢啊?」奶奶說,「貴吧這個?」
「不貴,」初一說,「我打工呢,有工,工資。」
「你看這孩子,」奶奶抹了抹眼淚,「這孩子,有點兒錢就想著給我們買東西。」
晏航坐在旁邊,看著初一磕磕巴巴地教兩個老人怎麼打電話,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個電影片斷。
雖然就在眼前,但看著的時候,他卻有些恍惚,總覺得這一幕已經是他記憶裡的一部分了,窗外下著雪,時不時響起鞭炮聲,屋裡很暖,能聞到硝煙的味道,一個英俊的土豆,正在教土豆爺爺和土豆奶奶用手機打電話。
他笑了笑。
「看到了吧,」初一說,「只要按,按這個1,再按這,這個綠的,我手機就,會響了。」
「我試試,」爺爺在手機上按了兩下,初一兜裡的手機響了起來,爺爺笑著說,「響了。」
「然後我就接,接電話,」初一把手機拿出來接起了電話,「喂?」
爺爺把手機也拿到耳邊,喊了一聲:「喂!」
「不用這,麼大,大聲,」初一退到了屋裡,「平時那,樣說就可以。」
「能聽到,」爺爺把手機遞到奶奶耳邊,「你聽。」
「奶奶。」初一說。
「哎!聽——到——了——」奶奶喊。
「不用喊,」爺爺拍了她一下,「你這嚇人勁兒。」
爺爺奶奶熟練掌握了接打電話的技能之後,就去廚房忙了。
初一和他是下午的飛機,吃完午飯就得走。
晏航都不敢往廚房裡看,每次看過去,都能看到奶奶在抹眼淚。
「你要不進去打個下手吧。」晏航看著初一。
「會趕我出,來。」初一笑了笑,他一直靠在門邊往裡看著。
晏航沒再說話。
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說起初一的家庭成員還是非常齊全的,老人都在,有父有母……
晏航在記憶裡又搜索了一遍,除了之前在夢裡夢到過的那些不怎麼愉快的片段之外,他再也沒有關於老爸之外任何親人的記憶了。
「來,」初一小聲說,「我有個禮,禮物給你。」
「什麼禮物?」晏航站了起來,跟他一塊兒往屋裡走,「平輩兒還要送新年禮物嗎?」
「不是,」初一笑了,「是本來就,就要送的。」
「行吧,什麼禮物我看看。」晏航坐到床邊,看著初一在包裡翻著。
「這個。」初一從包裡拿出了個紅色的小方盒子,「盒兒是我問大,大強要的。」
晏航接過來看了看,紅盒子是個硬紙盒,夜市上賣首飾的一般都給配一個這樣的小盒兒,他笑了笑,打開了盒子。
裡面是一串手珠。
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石頭珠子,中間還有黑色的金屬珠子和墊片。
這些小石頭,要不是現在看到,他都已經快忘掉了,這是他在街上抓到初一時給他的那幾顆。
「越來越專業了啊,」晏航把手串戴到了左手手腕上,「大小還挺合適。」
「肯定啊,」初一抓著他手腕,用手指圈了一下,「一抓就知,知道了。」
「謝謝。」晏航看著他。
「不客氣,這是我應,應該做的。」初一說。
「不摸摸你胸前鮮豔的紅領巾嗎?」晏航笑了。
初一馬上很配合地在胸前拍了兩下。
吃完奶奶做的十八星午飯,他和初一拿著爺爺奶奶給塞的一大包土特產出了門。
初一沒讓老人出門,把他們攔在了家裡:「我們出門就打,打個車走了。」
「打車得多貴啊!」奶奶嚇了一跳。
「安慰我們呢,」爺爺說,「這大年初一的哪兒來的出租車,班車都差點兒沒有呢。」
「這能安慰得著?」奶奶說。
初一笑了笑:「坐班車,就讓你們別,別出門了,太冷。」
