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瑪麗克勞德說的沒錯,」艾蜜莉小姐說,「我才是你們應該要找的人,她替我們這個計畫盡心盡力。最後的結局不免讓她覺得幻滅。至於我呢,雖然失望,但也不至於太糟。我認為我們的成果已得到應有的尊重。看看你們兩個人,都長大成人了。我相信你們做了很多讓我知道後一定會感到驕傲的事情。你們剛才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啊?不,不,等等,我想我應該記得。你是那個壞脾氣的男孩,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心地非常善良。湯米,我說的沒錯吧?至於妳,毫無疑問,妳叫做凱西,妳把看護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們經常聽說妳的消息。看吧,我都記得,我敢說你們每個人我全都記得。」

  「這個計畫對妳或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處?」夫人問,她從輪椅大步走開,經過我們兩個人,走進黑暗當中,站在艾蜜莉小姐先前的位置。

  「艾蜜莉小姐,」我說,「很高興又見到您了。」

  「聽到妳這麼說真好。我認得妳,不過妳大概不認得我了。其實啊,凱西,不久以前,有一次妳坐在外面長凳時,我經過妳的面前,那個時候妳完全沒有認出是我。妳看了喬治一眼,就是推著我的一個高大奈及利亞男人。啊,對了,妳倒是好好地看了喬治一眼,喬治也看了妳一眼。我沒有說話,妳不知道是我。但是今天晚上在這種狀況下,我們自然知道彼此是誰,你們看到我好像很驚訝的樣子。我最近身體不太好,不過希望這玩意兒不必永遠跟著我。不幸地,親愛的,雖然我想繼續招待你們,不過我沒有辦法,再過不久就會有人要來搬走我床邊的櫃子。那個櫃子是好東西。喬治在上面鋪了一層防護套,但我還是堅持親自跟著,誰知道這些男人要做出什麼事來。他們動作粗魯得很,搬到車上之後丟來丟去的,最後老闆竟還堅持家具一開始就是這樣。這種事以前就發生過,所以這次我堅持沿路跟著他們。我那個櫃子可是漂亮的呢,從海爾森的時代就跟著我了,所以一定要得到一個好價錢。待會兒工人來的時候,恐怕我就得離開了。不過親愛的,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帶著重要使命來的。老實說,能看到你們,我真是太高興了。瑪麗克勞德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但是她其實也是很開心的。是不是這樣啊,親愛的?喔,她老是假裝不開心的樣子,但是實際上是很開心的。你們能夠找到我們,她可是非常感動的呀。唉,她生氣了,別理她,同學們,我們別理她。現在,我盡量試著回答你們的問題。延後捐贈這個謠言,我聽說過很多次了,當海爾森還存在的時候,每年就有兩三對情侶來找我們談延後捐贈這件事,還有一對甚至寫信給我們。我想,學生們要是真想破壞規定,那是不怕找不到地方了。所以呢,你們看看,這個謠言已經存在很久了,早在你們之前就有了。」

  艾蜜莉小姐停頓了一會兒,於是我說:「艾蜜莉小姐,我們現在想知道的是,這個謠言到底是真是假。」

  艾蜜莉小姐繼續看了我們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海爾森校內,每當開始有人散佈這種謠言,我一定想辦法加以制止。至於離校的學生,他們說了些什麼,我能怎麼辦呢?我覺得瑪麗克勞德也有同感,是不是啊,親愛的?最後啊,我相信這不只是單一的謠言。我的意思是說,這個謠言一次又一次地被製造出來。你找到源頭、加以消滅後,還是沒有辦法阻止它從其他地方又生出來。我做了這個結論以後,也就不再煩惱了。不過瑪麗克勞德還是擔心啊。她說:『他們要是這麼愚蠢的話,那就讓他們這樣相信好了。』沒錯,就是這樣,你們不要一副苦瓜臉嘛,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們一廂情願的呀!多年以後,我的想法有點兒改變了。不過我想,嗯,其實我也不必操這個心。畢竟,這又不是我造成的。況且,只要一、兩對情侶被潑了冷水,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會再抱著僥倖一試的心態了。這就算是留給他們的一個夢想吧,一個小小的幻想。反正這能有什麼害處呢?不過,在你們兩個人身上,我看得出來不是這麼回事。你們是認真的,你們已經仔細地思考過了,而且小心翼翼地懷抱著這份希望。對於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我真的非常遺憾,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潑你們冷水,不過事實也只能如此。」

  我不想看到湯米的表情?我的反應意外地鎮定,雖然艾蜜莉小姐的話粉碎了我們的希望,但是那番話當中還是有個地方好像暗示了些什麼,背後隱瞞了些什麼,我們似乎還沒挖掘到事情的最後真相。甚至可能艾蜜莉小姐沒有說出真話。

