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孤男寡女

  酒是好酒,卻總喝不到醉死過去……麻痺的方式有很多種,遺忘的方式應該也有很多種,他卻,遲遲尋不到。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香港。

  週三上午9點,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忙碌著,過海隧道、地下鐵、中環的各式寫字樓裡,到處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腳步,唯獨這裡——孫建岳已經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站在赤鱲角機場接機大廳外的欄杆旁,足有半小時。

  終於,他忍不住換了個姿勢,倚著欄杆,低頭看一眼手錶,從紐約到香港的航班一小時前就已經到了,並沒有誤點,可那個叫梁琦的,怎麼還不出現?

  孫建岳其實和梁琦本人有一面之緣,當時他跟著自己的老闆厲仲謀前往紐約出差,被合作夥伴邀去參加愛女的20歲生日宴——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愛女,便是梁琦。梁琦這次回香港,是因為在港找了一份實習律師的工作。可孫建岳從自己老闆那兒打聽到,這女人其實是回來追男人的,而那男人正好就是她即將要實習的律師行的合夥人之一。

  美女一旦被扣上了花痴的名號,就一點兒也不美了。孫建岳正這麼想著,看見一個黑超遮面、身材高挑的女人踩著高跟鞋,從裡頭出來。

  當然,她還推著放有六個最大號行李箱的手推車。孫建岳趕緊把手裡那張寫有梁琦中英文名的A4紙高高舉起。梁大小姐稍稍把墨鏡往下拉了一點,露出一雙眼睛環顧一下四周,很快就看見了孫建岳,而下一秒,孫建岳就看見梁琦朝他特別明媚地一笑。真是明眸皓齒啊……孫建岳不由得一呆。很快梁琦就來到了孫建岳身邊,她一開口,就把之前那抹微笑帶給孫建岳的美好幻想給澆滅了:「你是Eric的助理吧?」她這樣直呼自己老闆的英文名,多少有點頤指氣使的口吻,孫建岳頓了頓,才點點頭。她隨即又說:「幫我把這些行李送去酒店,我得先去趟律師行。」

  說完就踏著她那高傲得足有12釐米的紅底鞋,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孫建岳和六個超大號行李箱。

  直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孫建岳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她剛才第一眼見到他時候的那個微笑,應該是因為艱苦地推著六個行李箱走了那麼一長串路之後,突然發現了他這麼一個現成的推車工吧……至於她說的那句「我得先去趟律師行」,聽起來多麼像是恪盡職守的好員工,一回國就直奔工作而去,可實際上,她應該是去找她夢中情人了吧……孫建岳不無鄙夷地想。

  梁琦到了律師行,並沒能找到向佐——向律師尚在休假中。

  其實梁琦這次回國的目的很明確:兩個月的暑期實習中,拿下向佐。

  她還記得自己回國前,把這番豪言壯語說給好友聽時,好友一點也不相信她能兩個月搞定一個大律師,當時,梁琦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他喜歡的女人要結婚了,他現在肯定感情上很受傷,很脆弱。」這麼好的機會,她當然要把握住。

  可直到12小時後的晚上9點,梁琦在酒吧裡找到買醉的向佐時,才明白,或許……兩個月,遠遠不夠她搞定這個男人。

  因為她從這個男人身上,讀出了漫天的傷懷——因為那個要結婚的女人吧。

  向佐面前的矮幾上,放滿了空酒瓶,手裡的這瓶也快要空了,他招手示意侍者過來。來到他面前的,卻不是侍者。向佐微眯著眼,上下打量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孩。青春洋溢的面孔未施粉黛,薄薄的乾淨的皮膚,隨意紮起的馬尾,T恤露著左邊肩頭,牛仔短褲下是筆直的纖細的長腿。

  這個女孩,千里迢迢從紐約來到這裡,向佐早前就被她或直白或拐彎抹角地表白過幾次,可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

  回頭算算,他之前已拒絕過她六次,只是彷彿她越挫越勇了。向佐兀自笑了一下,仰頭又灌進一口酒。嗆人的酒氣在口腔中迴旋,最後直抵心臟,都說酒越喝越暖,向佐卻是越飲越寒。梁琦拿走他的酒瓶:「走吧。」喉管燒灼,他覺得自己有點醉了。否則,他絕對不會順從她的意思。

  如果他還清醒,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因為那婚訊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絕望,他絕對會像前六次那樣,將對他動手動腳的梁琦安全無虞地送回酒店,然後自行離開。