「爺爺奶奶,」晏航說,「想初一了就給他打電話,現在電話費特別便宜,你們電話裡的錢,天天打一小時,夠打五年的。」
「啊,好!」奶奶笑著點頭。
跟老人告別之後,往班車點走的時候初一問了一句:「夠打五年?」
「反正你會充話費,」晏航笑了笑,「這麼說他們心裡舒服。」
「也是,」初一點點頭,又拍了拍口袋,「大款。」
回程的時間感覺比去的時候要短得多,大概是因為團聚和別離兩種滋味不同。
機場的人倒是比二十九那天要少得多,他倆可以安安生生地坐在登機口等著,也沒被廣播點名了。
「一直沒問你呢,」晏航伸長腿靠在椅子上,「你生日是哪天啊?是不是快到了?」
「還有一個,月呢。」初一也伸長腿,跟晏航的腿並排著。
「居然不是今天啊?」晏航笑著晃了晃腳。
「我小時候就以,以為是今天呢,」初一也跟著晃了晃腳,「因為過年所,以就不過生,日了。」
「今年生日想怎麼過?」晏航看了他一眼,又晃了晃腳,「要不請同學一塊兒吧。」
「好啊,」初一點點頭,繼續跟著晃腳,「請宿舍的。」
「嗯,」晏航繼續晃腳,左腳往初一右腳上敲了一下,「可以先去我們餐廳吃,我們有生日主題的晚餐。」
「好。」初一有些興奮,立馬一晃腳,回敲了他一下。
「你沒完了是吧?」晏航往腳那邊看了一眼。
「你先撞,我的。」初一說。
「你跟著我晃個屁啊。」晏航踢了他腳一下。
「只有你會,晃嗎。」初一也踢了他一腳。
晏航繼續踢他,他也繼續反擊。
這種你來我往的較量,要擱十歲以下小孩兒身上,到這個程度就該打起來了……當然,超過了十歲還這麼玩的大概也就是他倆了。
這場較量最終以初一落敗結束,他從包裡扯了一張濕紙巾,小心地擦著鞋:「熊玩意兒,把我鞋都踢,髒了。」
晏航笑了半天,一抬頭看到登機口站著的兩個空姐也正衝著他倆這邊捂嘴樂呢。
「你看看,讓小姐姐看笑話了吧。」晏航嘖了一聲。
「怪我嗎?」初一看著他,想想又偷偷往那邊瞄了一眼,「會不會是你,的粉,粉絲啊?」
「應該不是,」晏航說,「畢竟我只露過一秒鐘的臉,截圖以後還一點兒也不清晰,說不定是你的粉,你現在小姐姐粉相當多。」
初一笑了笑。
「都問你微博呢,」晏航伸了個懶腰,「你要不要出個道?」
「不,」初一馬上回答,「不出。」
晏航嘖了一聲。
「我是過,過氣美食主,主播背,後的男人,」初一說,「兼斂財道,具。」
「滾。」晏航笑了起來,想想又說,「過氣個屁,我現在又翻紅了好嗎。」
「你都沒紅過翻,什麼紅,」初一嘆了口氣,「是終於紅了。」
晏航沒說話,在自己兜裡掏了半天,拿出一片創可貼,撕開了貼在了初一嘴上。
那邊兩個空姐笑出了聲音。
過年的時間對於初一來說略微短了一些,周圍大多數人都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晏航已經開始正常上班了。
他在家裡閒了兩天,也開始回咖啡廳打工了。
換了以前,他也沒什麼感覺,這次會這樣,也就是因為跟晏航在一起,讓他第一次有心情去體會「過年」這個詞。
也第一次讓他知道,其實自己對「過年」這件事還是非常在意的。
就像生日一樣,很多事得看跟誰在一起,才能分得清自己到底在意不在意。
店裡沒有客人,初一坐在吧檯後頭髮愣,生日啊,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盼望過這個日子。
晏航說先吃飯,吃完飯可以去K歌。
K歌?