  於是我問:「那樣的話,根本沒有延後捐贈這回事存在囉?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是嗎?」

  艾蜜莉小姐慢慢地搖了搖頭,從這邊到那邊。「這個謠言當中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非常抱歉,真的。」

  這時湯米突然開口問道:「那在以前是真的嗎?海爾森關閉前?」

  艾蜜莉小姐繼續搖頭,「這件事從來都不是真的,即使在莫寧戴爾醜聞發生之前,甚至早在大家公認海爾森是盞明燈,可以作為社會大眾較具人性化、較為妥善的處事模範時,都不是真的。說它是一廂情願的謠言,真是再適合也不過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喔,親愛的,是那些要來搬櫃子的人嗎?」

  門鈴聲停了,我聽見有腳步聲下樓開了門。外面狹窄的走廊上傳來男人的聲音,夫人從我們背後的黑暗處走了出來,從房間的另一邊出去。艾蜜莉小姐坐在輪椅上,身體向前靠,專心地聽著。

  「不是他們,又是裝潢公司那個討人厭的傢伙。瑪麗克勞德會處理。所以,親愛的,我們還有幾分鐘的時間。你們還有沒有什麼想要跟我說的呢?當然,這樣的談話絕對是違反規定的,瑪麗克勞德也不應該讓你們進門。本來當我知道你們在這裡的時候,也應該請你們離開。但是,這陣子瑪麗克勞德已經不管那麼多規定了。老實說,我自己也是。所以,如果你們想多待一會兒,我們非常歡迎。」

  「如果傳說不是真的,」湯米說,「那麼你們為什麼還要拿走我們的作品呢?畫廊不也就不存在了嗎?」

  「畫廊啊,嗯,這傳說當中倒是還有一點兒真話。的確是有個畫廊,就算今天也勉強還算有個畫廊存在,這段時間畫廊就在這裡,就是這棟房子。我得清掉一些,真是遺憾啊。可是這裡實在沒有地方擺放全部的作品了。至於我們為什麼要拿走你們的作品呢?這是你的問題,對吧?」

  「不只是這樣,」我小聲地說,「到底一開始我們為什麼要做那些藝術創作呢?為什麼要給我們這種訓練,鼓勵我們、要求我們創作那些作品?如果我們最後反正就是要捐贈器官,然後死去,為什麼還要上那些課呢?何必讀那些書、做那些討論?」

  「為什麼要有海爾森的存在呢?」夫人站在走廊說。她又走了回來,經過我們身邊,走回房間黑暗的另一邊。「妳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艾蜜莉小姐眼神跟著夫人到了我們身後停留了一會兒。我很想回過頭看看他們正在交換怎樣的表情,但是現在就像我們以前在海爾森的時候,每個學生都必須全神貫注地看著前面,不能隨便回頭。

  「是啊,為什麼要有海爾森的存在呢?瑪麗克勞德最近老是問這個問題。不過,就在不久以前,莫寧戴爾醜聞還沒發生的時候,她根本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這種問題根本不存在她的腦海裡。妳知道我說的沒錯,不要那樣看著我!那時候只有一個人會問這樣的問題,那就是我。早在莫寧戴爾醜聞以前,我就問過這樣的問題。這麼一來,其他人就省事多了,瑪麗克勞德以及所有人就可以高枕無憂地過著他們的日子。你們這些學生也是一樣。我替你們操千百個心、問所有的問題,只要我意志堅定,沒有人會有任何疑惑。不過,親愛的孩子,妳剛剛問的那些問題啊,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那個開始回答吧,說不定其他問題也就可以順便得到解答了。我們為什麼要拿走你們的作品呢?那麼做是為了什麼?你之前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湯米,就是你和瑪麗克勞德討論的時候。你說那是因為創作可以表現你們的本質、你們的內在,你就是這麼說的,沒錯吧?嗯,這點你倒是沒有錯得那麼離譜。我們拿走你們的作品,就是因為我們認為藝術創作可以表現你們的靈魂。說得更仔細一點兒,我們這麼做其實就是為了證明你們是有靈魂的生物。」

  艾蜜莉小姐停頓了一會兒,湯米和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交換眼色。我接著問:「為什麼你們要證明這種事情呢,艾蜜莉小姐?難道有人覺得我們沒有靈魂嗎?」

  艾蜜莉小姐臉上出現一絲淡淡的笑容,「真是太感人啦,凱西,看到妳這麼震驚。就某個方面來說,這就表示我們做得非常成功。就像妳所說的,為什麼有人懷疑你們沒有靈魂呢?不過我得告訴你們,多年以前我們剛開始的時候,一般人可不是這麼認為的啊!一路走來,到如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個想法。你們這些海爾森的學生啊,雖然到了外面,卻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如今國內各地還有學生在悲慘的環境中成長,那是你們這群海爾森的學生無法想像的。如今,在我們使不上力以後,情況只是變得更糟而已。」