  可這一次,他沒有離開。在梁琦的套房繼續喝。酒是好酒,卻總喝不到醉死過去,向佐微眯起眼,看向一旁的梁琦。麻痺的方式有很多種,遺忘的方式應該也有很多種,他卻,遲遲尋不到。梁琦一點一點吻他的耳垂,細細密密、絲絲麻麻地貼著他的耳根,然後俯過身來吻他的嘴,說:「別再喝了。」月光斑駁。深藍色的夜。酒店套房。銅柱大床,有浪漫的帷幔,有極致的刺激感官的視野。向佐眯著眼睛仰躺在那兒,而他身上的梁琦,正在幫他解襯衫紐扣。她脫去他的上衣,然後是自己的。她在他的身上摸索,動作生澀,隱約急切,向佐的胸膛感受著她的喘息,覺得身體在蠢蠢欲動。他聽見體內的血液向下腹流淌的聲音,身體裡,潮汐翻湧。可就在這個一切都失去控制,一切都喪失理智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張臉。向佐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想起那個女人了。他這麼想起那張屬於另一個女人的臉時,不由得睜開了眼。

  面前這個女人的臉十分年輕,幾乎介於女人與女孩之間,那種稚氣未脫、性感未成的女子。向佐看著她,看了許久,一動不動,突然之間,身體裡的潮汐迅速而殘忍地衝刷掉滿漲的情慾。向佐推開了她,不准她再動。梁琦不肯相信在這個時候他還能如此冷靜,不,他哪裡是冷靜,她明明感受到他的堅硬。「身體不撒謊的,不是嗎?Mark,你別騙自己了!」梁琦的拳頭抵住他的肩,要吻他,重新貼緊他。可向佐一隻手就阻止了她所有的動作:「Gigi,對不起……」梁琦狠狠地咬他:「為什麼不可以?你告訴我為什麼?」「……」「……」「因為你不是她。」她雖喜歡他,可同時她也是倔強又高傲的女孩,這番話落在她耳裡到底會有多刺耳,向佐已無從分辨,他只知道這次她眼眶通紅地跑了出去,直到凌晨,都沒再回來。

  這回,換梁琦在酒吧買醉了。

  第七次對大律師欲行不軌未果,被大律師以合法、合情、合理的理由「請」出門的夜晚,當然也是個十分適合借酒消愁的夜晚。

  這女人喝懵了,沒有錢付酒賬,孫建岳被她急call來,就見她在舞池中獨自跳得十分起勁。

  但孫建岳還是不太敢認這個女人。早上從航站樓裡出來的她,還是個高傲的小孔雀;此刻舞池裡的她,更像是柔弱無骨的小白蛇,白色T恤,白色熱褲,再尋常無奇的打扮了,可……那腰扭得,不知要銷掉多少人的魂。

  孫建岳之前可不知道她舞跳得這麼好,不禁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瞥見某個好色的醉鬼藉著酒勁蹭到梁琦身後,看樣子像是欲行不軌,孫建岳這才衝進舞池把梁琦弄出來。

  梁琦被他扣在懷裡,一抬頭,看著他就笑了:「你來啦?」

  這個女人,為了向佐,短短時間裡國語進步極快,笑吟吟地盯著一臉菜色的孫建岳:「我們去喝酒!」

  「我送你回酒店吧。」

  「不回去!」

  梁琦賴著不走,酒量十分好,嘴巴又刁,專挑貴的喝,一瓶黑方見了底,吐完回來,沒事人一樣,繼續喝。

  孫建岳想,黎明未至而黑暗未退的時刻,人是不是多少都會有些犯罪的慾望?比如說現在,凌晨三點,酒吧快要打烊,他看著小口嘬著酒杯的梁琦,忽然間,想要吻這個女人。

  在他把邪念付諸行動之前,梁琦突然「啪」的一聲丟了酒杯,抄起空酒瓶指著他:「我到底哪裡不好?你說!我到底哪裡比不上她?」她終於醉了。

  孫建岳見她偃旗息鼓,趕緊想辦法把她弄下吧檯帶走,卻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抓住手。孫建岳反應不及,手心下一秒感觸到非比尋常的溫香軟玉。梁琦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上,那綿軟的、線條起伏的軟雪,就在他手心的滿握之下。看著瘦,原來是深藏不露。孫建岳一時間如遭電擊,他發誓自己那一刻是窒息的,梁琦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頹喪,甩開他的手,趴回吧檯上。「我差點忘記了,你是Gay……你怎麼懂得,哪個女人好……」孫建岳一怔。梁琦枕著她自己的手臂:「國語怎麼說的?哦……玻璃。」孫建岳好不容易弄明白過來,即刻哭笑不得:「你胡說什麼呀?」「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喜歡Eric.」Eric?他的老闆……這女人以為他喜歡他的老闆?喜歡一個擁有八塊腹肌的男人?孫建岳氣得忍不住去揪她的耳朵:「你胡說什麼?」