K歌挺好的,年輕人都喜歡,雖然他估計點歌器裡根本就沒有他會唱的歌……要不要提前學幾首啊?
嘖。
臨時學歌談何容易。
其實也無所謂,他唱歌反正都是唸經,隨便點一首對著歌詞念就可以了。
初一正發著呆,有人在吧檯上敲了一下。
他趕緊站了起來,先說了句「晚上好」之後才看清了人,居然是周春陽,身後還跟著高曉洋和吳旭。
「新年好啊小哥,」周春陽笑著說,「趕緊的,給我們一人一杯你做得最好的咖啡。」
「新年好。」初一笑了起來,這會兒正無聊,居然能碰上宿舍的人。
「我們夠意思吧,」高曉洋靠著吧檯,「專門上這邊兒來逛街,專門來看望你。」
「在宿舍沒,看望夠呢。」初一一邊給他們做咖啡一邊笑著說。
「複習一下吧,」吳旭說,「還兩天就又見面了,非常煩,得提前適應。」
初一給他們做好咖啡,一塊兒坐到了桌子旁邊。
「你生日的時候,蛋糕就別訂了,我們給你訂個大的。」周春陽說。
「嗯,」初一點點頭,「謝謝。」
「蘇斌要叫上嗎?」吳旭問。
「不叫他,彆扭,我一直默認咱們宿舍就七個人,」高曉洋說,「再說了,他那麼高尚,你叫上他他可能還覺得這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幾個人笑了起來,初一嘆了口氣:「他真是比,比我還隱形。」
「你可不隱形,」吳旭說,「大名鼎鼎的狗哥,一說汽修,就是狗哥,你現在是汽修代言人。」
「沒錯,代好幾個言呢,最能打的,最帥的,最酷的,最不會說話的……」周春陽扳著手指頭,「專業成績最好的。」
「最後一個放這裡頭一塊兒說好奇怪啊。」高曉洋嘖了一聲,「不符合狗哥形象。」
「閉嘴吧。」初一笑了笑。
崔逸的車停在路邊,晏航跑過去上了車,舒出一口氣。
「問完了?」崔逸看了他一眼。
「嗯。」晏航拉過安全帶扣上,皺著眉,「跟上回問的差不多,今天還辯認了一下照片,除了那個瘸子,我誰也沒見過,感覺使不上勁,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問話就已經是幫忙了,」崔逸說,「你要什麼忙都能幫得上,人警察還會那麼累嗎。」
晏航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找你問話的事兒還是沒跟初一說嗎?」崔逸邊開車邊問。
「沒說,」晏航說,「初一心思重,我怕他老琢磨,他還幾天就生日了,過完生日再說吧。」
「嗯。」崔逸應了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晏航偏過頭看著崔逸:「老崔,有個事兒,你幫我拿拿主意。」
「說。」崔逸點點頭。
「初一接過兩次沒人說話的電話,」晏航擰著眉,「他覺得像是他爸。」
崔逸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呢?」
「三十兒那天,我陪他去他爺爺家,在街上閒逛的時候,」晏航說,「我覺得我看到他爸了,但只是感覺,沒法確定,我轉頭的時候沒看到人了。」
「你沒跟警察說,是吧?」崔逸問。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晏航說,「我怕誤導警察了,影響他們辦案,也怕……」
「怕初一覺得你著急抓他爸。」崔逸說。
「嗯。」晏航點頭。
崔逸沉默了一會兒:「未必是你怕初一這麼想吧,你自己替他這麼想的。」
晏航沒出聲。
大概是這樣吧,雖然初一接到電話的時候就問過他要不要跟警察說,初一應該是不會這麼想,但他老有點兒過不去。