  艾蜜莉小姐又停頓了一會兒,她瞇著小小的眼睛把我們看個仔細。

  「不管怎樣,我們至少確保你們在我們的照護之下,生長在最好的環境當中。我們也盡可能注意讓你們在離開以後,遠離這些恐怖駭人的事情。至少,我們有能力可以為你們做到這些。至於你們希望能夠延期的夢,我想即便是以我們的影響力,恐怕還是無法給你們。真是抱歉,我知道我的話你們不喜歡聽,但是不要因此灰心喪志,我希望你們可以了解我們以前是如此地保護著你們。看看你們現在!你們過著不錯的日子,接受過教育,又有教養。我很遺憾不能給你們比以前更多的保護,但是你們必須了解,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如以前了。當年,瑪麗克勞德和我著手進行時,還沒有像海爾森這樣的地方存在。我們和格蘭摩根之家是首開先例啊!幾年後,又有了桑德斯照護中心。我們加起來成了一個規模小卻是非常大膽的運動,挑戰當時捐贈計畫的整體運作模式。最重要的是,我們讓世人明白,如果學生可以在人性化並且重視教養的環境中被撫養長大,他們就可能變成和一般人類一樣的敏銳和聰明。

  「在我們努力之前,所有的複製人──或是『學生』,我們比較喜歡這樣的稱呼──存在的目的都只是為了提供醫學研究。早期,也就是戰後那段時間,你們對大眾來說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你們只是幽靈似地出現在試管裡的東西。妳說是不是啊,瑪麗克勞德?她現在變得很安靜了,平常要是談到這個話題,叫她閉嘴是不可能的。親愛的,你們在這裡,好像把她的舌頭打了個結一樣。好吧,湯米,我說的這些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吧,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收集你們創作的原因。我們挑出最佳的作品舉辦特展。七〇年代末期,我們的影響力處於巔峰,在全國各地安排大型的活動,內閣大臣、主教,還有各式各樣的知名人物無不共襄盛舉。會場安排演說,並且籌措到大筆的資金。『你們看啊!』我們會說,『看看這件作品!誰還敢說這些小孩不是完整的人類呢?』是的,當時我們的活動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時勢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接下來幾分鐘,艾蜜莉小姐繼續回想著過去,提到一大堆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的名字。其實,那一剎那有點兒像是過去早上集會聽她演說的時候,說著說著她又離了題,底下沒有人聽得懂她的話。不過,艾蜜莉小姐看來倒是說得興高采烈,眼底充滿了仁慈的微笑。

  突然間,她跳脫了過去,用一種嶄新的口吻對著我們說:「不過,我們從不脫離現實,是不是啊,瑪麗克勞德?我們可不像桑德斯照護中心的同事,就算處於極盛時期,我們也永遠記得自己正在打著一場艱難的仗。當然,後來發生了莫寧戴爾事件,緊接著又有一、兩個事件,轉眼間,我們所有的努力全泡湯了啊!」

  「但我不懂的是,」我說,「為什麼最初大家要讓學生遭受不好的待遇呢?」

  「從妳今天的角度來看,凱西,這個疑問是完全合理的,不過妳得試著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戰後五〇年代初期,科學上一個個重大突破迅速地出現,社會沒有時間加以評估或是提出明智的問題。所有全新的可能突然一下子擺在眾人面前,所有那些可以治療過去不治之症的方法,這才是最受世界矚目,也是這個世界最為渴望的啊!曾有一段時間,大家寧可相信這些器官是突然冒出來的,最多也是以為這些捐贈器官是在真空狀態下培養出來的而已。沒錯,當時是有一些爭議。但是,等到大家開始關心……開始關心學生,開始思考你們受到如何的培育,以及是否應該存在等議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呀,情勢無法逆轉。你怎麼可能要求這個才剛把癌症當作可治之症的世界回到過去的黑暗時代呢?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啊!雖然大家對於你們的存在感覺不太自在,但是他們最大的關切還是自己的小孩、伴侶、父母親還有朋友等,不會因為癌症而死,或是受到運動神經受損和心臟方面疾病的威脅。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你們被擺在黑暗之中,大家盡量不去想到你們。要是想起你們,他們便說服自己,你們和我們人類不完全相同。既然你們次於人類一等,所以怎麼做都沒有關係。這樣的心態一直到我們的小小運動才開始有了轉變。但是,妳知道我們對抗的是什麼嗎?我們簡直就是硬要把圓形拉成正方形。我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要求學生捐贈器官。另一方面,卻又反對把你們當做真正的人類。嗯,我們這場仗已經打了很多年了,至少,我們為你們贏得了很多改善的機會,當然囉,你們只是少數被挑選出來的人。但是後來發生了莫寧戴爾醜聞,還有其他事情,轉眼之間,局勢變了。再也沒有人想要支持我們,支持我們的小小運動,支持海爾森、格蘭摩根,還有桑德斯照護中心,我們全被掃除得乾乾淨淨了。」

