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其實……你看著我,都是在看著他……別哭,我不怪你。今後,我便是他的替身,陪著你。」
台上,他是風華絕代的楊玉環。
台下,她是端茶送水的小妹。
第一次描眉塗脂,她在銅鏡中的扮相,絕不輸於任何師兄師弟。思及此,一滴滴珍珠淚,亂了妝容。躲在門後,一切收進眼底的他,上前,拿了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淚。「你替我唱,只一出。」
《貴妃醉酒》。是戲園子裡久演不衰的一幕劇。
噙著杯的她,可謂是那楊貴妃再世,惆悵牽扯在那抬眉一笑間。玉一般的風骨。手一掩,她唱道,「醉了,醉了。」台下看客,皆被這一聲低唱淺吟弄得醉眼靡靡。
當初,他讓給她一齣戲。一出過後,又一出。她的心,也是,一點接一點,陷進對他的愛慕裡。今夜,台上,她是風華絕代的楊玉環。台下,他是偕妻前來的座上賓。她聽不見台下喝彩,滿心滿眼,都是他一人。戲未完,她裙裾輕揚,拾階而下,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所有人,追隨著那一抹倩影,望向那最不起眼的角落。她舉杯,道一聲:「師哥好福氣,娶得如花美眷。師妹敬你一杯。」
毀了一場戲,她被師傅逐出了門。輾轉間,她做了將軍的妾。將軍喜歡聽她唱小曲。初夜。將軍褪盡衣物,領她進他懷裡。看著男人胸前的纍纍傷痕,她淚灑床畔。將軍生滿繭子的指腹溫柔地撫過她嬌美的身軀,身體卻野蠻地壓著她,摧枯拉朽。她摀住嘴,怕那濕稠的呻吟喚出另一個人的名。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再沒有婀娜的倩影。將軍因此失了興致。女人他不缺。她挺著肚子去看戲。當初趕她出門的師傅親自來迎。台上,不再是那出《貴妃醉酒》。師哥早在半年前便已離開了省城。沒有人,再唱得他那般好。
她流產了,毫無徵兆。將軍不要她,她便識趣地離開。是夜,雪下得緊。雪珠子落在她單薄的身上,她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條街巷之中。一個老農夫撿了她。老農夫有個傻兒子。眉清目秀的傻子,其實並不傻,他只是不會說話,村裡人便叫他傻子。她唱曲給傻子聽,並不指望他聽懂。只是想要唱,一遍一遍地唱。她不下田,老農夫婦卻也不勉強。他們只指望她能生個大胖小子。
傻兒子聽她唱,眉眼儘是溫情,然而,他還是不說話。
有一天,他唱了出口,比任何名角兒還要動人心弦。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也不過如此。然而她聽了,卻直想摀住耳朵。她想要逃。因為,那聲聲淺淺低吟,像極了她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再見到師哥,他的妻子已棄他而去。
他抽大煙。這個東西,人一沾染上,便是一生的孽緣。她奪過他的菸槍,連聲喚道:「師哥……」他卻只伸出一手,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她,向她討那菸槍。她不給,他便出手打她。她卻只是抱著菸槍不放。疼,便忍著。她進了妓寨,用身體養著那桿老菸槍。師哥拿了她的大洋,安心地做癮君子。她會唱曲兒,聲音低迷,婉轉動聽。很多客人聽了,甚是歡喜,打賞也就多。
一天,她接客,進門的,是原來那個傻子。不,或者,應該喚他一聲:「念衾。」他已是城中最紅的角兒。
念衾捧她,夜夜來訪。他不像別的客人,一心只想著要她的身體。他不要這個,給過別人,便壞了,髒了,念衾不稀罕。他聽她唱曲。她一遍一遍地唱,唱得喉嚨嘶啞,他終於,露出一星一點的笑意。隔天,他再來。「衣。」他喚著她的乳名。奇怪的嗓音,彷彿咿呀學語的稚童,沒有塵世間的俗,超脫。就在這一夜,念衾要了她,要去了她的殘破身軀。這之前,他從不肯碰她,一根手指,也不行。
念衾為她贖了身。自此,她跟著他。日日相處,她覺得自己又是活過來的人了。師哥的死訊傳來,已是幾年後的事了。聽著這個消息時,她哭了。抬手,摸摸自己眼角,有淚,停在指尖。原來,她還是有淚的。念衾摟著她,哄著她。他說:「其實……你看著我,都是在看著他……別哭,我不怪你。今後,我便是他的替身,陪著你。」念衾娶了她。他帶她去戲園子看戲。《貴妃醉酒》。她有些慌。這出《貴妃醉酒》,她以為,終其一生再不會聽到。戲未過半,台上的竟拾階而下,款款而來。那走過來,引得所有看客,皆看向這不起眼的角落。道:「師哥好福氣,娶得如花美眷。師妹敬你一杯。」她驀地抬首,看著那。那眉眼,那聲音……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