  梁琦耳朵疼,報復性地咬孫建岳的手,待孫建岳終於聽明白她這亂七八糟的國語到底是在說些什麼時,只剩無限唏噓。

  她說:「是你自己說的,說……說你跟在Eric身邊那麼多年,從來沒有過女人,放心,放心,我不歧視gay。」

  真是個強悍又執拗的女孩子,無論人或事,只要她認定了,就絕不更改。包括向佐,包括愛情,包括,她矢志不渝地相信孫建岳愛著他那擁有八塊腹肌的老闆……孫建岳無奈地噤了聲。再看向她時,只見年輕女人又給她自己倒了一杯,此刻正品著酒,垂眉低首,醉眼矇矓,若有似無的酒氣,若有似無的傷感。

  她的側臉落在孫建岳眼裡,是一個精緻卻落寞的剪影。

  梁琦花了一整個夜晚,外加一整個凌晨,終於成功把自己灌醉,她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個堅定而溫暖的懷抱,她被輕柔地呵護在那個懷抱中,聽見低沉的聲音在對她說:「傻瓜……」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實在是不真實。而又因為是夢,所以才敢理直氣壯地倚進那一雙臂彎中,低低地吟:「Mark……」

  孫建岳覺得自己成了垃圾桶,這個叫梁琦的女人,什麼不愉快的事,都往他這裡倒。

  「你知道嗎?我要親他,他竟然摀住我的嘴……」「你知道嗎?我竟然在他的抽屜裡翻到她的照片!」

  「也不知道他那些照片哪裡來的……你知道嗎?他這幾天寧願睡辦公室,都不願回家……你知道嗎?我應徵去他的律師樓實習……他說要約我吃飯!」

  「穿什麼好?這件?那件?」

  「你知道嗎?他竟然對我說,如果他有妹妹,他希望是我……我,再不去那間餐廳吃飯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孫建岳想說:夠了!可其實說出口的卻是:「不要緊,沒事,他會懂你。」更多的時候,這女人不那麼期期艾艾,真是像極了孩子——六月的天氣,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可恢復一貫沒心沒肺本質的她,卻更加難纏。加上她又是合作夥伴的千金,孫建岳只能被迫成了梁大小姐的男傭,煮飯、買菜、煲湯,他累,某小姐還恬不知恥:「你下次湯別煲的這麼好,他都懷疑是不是我親手做的了。」

  孫建岳正在切菜,聞言愣了幾秒——刀一丟,就開始解圍裙。他轉眼出了廚房,動作太快,梁琦沒攔住,她追出來:「你做什麼?」「臨時有事,要出去一趟。」「那我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她氣焰一挫,噤了聲。孫建岳在一室安靜中換好衣服。從臥室出來,他已是西裝筆挺,她還呆立原地——又是那副受傷小白兔的樣子。

  孫建岳暗自咬牙,他知道的,明明白白知道的,那個在她心靈深處紮了根的男人,佔據著她的一切,包括最珍貴的……愛情。

  可還是敗下陣來——孫建岳沒了脾氣,走過去輕聲細語:「我要去津巴布韋一趟,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幫不了你了。」梁琦被他說得越發緊張,可轉念一想,又篤定他在開玩笑,不覺沒心沒肺地笑開。

  她儼然把這兒當自己家,對孫建岳的話不太上心,慢條斯理地踱到客廳,準備玩遊戲,順嘴問了一句:「你不是才從那裡回來嗎?」

  孫建岳不置可否,繼續之前的話題:「你這段時間可以找樓下茶餐廳的廚師幫你,價格很公道。」

  茶餐廳?廚師?梁琦不幹:「那怎麼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在你眼裡不就是個廚……」孫建岳說不下去,換言道,「你也可以找Jerry幫你,如果你不嫌棄他的廚藝的話。」Jerry是他的合租室友,但顯然梁琦不這麼認為,她總認為Jerry是他的戀人——有時真想到她腦袋裡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到底是怎樣一個強悍又執拗的腦子。有沒有一點溫婉,有沒有半點……他的身影。

  孫建岳走了,津巴布韋。臨行前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心裡沒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會被你打動,雖然這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要適可而止,偶爾也要想想自己。」

  之後幾日,梁琦滿腦子都是他這句話。於是難得在晚餐時間單獨面對向佐,便有意試探:「我爸爸要我回美國。」對面的向佐執著刀叉的動作沒有半點停頓:「是該回去一趟。」真是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我走了誰給你煲湯?」

  「不喝也可以。」她十分執拗,盤中的意大利麵被她無意識攪得稀碎:「你手頭這個遺產Case這麼棘手,營養跟不上你會垮的……」他只是搖頭,笑笑,不言,不語。梁琦終於坐不住,拎了包,起身就走,慌不擇路,撞到了侍應生也不知道。向佐坐在那裡,看著這一切,見她腳步一晃,差點摔倒,他下意識的,幾乎要衝過來扶她。只是「幾乎」……在起身的那一刻,向佐生生一頓,重又坐回去。她險險穩住重心,第一件事就是回頭看他。向佐在前一秒已低下頭去。她只看到這個男人,事不關己般,正低頭切他的牛排。他的刀哪是在切牛排?明明一刀一刀,全割在她心口。向佐再抬起頭來,梁琦早已飛奔向門口。狼狽不堪,再美的小黑裙,也無法讓她光彩照人了。這世上沒什麼事是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會放下——她那麼聰明,他信她懂。味同嚼蠟,向佐吃完自行回家。前些日子夜夜歸家,公寓裡都是燈火通明——這個女人在等他。向佐今晚進玄關,面對一室黑暗,心裡竟有一絲涼意。