  「艾蜜莉小姐,您一直提到的莫寧戴爾醜聞,那到底是什麼啊?」我問,「您得告訴我們,這件事我們從沒聽過。」

  「啊,我想你們大概也不可能聽過。在外界這不算什麼大事。那是有關一個叫做詹姆士.莫寧戴爾的科學家,他在那方面的研究算是很有天份的。他在蘇格蘭的一個偏遠地方繼續他的工作,我想他以為這麼一來,就不會吸引太多人的注意。他的目標是要提供社會大眾一個增強孩童某個特質的機會,例如高人一等的智力、超人的運動天份等。當然也有其他人有著同樣的抱負,但只有這個叫做莫寧戴爾的傢伙,他超越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而且也遠遠超出了合法的界線。嗯,後來他被發現了,研究工作也被停止了,這件事好像就告了一個段落。不過,對我們來說當然不是如此。就像我所說的,這件事並沒這麼嚴重,只是在社會上造成了某種氛圍,妳知道。這件事情提醒了所有人,提醒著大家心裡一直以來的恐懼。為了捐贈計畫,社會製造出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是一回事,但是他們會讓下一代那些被製造出來的小孩,取代自己社會上的地位嗎?那一群明顯比我們其他人還要優越的科學小孩?哦,那可不行。大家受到了驚嚇,便又全縮了回去。」

  「可是,艾蜜莉小姐,」我說,「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海爾森得因為那樣的事情關閉呢?」

  「我們也不覺得兩者之間有什麼明顯的關聯啊,凱西,至少起初我們不覺得。我常想,我們那時沒多盡點力,是我們的錯。要是我們多注意一點兒,沒有那麼專注在我們的工作上,要是在莫寧戴爾事件最初發生的時候多些努力,說不定就可以避免後來的命運了。啊,瑪麗克勞德不同意我的話。她覺得不管我們怎麼做,這種事總是要發生,或許她是對的。畢竟,不只是莫寧戴爾事件,當時還發生了其他的事情。例如那個糟糕的電視系列報導等等。這一切一切都是原因,也造成了局勢的轉變。不過我想歸根究柢,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我們的小型運動上。我們太脆弱了,太過依賴我們的支持者一時的興致好惡。只要時勢站在我們這邊,只要有企業或政治人物,看到給予我們支持可以為他們自己帶來一點兒好處,我們就能持續免除經濟上的困難。但是,一直以來這都不容易啊,尤其莫寧戴爾事件發生了以後,氣氛不一樣了,我們別無選擇。這個世界不願意再去面對捐贈計畫實際運作的方式,也不願意再想起你們這些學生,或是成長的環境。換句話說,親愛的,他們要你們回到黑暗裡去,回到像瑪麗克勞德和我這種人出現以前的黑暗裡去啊!所有那些有影響力、曾經積極地幫助過我們的人物,這時當然全都消失了。

  「我們在一年之間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了贊助人的支持,但我們還是盡可能繼續撐了一段時間,我們比格蘭摩根之家多撐了兩年,但是最後,你們知道的,我們還是被迫關閉了,如今我們過去努力的成果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你們在國內再也找不到像海爾森這樣的地方,有的只是那些面積廣大、由政府設立的『家』,就算這些地方看似比以前好,不過讓我告訴你們,親愛的,你們若是看到部份地方到今天仍舊採取的教養方式,可能好幾天都睡不著覺呢!至於瑪麗克勞德和我呢,現在我們在這裡,撤退到這棟屋子裡,樓上成山成海堆著全是你們的作品。我們必須靠著那些作品,提醒自己過去做了哪些事情。我們還欠了一大堆債務,也同樣提醒我們過去做了些什麼,雖然這些債務教人很傷腦筋啊!而所有關於你們的回憶,以及我們帶給你們的知識,我想一定會比你們以其他方式被撫養所能得到的來得更為長久。」

  「別妄想他們對妳表示感謝,」夫人從我們背後出聲,「他們為什麼要感謝妳?他們來這裡是為了得到更多。這些年來,我們對他們的付出,代表他們所爭取的利益,他們哪裡知道了!他們以為這些都是上天賜予的。他們來這裡之前,對這些根本一無所知。他們現在只是非常失望,因為我們沒有讓他們實現每一個願望。」

