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三走後晚媚失眠,半夜裡翻箱倒櫃,找出那把人皮扇子來。
拿了這把扇子她不覺坐到天明,到最後盹著一會,渾渾噩噩做了個夢,夢到小三突然變成了一隻燈籠,人皮燈籠,臉面還留在燈籠上頭,衝她溫文的笑。
一聲尖叫後她醒來,握扇子的手有些顫抖,發覺身後已經站著個人。
「媚主子好。」那人聲線柔軟:「我是您的新影子,名字叫二月,聽竹院方才有人來過,說是請主子去一趟,順道把成熟的血蠱也帶上。」
晚媚回身,看見這個二月也是穿白袍,眉目也算俊朗,可眼底卻有藏不住的渾濁。
到這時她才明白小三的不同。
同樣是卑賤屈辱,可他有一個不肯低頭的靈魂,所以才配得起身上那襲白衣。
於是晚媚擰了擰眉,再沒給二月一個正眼,直接起身,找到盛血蠱的匣子後跨出了院門。
聽竹院還是老樣子,可晚媚只覺得秋風瑟瑟,連常青的鳳凰竹也不如往日蔥翠。
公子仍在那間屋裡等她,不同的是屋裡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柔和靜謐。
晚媚緩步上前,看清楚公子斜倚在塌上,穿一件暗紋玄色長衫,手指搭在塌邊,姿勢有些倦怠。
她不敢吭聲,公子於是停止假寐,伸開掌心:「蠱蟲你帶來了嗎?」
晚媚將盒子遞上:「一共只有兩隻,我做地殺的日子還是太短。」
公子不語,掌上發力將匣子捏的粉碎,可兩隻血蠱蟲卻無恙,臥在他掌心一動不動,像兩簇陳年的血痕。
「我從十二歲時開始練武,到如今練了也正好十二年,沒用過蠱蟲。」他冷聲發話:「而姹蘿體內蠱王可抵高手內力百年,但她不是我對手。一枚劍有多鋒利,和用了多少斤鐵來打根本沒有關係。」
說完照舊在晚媚手腕劃了一道血口,讓血蠱蟲逆行而上,漸漸在血液中化作一團熱意。
晚媚張口抽氣,周身熱意難當,熱汗漸漸濡濕了頭髮。
公子微涼的掌這時迎了上來,按在她背,引導真氣流轉。
晚媚這時有種感覺,覺得身體裡每個氣穴都被這道真氣貫通,象初春閉合的花苞依次打開,雖然有些痛楚,可也說不出的快活,忍不住輕輕呻吟了聲。
「每天辰時一刻,你就按照這個路數運轉真氣。」最後公子收手發話:「共計通過一百零八個穴位,我已經將它們都畫了下來,回頭你帶走。」
晚媚連忙點頭,還沒發話手裡已經多了樣東西,是一根細長的皮鞭,純黑色,遇光時隱約七彩,把手是欲滴的翠綠色。
「試試吧。」公子垂眼,手收回搭上了額頭。
晚媚迎風將長鞭抖了抖,只覺得鞭身極輕卻很靈活,最奇特的是舞動時居然不帶起一點風聲。
她於是輕聲:「公子的意思是,這個以後就做我的兵刃嗎?」
「它的名字叫做神隱,也算件神器,就是有點難捉摸。」
公子淡淡道,從晚媚手裡接過長鞭,右臂優雅的舒展開,那長鞭立時迎風而動,捲起了案頭油燈。
油燈於是在半空翻飛,先是路數詭譎,後來又急轉往上,到頂時火光大盛,如破雲之燕振開雙翅。
「這是鞭法中最簡單的一式,叫做穿雲破。」公子還是冷聲:「我做三次,你記牢,半個月之後我會再來這裡,到時你最好已經學會。」
言語間是不容置疑的武斷,可晚媚定睛,心裡卻沒有半點不甘。
這人有種氣度,和華服美廈無關,一種藏在深處的氣度,舉手投足都是,彷彿他在時諸神皆隱。
「是。」過了有一會晚媚才回話,將鞭法路數記在了心裡,看著那鞭落下,而油燈也回到案頭,從始至終燈火都不曾滅過。
公子的手又擱回塌邊,姿勢仍是倦怠,額角有細密的汗。
許久他都沒發話,晚媚緩緩靠近,拿袖角替他將汗擦了,又彎下腰去輕柔的解他腰帶。
衣裳褪到一半的時候公子卻一把捉住了她手,低聲道:「今天是我娘忌日,我娘平時最喜歡看皮影戲,你就陪我看吧。」
說完就拍了拍手,屋裡立時有了動靜,有人抬了面白布簾子出來,後頭打上燈光,開始演《白蛇傳》。
晚媚起先不敢說話,詫異一個瞎子可怎麼看皮影戲,可後來瞧見公子微微側身,左耳有意識的朝向了她這邊,突然間就明白了。
「現在是白娘子出場,她打著一把傘,旁邊跟著小青,小青比她略微矮些……」她清了清嗓子,開始跟他講這齣戲,和著前台的唱腔,跟他形容白娘子是如何遇見了許仙,而那法海樣子又是如何猙獰。
聽到後來公子眼簾低垂,那種蕭瑟寂寞的神氣又來了,透著無邊孤單。
「也許當年他娘親就是這麼跟他講皮影戲的吧,細細碎碎的講,一直講到陰陽兩隔。」晚媚心中暗嘆,不由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娘親。
不論富貴貧賤,人都只得一個娘親,只得這一個人全無保留待你。
突然之間找到一脈相通,晚媚也不再害怕,等戲演完了抬起頭:「不知道公子的娘親過世幾年了?」