他一直覺得初一爸爸沒膽兒辦下這麼大的案子,只是被牽扯了而已,但萬一呢,萬一……
「告訴警察吧,」崔逸說,「真要是個線索,案子有進展,對你倆都有好處,不是麼。」
晏航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掉頭吧。」
生日一大早,爺爺就打了個電話過來,初一接起來的時候就聽爺爺在那頭一個勁兒地「喂」著。
「爺爺,爺爺,聽到了,」他笑著說,「我聽到了。」
「今天你生日啊,我跟你奶奶祝你生日快樂!」爺爺說。
「很快樂。」初一笑著點頭。
「你奶奶讓你別忘了吃碗麵條。」爺爺說。
「我自己跟他說!」旁邊傳來了奶奶的聲音。
「你奶奶跟你說啊。」爺爺把電話給了奶奶。
「吃碗麵條,」奶奶的聲音響了起來,「別忘了啊。」
「嗯!」初一按了按眼角,「記著呢。」
跟爺爺奶奶聊完掛了電話,周春陽在旁邊笑著說:「意面算不算面條啊?」
「啊,」初一笑了,「不知道。」
「沒事兒,」李子強說,「有航哥在,給做碗正宗中式面條也應該沒什麼問題。」
「哎我現在就餓了,」胡彪揉著肚子,「咱去把蛋糕取回來吃了吧。」
「你過完年上過秤沒?」周春陽過去按了按他的肚子,「剛吃完午飯,又琢磨蛋糕了?」
「我的肚子,我的胃,」胡彪說,「每年也就狂歡這一次。」
「你的體重一,一直在狂歡。」初一說。
「狗哥,」胡彪看著他,「我念你今天是壽星……」
「不用念。」初一笑了笑。
「還是念一下吧,」胡彪說,「畢竟……」
「不念他是壽星,他也是狗哥,」張強一邊玩手機一邊說,「你一個底層,能怎麼樣。」
「我絕食了,」胡彪躺到床上臉衝著牆,「這個宿舍沒什麼友情了。」
「過一個小,時,」初一看了看時間,「我請你去小,賣部吧。」
胡彪馬上翻了個身衝他豎了豎大拇指:「狗哥夠意思。」
初一今天心情很好,長大一歲了,十七歲了!
虛歲十八了!
按有些地方能虛個兩歲的習慣,那他就十九了!跟晏航一樣大了!
明年他就二十二了,就比晏航還大了!
哈哈哈哈哈哈。
初一對著窗戶一通樂。
「神經了。」周春陽看了他一眼。
「啊。」初一點點頭,「被你發,現了。」
周春陽笑了笑,繼續低頭玩遊戲:「晚上包廂訂好了嗎?」
「晏航說他訂。」初一說。
「那行,」周春陽說,「他比較講究,肯定能訂個高級地方。」
初一笑著沒說話。
在宿舍裡待了一個小時,胡彪跟掐著表似地坐了起來:「狗哥,小賣部走起?」
「走吧,」初一站了起來,「你們去,嗎?」
「去啊——」除了蘇斌之外,所有的人都統一回答。
「靠,」胡彪說,「剛還嘲笑我!」
一幫人笑著出了宿舍,往小賣部進發。
其實小賣部也沒什麼好吃的,主要就是救急解饞。
初一不饞,站在收銀台等著他們挑吃的。
正想給晏航發個消息,兜裡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掏手機一邊感嘆,真是心有靈犀啊……
來電顯示上的「家裡」兩個字讓他愣了能有五秒鐘。
家裡的座機幾乎沒有人用,老爸老媽用手機,姥姥用聲控,座機一般就姥爺用來給他的朋友打電話吹牛對罵。
他印象裡幾乎就沒接到過這個號碼打出來的電話。
是家裡誰還記得他生日?
還在生日這天打了電話過來?
他很吃驚地接起了電話:「喂?」
「你那個天下第一沒出息的爹被公安局給逮著了!」姥姥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了出來。
初一愣住了,很長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