  所有人安靜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一些聲響,門鈴再度響起。夫人從黑暗中出來,走到了外面的走廊。

  「這次一定就是那些人沒錯,」艾蜜莉小姐說,「我得趕快做好準備了,不過你們可以再坐一會兒。那些人要把東西搬下來,得走兩段階梯。瑪麗克勞德會盯著他們,確定東西沒被撞壞。」

  湯米和我還不知道說到這裡就要結束了,我們沒有站起來,也看不到有人幫忙艾蜜莉小姐離開輪椅。我一度以為她要自己試著站起來,不過她沒有動,只是像之前一樣身體向前,專心聽著外面的聲音。

  這時湯米說:「所以確定什麼都沒有囉,沒有延後之類的事情。」

  「湯米。」我壓低聲音喚著,生氣地瞪了他一眼。但是艾蜜莉小姐溫和地回答:「沒有的,湯米,沒有延後這回事,如今你們的生命必須按照既定的程序進行。」

  「所以,您的意思是,」湯米說,「所有我們做過的事,所有的課程,一切一切都只和您剛才告訴我們的有關,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我知道,」艾蜜莉小姐說,「看起來你們好像只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當然你可以這樣想;但是你們想想,你們還算是幸運的棋子。唉,本來已經出現一種新的風氣了,但是現在什麼都沒了。你們得要接受,有時候,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眾人的意見、情緒,一會兒往這邊走,一會兒往那邊去。只是這回轉變的階段剛好發生在你們成長的時候。」

  「或許那只是某種趨勢的興盛和衰滅,」我說,「但是對我們來說,卻是我們的生命。」

  「是啊,話說的沒錯。不過你們想想,你們比起許許多多在你們之前的人好得太多了,又有誰知道在你們之後的人將來要面對些什麼呢。真是抱歉啊,學生們,我現在得走了。喬治!喬治!」

  喬治沒有回應,大概因為走廊上很吵,所以才沒聽見。湯米突然問:「露西小姐就是因為這樣才離開的嗎?」

  那時,艾蜜莉小姐的注意力放在走廊上發生的事,我以為她沒聽見湯米的問題。艾蜜莉小姐靠著輪椅的椅背,開始慢慢地往門口移動。房裡擺了很多小咖啡桌和椅子,看來她沒有辦法順利通過。我正要起身為她清出一條路來,艾蜜莉小姐突然停了下來。

  「露西.韋瑞特啊,」她說,「啊,是了,我們和她之間有一點兒小小的問題。」艾蜜莉小姐停頓了一會兒,把輪椅轉過來面對著湯米。「是的,我們和她之間有點兒小小的問題。我們彼此意見不合。不過,湯米,要回答你這個問題啊,我們和露西.韋瑞特的意見衝突和剛剛我所告訴你的沒有任何關係,至少沒有直接的關係。絕對沒有,我們這樣說好了,應該比較像是我們內部的問題。」

  我以為艾蜜莉小姐可能說到這裡就想結束了,於是我問:「艾蜜莉小姐,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想要知道這件事,究竟露西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呢?」

  艾蜜莉小姐揚了揚眉毛說:「妳是說露西.韋瑞特?她對你們重要嗎?不好意思,親愛的學生,我都快記不得了。露西小姐離開我們很久了,對我們來說,她只是我們在海爾森的印象當中一個邊緣人物而已,而且也不算是一個愉快的回憶。不過,我認為啊,那幾年……」艾蜜莉小姐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夫人在走廊上大聲斥責著工人工作,但是艾蜜莉小姐這時好像對外面發生的事已經失去了興趣。她一派專注地回憶著過去。最後她說:「露西.韋瑞特啊,她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只不過,她和我們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以後,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她認為學生應該要多知道一些事情,例如知道自己的未來,知道你們是誰,以及你們的功能。我們沒讓你們知道,有點兒像是欺騙了你們一樣。我們思考過她的意見,最後一致認為她是錯的。」

  「為什麼?」湯米問,「你們為什麼這麼想?」

  「為什麼?她是出自好意,這點我很確定。我看得出來你們喜歡她。她有成為優秀監護人的條件。但是,她想要做的都太理論了。我們經營海爾森這麼多年,知道怎麼做才行得通,我們知道當學生最後離開海爾森之後,怎麼樣的狀況會對他們最好。露西.韋瑞特很有理想,那也沒什麼錯。只不過,她沒有掌握到實際的層面。你們要知道,我們有能力可以給你們甚至到現在誰都無法從你們身上拿走的東西,而這點我們必須藉由保護你們才做得到。如果我們沒有這麼做,海爾森就不是海爾森了。好吧,有時候那意味著我們對你們有所隱瞞,欺騙了你們。沒錯,很多方面我們的確是玩弄了你們,我想你們可以這麼說。但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保護著你們,給了你們童年生活。露西是好意沒錯,但是如果照她的話去做,你們在海爾森的幸福日子恐怕就要被摧毀了。看看你們兩個現在的樣子!看到你們兩個真讓我感到驕傲。你們因為我們所給予的建立了現在的生活。要是當初我們沒有保護你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模樣了。你們不會沉迷在功課裡,或是陶醉在藝術和寫作中。如果你們當初真的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做出什麼事來啊?你們會對我們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嗎?所以,露西不得不離開。」