  習慣還真是可怕的東西,她鯨吞蠶食般介入他的生活,如今終於肯離開,怎麼反倒是自己一時無法適應?苦笑著脫鞋進屋,開了燈。再度熬夜工作,有些撐不住,向佐進廚房泡咖啡。黑咖啡,不加糖——他的習慣。可咖啡機上,花燦燦的一張便利貼令他頓住動作。梁琦的花體簽,潦草到除了他沒人再看得懂:I boughtCoffee—mate, in these condfloor of the cabinet. Don't drink black coffee anymore.

  摘下那張便利貼,反覆地看,只能苦笑。他的習慣被她打亂得徹底,咖啡加糖,不調鬧鐘,亦或是,不再只買暗色調的家具物什……向佐幾乎要抬手開櫥櫃了。

  只是「幾乎」……她不會再到這裡來了——向佐轉念就把便利貼扔進了垃圾簍。

  再度工作到凌晨,他看了眼電腦右下角,2:27,這才捏著眉心關電腦。沖澡的時候電話陡然鈴聲大作,向佐渾身濕漉,不情不願關了水,伸臂將玻璃外的掛式聽筒扯進來。

  「梁琦的親屬嗎?這裡是聖瑪麗醫院……」向佐猛地一怔。他一生中,心跳從沒那麼快過。他趕到醫院,並沒有見到梁琦。「梁小姐在裡面錄口供。」向佐根本沒聽清醫護說了什麼,逕自要往診室沖。醫護趕緊來攔:「她只是燒傷了手背,沒有大礙!」他神智一晃,這才清醒。一抬頭,就從玻璃視窗上看到自己的狼狽樣——頭髮猶自滴水,衣衫不整,神色焦急。警員錄好口供出來,向佐從門縫中窺見她安好無損地坐在那兒,心下一鬆。警員苦笑:「一場誤會而已。這位小姐為了煲湯,差點把人家公寓燒了。因為公寓戶主不在,所以懷疑她擅闖民居。」房屋戶主也在,是個叫 Jerry的年輕人。向佐在警員面前耐著性子聽完,開好支票,要賠給Jerry,他沒收。 到了梁琦面前,看到她慘白的臉,燒傷的胳膊,向佐再沒有好脾氣。

  眼前這一幕令他的心臟迅速糾緊,那種懊惱的、心疼的痛,無可消逆。向佐終於忍不住發飆:「你就這麼有空?除了煲湯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

  「我只是想學著做……」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你的手是用來拿筆拿書的,不是用來切菜拿鍋做家庭主婦的!」梁琦從沒被人這麼劈頭蓋臉教訓過,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為了你也有錯了?」「錯!最錯的就是什麼事都是為了我!傷了你自己,有必要嗎?」他說的很對,梁琦無言以對。心裡沒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會被你打動……悄然的一句話慢慢在她腦中迴響。孫建岳,該死的,你不在,我還能向誰倒苦水?現在心裡很苦,很苦……恨,梁琦終究想到了這個字眼。向佐的車子胡亂停在醫院外,此刻若不是凌晨,不知會收到多少罰單。