  這時我們聽見夫人對那些工人大呼小叫。她不是真的發脾氣,不過她的聲音嚴厲,聽起來非常嚇人,原本一直和她爭辯的工人現在也都安安靜靜了。

  「可能因為這樣,所以我現在才能繼續和你們在這裡,」艾蜜莉小姐說,「瑪麗克勞德現在做起這種事情可是有效率多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說了下面的話,可能因為知道這次的拜訪很快就要結束;也可能因為我想知道艾蜜莉小姐和夫人究竟如何看待對方。總之,我壓低了聲音,對著門口點了一下頭說:「夫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們,她一直很怕我們,就像一般人怕蜘蛛那類東西一樣。」

  我等著看看艾蜜莉小姐會不會生氣,反正我再也不在乎她生不生氣。果真,艾蜜莉小姐突然轉身面對著我,好像我朝她身上丟了球似的。她的眼睛發出怒光,讓人想起她以前在海爾森的模樣。不過,她回答的語氣平淡而溫柔。

  「瑪麗克勞德已經把一切都給了你們,她不斷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的孩子啊,妳可別弄錯了,她可是站在你們那一邊,一直都站在你們那一邊的啊!她怕不怕你們?我們全都怕你們啊!我在海爾森幾乎每天都要對抗自己對你們的恐懼,有時從書房窗戶往下看著你們,心裡覺得非常地厭惡……」艾蜜莉小姐沒有說下去,她的眼裡再次閃耀著光芒。「但是,我決定不讓這樣的情緒阻擋我去做正確的事。我對抗那些情緒,而且戰勝了。現在,你們能不能好心幫我離開這輪椅,喬治應該拿著枴杖在等我了。」

  我和湯米一人攙扶一邊,艾蜜莉小姐小心翼翼地走到走廊,有個穿著護士服的高大男人看到我們才趕緊拿出一對枴杖來。

  正對著街道的前門敞開著,看到外面天還亮著,讓我有些意外,夫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她現在對工人說話的語氣比較和緩了。感覺現在是我和湯米溜出去的時候了,只不過那個叫做喬治的人正幫穩穩站在枴杖中間的艾蜜莉小姐穿上大衣;我們走不出去,只好在原地等著。我想我們也同時等著和艾蜜莉小姐道別;說不定還要向她道謝吧,我不知道。但是艾蜜莉小姐現在只注意她的櫃子。她開始對著外面的人耳提面命一番,然後就跟著喬治離開了,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

  湯米和我在走廊上待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做什麼。然後我們到了外面,漫無目的地走著,雖然天還沒黑,但我發現長長街道上的路燈已經點亮了。一輛白色的貨車正在發動引擎,貨車後面停了一台又大又舊的富豪轎車,艾蜜莉小姐就坐在乘客座位上。夫人靠在窗戶上,喬治關上行李廂,繞到司機座位的門邊。最後,白色貨車開走了,艾蜜莉小姐的座車便在後面跟著。

  夫人看著汽車漸行漸遠,本來準備轉身回到屋裡,看到我們站在人行道上,突然定住不動,身體往內縮了一下。

  「我們要走了,」我說,「謝謝您和我們說話,請代我們向艾蜜莉小姐道別。」

  看得出來夫人正打量著站在微光中的我。然後她說:「凱西,我記得妳,對了,我想起來了。」夫人沒有說話,繼續看著我。

  「我想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我終於說,「我想我猜得到。」

  「很好。」夫人的聲音有點兒迷茫,眼神有點兒空洞。「很好,妳還會讀心術啊!那妳告訴我。」

  「您有一次看到我,一天下午在宿舍的時候。附近沒有別人,我正在放一卷錄音帶聽音樂。我閉著眼睛跳起舞來,當時您看到了我。」

  「很好,好一個能夠看透別人心思的人,妳應該要去當演員才對。我到現在才認出妳來,沒錯,我記得那次,而且我時常想起那件事情。」

  「奇怪了,我也是。」

  「原來如此。」

  本來我們準備就在這裡結束彼此的交談。我們大可說聲再見,然後轉身離開。但是夫人向我們走近,繼續盯著我的臉看。

  「那時候妳比較年輕,」夫人說,「啊,沒錯,就是妳。」

  「如果您不願意,可以不要回答,」我說,「可是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可以問您嗎?」