  如此擔心一個人出事,以至於手足無措,腦子空白,他還是第一次,因此無法解釋胸中那口鬱結到底是為了哪般。梁琦沉默地跟著他上了車。

  「我送你回家。」向佐沒再多說,一小時後將梁琦送回她家。梁琦隻身一人在外,梁父特地購下這處房產給她,大而冷清。請的工人都被梁琦解僱了,只留下門衛。

  她不需要工人,不是因為她可以照顧自己。只是,她只需要他。「留下來陪我。」車停了,梁琦不肯下車。「……」「就今晚。我以後再也不煩你了。」向佐不是容易妥協的人,聽了心裡煩躁,思忖多時:「好。」房子很大,光主屋就有四臥七衛,他住她隔壁,天空泛起魚肚白時,向佐依舊了無睏意。落地窗外是個泳池,他端著咖啡看著,心裡什麼都沒有。開門聲,還有,極輕的腳步聲……向佐沒有回頭。悉悉率率,脫衣服的聲音。他拿杯托的手指陡然僵硬。梁琦自後擁抱他。向佐上身赤著,背脊毫無阻隔地感受她柔軟起伏的胸部。她貼得很緊,雙手繞過來,柔若無骨,一雙柔荑貼在他腰上。她輕蹭著他,手指撩撥,她的唇點在他肩胛處,一點一點地啄。小小年紀,竟已經如此懂得挑起男人的慾望……向佐不是不驚訝。「不要讓你自己變得這麼廉價……」他的嗓音已有些發抖,死死按耐住,終究說出了這句話。她一下子就慌了。「我不甘心!」梁琦手臂收緊,聲線也在抖,卻是帶著哭腔的顫抖。他不喜歡她這樣。她該是年輕活力的,甚至沒心沒肺些都好,總好過她像現在這樣——向佐掰開了她的手,將床上的薄毯扯過來覆住她的胴體。她低著頭,用胳膊胡亂擦淚。向佐終究沒忍心:「你去睡一覺,有什麼事到時候再說。」她不動。他走。那麼多房間,只要沒有她,就好。梁琦不知道該如何紓解此時的窒息感。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撥通了遠在非洲的那個號碼。「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Gigi?」「……」「……壞消息。」「我差點把你家燒了,廚房毀了。」「你有沒有受傷?」「沒有。」

  「那不算太壞。好消息呢?」

  「他終於,不要我了……」

  翌日下午要上庭,向佐算準了時間起床,打給名品店訂西裝。向佐知道這驕縱慣了的大小姐挨了自己訓,面子上一定掛不住,他想了一晚,終於尋求到解決之道。試著在一起,可以,但不可以再為他付出這麼多。算是對她,對自己的妥協了吧。向佐這麼想的時候,看見廚房光可鑑人的蒸餾板倒映的自己,是笑著的。他準備了早餐,並不算豐盛,去敲她的門。沒有人應。房門沒鎖,他進去:「Gigi?」沒人。心裡是訝異的,可也沒太當回事,向佐走出臥室。寬敞亮堂的全景式起居室躍入眼簾,門衛正在給家具罩白巾。「許叔,這是做什麼?」許叔笑道:「向先生你醒啦,Gigi旅行去了,說是要走很久,她囑咐我把房子空置出來。」「什麼時候的事?」「就是今早……兩小時之前吧。」向佐恍若聽到個笑話,十足地可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轉念一想,她大概真聽他的話,回紐約去了——可這麼想,他心裡沒有半點釋懷,半點也沒有。

  梁琦是一張黑金卡走遍世界的人,一時衝動就上了飛機,在飛機上睡得渾渾噩噩,無數次的轉機轉得她暈頭轉向後,她才終於有了點自知之明——津巴布韋對於她來說,實在是一個太遙遠的地方。

  一下飛機她就打給孫建岳。「我到了。」「什麼?」孫建岳完全狀況外。她這幾十小時一直渾渾噩噩,竟被他一句話問醒了。想到他錯愕的表情,她不再覺得心口堵。「我在布法羅蘭奇機場,來接我。」「什麼?」梁琦沒有料到,等到孫建岳已經是17小時後。

  他從南非趕回津巴布韋,風塵僕仆地打電話給她:「我到布法羅蘭奇機場了,你在哪兒?」

  孫建岳在這裡,名義上負責厲氏捐助的國際紅十字會項目,實際上工作很清閒,唯一焦慮難安的一次,就是這個女人的突然降臨。

  溜到南非看球賽,原本十分愜意,現在卻……彼時梁琦早已找了個英語流利的當地人做地陪,四處遊覽去了。聽到他焦急萬分的嗓音,咯咯笑:「你傻呀,我怎麼可能在機場等你17小時?」梁琦以為他定要罵回來,都等著招架了——那端半晌沒聲音。「……是,我一輩子就傻了這麼一回……」低沉幽嘆,自言自語般的一句。這怎麼可能出自孫建岳之口?連厲仲謀都被他氣得跳腳,孫建岳……梁琦此時正在別具非洲風味的小店用餐,旁桌有人烤蝙蝠,她的目光定格在那裡。吃法,有些殘忍……電話那頭的他,聽著這個女人殘忍的調侃:「你慢慢玩,不打攪你了。」「等等……」

  孫建岳沒有等她。電話掛了,人走了。只留下忙音給梁琦。再沒心情看球,可孫建岳還是回到南非,陪香港來的同事。賽後回下榻的酒店,一宅就是半天,至多去樓上酒吧喝兩杯。更多的時候,是在房間裡喝。微醺時,孫建岳聽見門鈴響。他問了句:「誰?」答曰:「Roomservice!」他扭頭問同事,同事皆是聳肩或搖頭:「沒叫客房服務。」孫建岳去開門,門開,他微怔。捧著一大籃子水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服務生,是梁琦。

  她的眼睛,總是富含水分,盈盈地泛著水光。這女人一臉懺悔,糾著眉頭仰著臉,望著他,把果籃往他面前送:「Sorry!」她太適合楚楚可人的表情了,即使孫建岳深諳她的本性根本不是這樣,依舊被她撩撥了心弦。可不多時,孫建岳後悔了——放她進門,竟一發不可收拾。同事都為男性,出現的是難得的美人,梁琦又樂得被眾心捧月著享受慇勤,於是——相約看球。期間,孫建岳基本插不上話。

  她送來的水果,他半個都沒吃到。喧鬧的球場,進球引起看台上此起彼伏的歡呼。孫建岳坐在那裡,她靠過來。「悶悶不樂——我新學的成語。你現在,悶悶不樂。」她像小孩子在學造句,孫建岳陪不出笑臉。「……」「是我來療情傷,你怎麼不哄我?反而這麼……」孫建岳只來得及偏頭看她一眼,同事甲就來安慰:「他最近都這樣,陰晴不定的。」

  同事乙同一時間遞上杯飲料。非洲大陸,天空最澄澈,即使到了夜晚也不例外,深色的夜幕佈滿星辰。孫建岳一行人去頂樓酒吧消遣,自然,還有梁琦。他知道她酒量好,並不擔心,不料幾個大男人輪流就把她灌醉了。孫建岳見形勢不對,趕緊衝過去拿開她的酒杯:「別喝了!」「Shut up!」真是高估了她,她現在已經醉得不輕。為了把她弄下吧檯,孫建岳費了好大一番勁,最後幾乎是扛著她離開。

  對同事們說:「我送她回房間。」她踢了他幾腳後,安靜下去,可突然就甩脫他,沖上天台去吐。夜風當空,孫建岳跟著她到天台。梁琦趴在護欄上乾嘔,晚上沒吃,嘔不出來,越發難受。吹吹風也好,她需要清醒,不論身體、頭腦抑或她這顆心,都需要清醒。孫建岳在這裡陪著她。她開始說醉話。「你知道嗎?他啊……你知道嗎?他說……」孫建岳儘量讓自己的耳朵屏蔽掉她口中的——那個男人的名字。終究沒敵過她反反覆覆的絮叨。「閉嘴!」孫建岳終於忍無可忍。她不說話了。她,哭了。

  孫建岳手足無措,慌了。究竟什麼事情,會讓她如此痛苦,孫建岳覺得自己知道答案。到後面她哭得閉住了氣,就像孩子那樣打起嗝來。孫建岳沒有紙巾,也不需要給她紙巾——她已拿著他的袖子擦臉。

  「Gigi,為了他,不值得……」

  梁琦似乎沒聽見:「不准凶我!」

  「我沒……」

  孫建岳沒說完,「啪」的一聲,她竟給了他一巴掌。

  出手並不重,可他還是呆住了。

  「你……」

  他依舊沒說話,「唔」的一聲,她吻住了他。

  吻得很重,輾轉著,有酒精和專屬於她的味道。孫建岳霍然睜大眼睛。她意猶未盡地放開他時,兩人間的姿態,已演變成他坐在觀光椅上,而她,坐在他身上。面對著面,胸口貼著胸口,腹部緊貼。她的手,她的腿,都纏在他身上。她停下來,看著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孫建岳這時低頭,邊摸著口袋邊說:「滿嘴酒臭……」她竟聽明白了似的,吸一吸鼻子,似又要哭。孫建岳終於摸到了口氣清新劑,抬起臉來。「張嘴……」她現在很乖,閉上眼照做。「噝——」的幾聲,清新劑噴進嘴裡,梁琦咂咂嘴:「什麼口味?」

  他在她話音落下的一刻精準地堵住了她的嘴。口腔內彼此的百折千回中,孫建岳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很香,草莓味。一切均演變到不可收拾,他和她在酒店套房的床上滾做一團時,孫建岳都沒記起他們是如何回到房間的。她要解他的褲子,終於被他阻止。「有沒有醉?」

  她不理,自以為野蠻地扯他的衣服,並不知她這樣,只會加重他的破壞慾——他拉住她的手:「有、沒、有、醉?」

  「沒有……」她說著,低頭去舔他的喉結。

  孫建岳猛地一怔。一個極大幅度的翻身,孫建岳反過來壓制住她。

  「幹什麼?」梁琦一點都不避忌地直視著他的雙眼……她問他想幹什麼?孫建岳想了想——

  「……欺負你。」孫建岳沉聲說完,便低頭欲吻。梁琦「咯咯」一笑,輕易地就躲開了,可她並沒有逃開,而是一個翻身坐在了孫建岳結實的腰桿上,雙手捧住孫建岳的臉,眼裡淬著酒意,更多的是誘惑的笑意:「我就讓你看看,到底是誰欺負誰……」話音一落,主動送上綿長的香吻……

  銷魂的夜晚過後,最尷尬的,或許就是彼此醒來的那一刻。

  孫建岳清晨醒過一次,醒來時,看著緊挨著他側睡的大小姐,十分糾結於「尷不尷尬」這個問題。索性再次睡去。再次醒來時,卻已是大白天。陽光照在孫建岳的眼皮上,暖融融的。孫建岳終於鼓足勇氣睜開眼睛。可是,梁琦已經不在那裡。大小姐去哪兒了?——逃跑。