  「妳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我卻不知道妳在想什麼。」

  「嗯,那天您……心情不太好。您一直看著我,當我睜開眼睛,發現您正看著我,而且哭了。其實,我知道您真的哭了。您一邊看著我,一邊哭著。為什麼呢?」

  夫人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繼續看著我的臉。「我哭,」夫人總算開口說話了,聲音很小,好像害怕鄰居聽到一樣。「那是因為我進去的時候,聽見妳播放的歌曲。我以為是哪個笨蛋學生音樂沒關,但是當我走到了妳的宿舍,看到妳一個小姑娘自己在跳舞。就像妳說的,閉著眼睛,心飄到很遠的地方去,臉上一副嚮往不已的表情。妳充滿感情地一個人跳著舞,還有那天的音樂,那首歌,歌詞裡面是有意義的,充滿了悲傷啊!」

  「那首歌,」我說,「叫做『別讓我走』。」然後我對著夫人輕輕地哼了幾句歌詞,「別讓我走,哦,寶貝啊寶貝,別讓我走……」

  夫人同意地點點頭,「沒錯,就是這首歌。那次之後,我在收音機、電視裡聽過一、兩次。每次聽見都讓我想起那個自己一個人跳舞的小女孩。」

  「您說您不能看透別人的心思,」我說,「但是,說不定那天您可看透了我的心。可能因為這樣,所以當您看到我的時候才哭了起來。其實,不管那首歌真正的意義是什麼,在我的腦海裡,當我在跳舞的時候,我有我自己的詮釋。您知道嗎,我想像那首歌唱的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別人告訴她,她終身不能生育,但是當她有了小孩,她非常開心,所以她把小孩緊緊抱在懷裡,害怕發生什麼事情拆散了他們,所以她一直唱著:寶貝,寶貝,別讓我走。這不是歌詞本來的涵義,但這是我當時腦海裡的想像。說不定您就是知道了我的心思,所以才會覺得這麼悲傷吧!雖然當時我不覺得悲傷,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教人有點兒鼻酸。」

  我看著夫人說話,但感覺湯米走到了我身邊,也感覺到湯米身上衣服的質料,感覺到他的存在。

  夫人接著說:「真是有趣,但是那個時候就像今天一樣,我完全猜不出妳的心思。我之所以哭,完全是為了另外一個理由。那天當我看到妳跳舞,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個故事。我看到一個新的世界很快就要來臨,更加地科學化、更加有效率,是的。針對舊有的疾病將會有更多治療的方法,這是好的。但這同時也是一個嚴厲而殘酷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緊緊閉上雙眼,雙手擁抱著過去那個友善的世界,一個她內心明白已經不再存在的地方,而她還是緊抓不放,懇求它別放開她的手。那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不是真正的妳,也不是妳當時在做的事情,這點我知道。但是當我看到妳,我的心都碎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

  夫人走向前來,到了我們面前一、兩步的距離站定。「你們今天晚上的故事也讓我非常感動。」夫人看了看湯米,再轉回來看著我。「可憐的小孩,我真希望可以幫點兒什麼忙,但是你們現在得靠自己了。」

  夫人伸出手來,繼續看著我的臉,把手放在我的臉上。我可以感覺到一股顫抖流遍她的全身,但她還是繼續把手放在我的臉上,我又看到夫人的眼眶充滿了淚水。

  「可憐的小孩啊!」夫人像是耳語般又說了一次,然後便轉身回到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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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湯米回家的路上沒再討論和艾蜜莉小姐與夫人談話的內容。如果有,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我們覺得她們看起來老多了,或是聊聊屋內的物品。

  回家時,我挑了自己所知最偏僻的路線,整條路上只有我們的車燈打破一片黑暗。偶爾也會遇見其他車燈,我覺得那些開車的都是其他的看護,有些是一個人開車回家,或許有些像我一樣,身邊坐了一個捐贈人。當然,我知道一般人也會走這幾條道路;只是那天晚上我特別感覺這幾條漆黑的鄉間小路只為像我們這樣的人存在,而那些設立著巨大標誌和超大咖啡店的寬敞、明亮的公路則是留給一般人開的。我不知道湯米是不是也正在想著同樣的事情。或許是吧,因為他在路上也說:「凱西,妳倒是知道不少這些奇怪的路線嘛!」