  一覺醒來,看見自己睡在這個男人懷裡,而且是十分黏人地貼著他睡。那一刻,梁琦懊惱地恨不得咬死自己。不能待在南非,更不能去香港,梁琦再次登上飛機,選擇了回紐約。

  飛機上,腦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放那糟糕的一夜——或許,也不是太糟糕……梁琦用力晃一晃腦袋,禁止自己胡思亂想。在飛機上睡得亂七八糟,梁琦一個勁做夢……有沒有醉……幹什麼……欺負你……我就讓你看看,到底是誰欺負誰…………梁琦猛地驚醒。直到班機降臨紐約,她也沒敢再睡。

  下了機她直接去車庫,那裡有她定點停放的車子。梁琦開著車飆回家,打了個電話給家裡的總機。她告訴自己,回到家,洗個澡,睡一覺,去公司找爸爸吃個飯……一切就又回到原點,不用她再煩心了。車子開到了山道上,她遠遠就按喇叭,家裡的工人開了大門,她開著車直接衝進去。車也不停好,車鑰匙直接丟給工人,她養的雪納瑞也顧不上抱一下,直接跑回主樓。睡一覺,什麼事都沒了,一定!

  梁琦小跑進主樓大門時還在這麼自我安慰著。低頭快走,她根本沒看見誰正朝她迎面而來。突然一下,梁琦就撞在了某人懷裡。根本沒來得及抬頭,那個摟住她的人,就已先開口:「你這半個月到底去哪兒了?從香港跑了,又沒回紐約,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這擔憂的斥責的口吻,這——梁琦慌張地抬起頭,一看——「Mark?」

  生活彷彿又回到了最初,她重新回香港實習,梁琦依舊是明戀向佐的梁琦,至於津巴布韋……梁琦不敢再回想。可是在律師行上了沒兩天班,她就被人堵在了大廈樓下——孫建岳的車就停在路邊,他站在車旁,倚著車身抽菸。梁琦硬著頭皮,假裝沒看到他,轉身就走,可當她的身影即將成功地消失在人來人往的人潮中時,孫建岳準確地逮住了她。

  他的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梁琦怎麼掙都掙不開,周圍的路人朝他們投來異樣的眼神,梁琦忍不住踢了他一腳,有些憤怒,更多的是窘迫:「你想幹嘛?」

  「這話應該我問你。Gigi,你想幹嘛?」說到這兒,孫建岳又突然改口道,「不對,我應該問你,你到底想怎樣?」「……」孫建岳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吻痕:「都一個星期了,這痕跡還沒消,你說我是不是該找你算賬?」

  梁琦頓時明白過來,他想找自己算的到底是哪門子的賬,可她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足夠的理由:「我不喜歡你!」

  「可你睡了我。」他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

  梁琦詫異了,強忍住再次狠狠踹他一腳的衝動:「你一個大男人One night stand還要女人負責?」

  晚七點,梁琦和一眾朋友已經坐滿一張長桌。梁琦14歲起每年秋假都會到世界各地去旅行,朋友間語言也混雜得厲害,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由梁琦在香港招待,不少人都知道她有個律師男友,這也是梁琦約向佐聚餐的原因。

  歷來習慣性拒絕梁琦所有約會邀請的向佐,這次,卻是破天荒一口答應。

  梁琦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更不是滋味,向佐如此爽快,倒顯得她有點小家子氣,索性也和盤托出:「我告訴他們你是我男友。」

  「不要緊。」

  他淡淡地回答。

  他這麼說的意思是……答應幫她圓謊?

  梁琦有些不可思議。

  向佐遲到了。

  本來梁琦沒有和男友一起出現,朋友們就已經有些詫異,直到現在,紅酒都已經喝了兩瓶,侍應生一直在問要不要開始上菜,向佐依舊沒現身。梁琦只得躲到洗手間打電話。向佐那邊語速很快:「我當事人出了點狀況,我要去警局保釋,沒法抽身。可能要晚點到,忘了跟你說,抱歉。」

  「……那,不打攪你了。」梁琦絞著手指,看見自己在鏡中何等苦澀的面容,心裡還是有些不甘的,要不她也不會補上一句:「法國菜起碼要吃好幾個鐘頭,你先忙,我們等你。」

  向佐那邊似乎遲疑了,頓了頓才回話,聲音柔了許多:「嗯。」在洗手間裡躲了許久都沒想到該怎麼向朋友們解釋,梁琦勉強挽起一點笑容,強逼自己出去。餐桌上卻少了一個人——金發碧眼的白俄女孩。原來朋友們在長久的等待下終於自行找著了樂子:一個單獨出現在餐廳的英俊男子。梁琦身旁座位上的美國女孩見被人搶了先,滿臉惋惜:「He is so cute……」