  湯米一邊說一邊笑,但又好像立刻陷入了沉思。後來我們走到了一條特別漆黑的不知名道路,湯米突然說:「我覺得露西小姐才是對的,艾蜜莉小姐是錯的。」

  我不記得自己聽了之後說了哪些話,縱使說了,也不是什麼有深度的話。不過,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在湯米的聲音或神情中默默地敲響了警鐘。我記得自己把眼光從彎彎曲曲的道路上轉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也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直直地看著前方的黑夜。

  幾分鐘後,湯米突然說:「凱西,我們可以停一下車嗎?不好意思,我必須下車一會兒。」

  我以為湯米又暈車了,所以緊挨著一排籬笆立刻停下車來。停車處完全沒有路燈,就算車燈亮著,我也擔心其他車輛轉彎後可能撞上我們。所以,當湯米下車、消失在黑暗中,我沒有跟著他一起去。況且,他下車的動作像是有著什麼目的,暗示著就算他不舒服,也寧可自己一個人處理。總之,我一直留在車上,想著要不要把車子挪到前方的上坡處,這時,我聽見了尖叫聲。

  起初我甚至覺得那不是湯米的聲音,只是躲在草叢裡的一個瘋子。不過,我沒有因此降低警覺,當我聽見第二聲、第三聲尖叫的時候,我已經下了車,這才知道那是湯米的聲音。其實,那一瞬間我心裡大概已經非常恐慌,因為完全不知道湯米人在何處。我什麼也看不見,當我想要朝著尖叫聲走去,卻被一處無法通過的灌木叢擋著。後來,我發現了一道入口,穿過了壕溝之後遇到一道籬笆。我設法爬了過去,過去之後卻一腳陷進了爛泥巴中。

  到了這裡,我比較能夠看見四周的環境,我站在一片草地上,前方不遠處就是陡直的下坡處,我看到山谷村莊的點點燈火,這裡風很大,一陣強風吹來,我還得抓住籬笆樁,才不致被風帶走。今晚還未滿月,但月光十分明亮,我看到前方接近草地下坡處不遠的地方出現了湯米的身影,他又氣又叫、拳打腳踢。

  我想趕快過去,但是泥巴已經把我的腳吸了進去。湯米也是被泥巴困住了,他踢了一腳之後就滑了一跤,消失在黑暗中。但是他嘴裡東一聲、西一聲的咒罵倒從來沒停過。就在湯米快要站穩腳步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抓住他了。湯米在月光照射下的臉龐全是一塊塊的泥巴,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我伸出手抓住他揮動的手臂,緊緊抓住他。他想要甩開我的手,但我還是緊緊抓著,直到他停止叫囂,不再和泥巴搏鬥。我感覺湯米也抱住了我,於是我們便這樣肩併肩地站在草原的最高處,過了好久,兩人什麼也沒說,只是抱著對方,風還是不斷地向我們吹著,拉扯身上的衣裳,有時感覺我們緊緊抱著對方就是怕被風吹到黑暗裡去。

  後來我們放開了對方,湯米低聲說:「我真的很抱歉,凱西。」他發出顫抖的笑聲,接著又說:「幸好這草地上沒有母牛,不然牠們可要嚇死了。」

  看得出來湯米試著盡力再三向我保證他現在已經沒事了,不過他的胸口仍然有節奏地起伏著,雙腳也在發抖。我們一起走回車上,小心翼翼地別又摔跤了。「你全身都是母牛的大便味。」到了之後我才說。

  「天啊,凱西,我回去要怎麼解釋啊?我們得從後面偷偷溜進去才行。」

  「你還是得簽到啊!」

  「天啊!」湯米說,又大聲地笑了笑。

  我在車上找了幾塊抹布,幫他把最髒的泥巴擦掉。當我在車上找抹布的時候,從行李箱拿出了湯米那個裝了動物圖畫的運動背袋。我們再次出發時,我注意到湯米把袋子一起拿到了座位上。

  車了開了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說什麼話,袋子擺在湯米的大腿上。我等著他開口說些動物圖畫的事;我還以為他又要發脾氣了,一氣之下可能要把所有圖畫全丟到窗外去,但是湯米像是要保護運動袋似地雙手緊緊抱著,繼續看著在前方展開的漆黑馬路。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湯米說:「剛才的事,我很抱歉,凱西,真的。我真是個笨蛋。」他又說:「凱西,妳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說,「以前你在海爾森的時候也時常像剛才那樣發了瘋一樣,我們實在不懂,不懂你為什麼這樣,我剛剛有了一個想法,只是一個想法。我在想,說不定你以前常常那樣,都是因為在某種層面上,你早就知道一切了。」

  湯米想了想,搖搖頭。「別這麼想,凱西,不是這樣的,都是我自己的關係啦。我是個笨蛋,一直都是笨蛋。」過了一會兒,湯米笑了笑說:「不過,妳的想法很有趣。說不定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早就知道了,知道某些你們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