  到底是誰?連梁琦都不免好奇。正扭頭去看不遠處的那一桌,恰逢此時,白俄女孩視線越過男子的肩膀投向梁琦這桌,一挑眉,投來一個勝利的目光。

  那個男人,那個背影,那套衣服,分明是——男人這時也回過頭來,正與梁琦的目光碰上。梁琦第一反應便是一愣。愣過之後,第二反應,卻是心裡狠狠一抽。尤其是那兩人隔著桌子抵耳低語幾句,讓梁琦的心臟抽得更是厲害。也不知孫建岳說了什麼,白俄女孩笑了起來,本就是金髮碧眼的尤物,如今更顯風姿綽約。梁琦不覺拉下臉來。這時,談笑風生的兩人竟起身朝這邊走來。孫建岳來到梁琦座旁,言笑晏晏:「真巧。」

  孫建岳一入座,在座各位的目光,便通通停留在這資質上等的男子身上。梁琦強忍著吃到第四道菜,終於按捺不住,偷眼看向坐得離她最遠的孫建岳和白俄女孩。這男人什麼時候學會說俄語的?梁琦是失態而不自知,卻引來了美國女孩的好奇,她湊到梁琦耳邊:「He is more you're your ordinary friend. Right?」

  梁琦無法回答,她如今滿腦子古怪想法,只覺得請吃法國菜實在是個錯誤,總共14道菜,她要受這種煎熬到幾時?無奈之後,她唯一的方法仍是尿遁。就這樣再次躲進洗手間,梁琦坐在隔間的馬桶上,再也不願出去。沒多久,竟有人敲門。

  「有人!」似沒聽見,敲門聲一直持續。

  「我都說了有人!」

  那人仍是不理會,繼續敲。梁琦霍地站起,怒氣衝衝開門。看見門外人,一愣。愣過之後,當即繞過此人出去。孫建岳自然是跟在後邊。幸而此時女廁無人,否則梁琦指不定尷尬成怎樣,這男人卻還要跟在身後不依不饒:「為什麼生氣?」

  「我沒有!」

  「你有。」他的語氣好似在和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講大道理,梁琦狠狠呼吸一口,猛地站住腳,扭頭便是滿臉凶相:「你憑什麼跟他們說你是我朋友?」孫建岳仔細看著她,目光複雜,藏著試探:「如果我不是你朋友,那又是什麼?」

  梁琦回答不上來,比被噎著還要難受。

  他的目光一刻不離,想要看穿她,要透過她的眼,看到她靈魂裡去:「或者我該告訴他們,我們是……」他一步步靠近,「……Sex partner?」

  「胡說!」

  「那你告訴我,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

  剛說了兩個字,唇上便是一悶,他就在這時逕自低頭,銜去她的吻。梁琦驚得瞪大眼睛,這男人早有預謀,兩人之間是何時欺近到如此近距離的,她竟全然未覺。

  心裡是滿滿的抗拒,偏偏身體早早敗下陣來,與他糾纏在濡濕的吻裡,漸漸腦子變得無法思考,就這樣直到被他放開,才記起要拚命喘息,汲取空氣。

  掀眼看他,他也是憤恨至極:「怎麼?又想踢我?」

  梁琦仔仔細細瞧他,仔仔細細聆聽自己心臟狂亂的跳動。

  「恨死你了……」

  恨你。

  恨你毀了我做個執迷不悔的女人的機會……梁琦喃喃自語著,卻連尾音都還沒消失在唇邊,身體已經朝著這男人撲過去。

  孫建岳預想的拳頭並沒有如期降臨,取而代之的,是跳到他身上的梁琦,雙腿夾緊他的腰身,空出雙手捧住他的臉,湊上來狠狠地吻。

  她拉著孫建岳的手,一步一步走過走廊,走到一桌朋友面前。孫建岳摟著她的腰,聽她告訴所有人:他是我的男人。

  「你真的想好了?」孫建岳仍是有些不確定。梁琦點頭,從沒有一次像此刻這樣,內心平靜,這次為了向所有人介紹向佐而辦的聚餐,這次為了告訴所有人她梁琦很幸福的聚餐,就這樣因為一個突然闖入的孫建岳,因為梁琦的大徹大悟而……無疾而終。

  梁琦和孫建岳十指緊扣離開餐廳,正是月色最好時,梁琦另一隻手摸出手機撥號碼。對方接起:「我馬上就……」梁琦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仍是那麼平靜到誘人,可她這次,沒讓他說下去。她打斷了他:「我沒有勇氣用一輩子去賭一個男人。我現在只想和能讓自己開心的人在一起……Mark,再見。」說完,掛機,不給任何人再後悔再遲疑的機會。梁琦將手機丟進餐廳的垃圾桶,義無反顧地,隨著孫建岳離開。這時,餐廳正播放著一首歌。一首老歌:《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

  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

  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

  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