一段沉默後公子睜開雙眼,黑色瞳仁深不見底:「我娘親沒過世,她只是不肯見我,跟我說每年的今天就是她的忌日。」
晚媚大驚,掩了嘴巴不知說什麼是好,只能尷尬的看著演戲的人退下場去,而公子也收起了他的軟弱,又冷銳堅定似塊山石。
「如果你想要你的影子回來。」過一會公子突然開口:「就證明給姹蘿看,第一你對她是絕對有價值,第二你非那個人做你影子不可。」
晚媚心間一動,隱約明白了些什麼,正想道謝公子卻揮了揮手。
「你走吧。」他道:「另外我會差人送些熒蠱過去,你學著控制它們,這個會讓你心意堅定。」
※※※※
就這樣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晚媚一共見過公子四次,每次間隔十五天,絕對準確無誤。
兩個月收穫頗豐,她已經學會大半路鞭法,一共六式,而且可以自如的控制熒蠱,讓它們睡去或者醒來,又或者讓它們變成一個不太複雜的形狀。
這期間一直沒有任務,也沒有見過小三,她這個新天殺賦閒,不得已整天和二月相對。
這個新影子貪生怕死,善辭令又會溜鬚拍馬,簡直就是一個反版的小三。
他唯一和小三相同的就是都中了寒蠱,還在同一天發作,晚媚得在這一天去門主那裡拿解藥。
去的時候晚媚拿了一隻熒蠱,讓它左掌心睡著。
姹蘿那裡還是一片幽暗,熏香變成了梅香,若有若無的。
晚媚進去的時候看見她正在擰眉,可下一刻又笑靨如花:「原來是媚殺姑娘來了,可憐我正被這個奴才敗了興,見到姑娘就好多了,姑娘可是我鬼門裡難得的人才。」
晚媚連忙斂首,等見到姹蘿腳邊跪著的人時心頭一顫,差點就要低呼出口。
那是小三,她兩個月沒見的小三,看背影人是更瘦了,雙肩正在不住顫抖。
姹蘿伸腳又去踹他一下:「讓你剪個腳指甲,你把我腳趾頭剪出個洞來,還真是活的膩味了。」
小三默不作聲,右手仍握著那把小剪子,握的指節發白。
晚媚知道他是寒蠱發作,也知道姹蘿是故意挑這個時候讓他來服侍,可也只好沉默,沉默著聽他痛楚的喘息,一下下如同敲在自己心頭。
一旁姹蘿笑的別有深味:「依媚姑娘看,我該怎麼處置這奴才呢?」
晚媚還是低頭:「到底他曾經做過我影子,這個話屬下不好說,還是聽門主吩咐。」
不關切也不刻意無情,她已經將情緒控制到恰好。
可姹蘿還不肯放過她:「聽說公子教了姑娘鞭法是吧?我看姑娘不妨練給我瞧瞧,這個奴才就給姑娘做靶子,你可千萬不要藏私。」
晚媚連忙抿了下顫抖的唇:「可是我沒帶神隱來……」
「這個簡單。」姹蘿立馬接上:「來人,去媚殺院裡,將咱們媚姑娘的神隱鞭取來。」
晚媚臉色煞白,唇抿的更緊了,慌亂之中拿眼偷撇了下小三。
小三還是跪在原地,背朝著她,不過已經不抖了,脊柱立的筆直,是在說他經受的起。
不一會神隱送來,晚媚欲哭無淚,握住長鞭僵在了原地。
姹蘿不耐,伸了個懶腰:「我看我還是叫刑風來吧,雖然他現在老了,剝皮剝的有些慢。」
屋裡這時燭影搖動,晚媚緊緊咬住下唇,終於將神隱揮起,在空中劃過一條炫麗的弧線。
「穿雲破!」隨著鞭影晚影媚高呼了聲,聲音裡滿是煎熬,和鞭一起落到了小三肩頭。
一鞭破骨,鮮血恍若情花開了滿地,小三微微垂頭,指甲摳住了地上鏤花青石。
「烏金墜!」
「月離合!」
……
「萬影同!」屋裡晚媚繼續,神隱汲血而她如墜深淵,人已接近痴魔。
鞭下無堅不催,更何況是區區血肉。
傷到哪裡不清楚,血流了多少不清楚,對於小三而言,這時的痛楚已經不再是痛楚,而是一聲聲不斷催促他倒下的魔鬼。
指下的青石已經被他捏碎,握在掌心成了一把飛灰,他似乎已經失去最後的憑靠,可居然還是支撐到第六鞭才轟然倒地,手裡青灰四散,如霧一般蒙上了臉孔。
依稀之中看見姹蘿拍手,而晚媚拿著神隱,左手握拳緊扣在胸前,剎那間好像老了十歲。
他眨了眨眼,有些心疼,睫毛間青灰散落,漸漸意識渙散。
他再看不清他的晚媚,被遮住了視線,就如同這無情的鬼門遮住了他們的天,讓他們的愛情永遠無法破雲見日。
而屋裡這時開始有僮僮人影,有人前來打掃,將小三拖出屋去。
晚媚這才想起左掌心裡的熒蠱,於是連忙將它喚醒。
熒蠱受控似乎憑風而去,在小三頭頂盤旋,最終在他眼前停留,穿過他眼睫悠悠落地。
――「那麼我們齊心吧,齊心斷金,你報仇我爭取自由,最後一起飛走。」
這句是那夜他們在鞦韆架上的誓言,晚媚是希望小三看見熒蠱,想起那夜見證他們感情的流熒,想起他永不相負的誓言。
可是這時的他意識是否清醒,有沒有看見,看見了又會不會想起,晚媚都沒有把握,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他被人拖了去,身後一道蜿蜒的血跡。
「這個是公子送我的熒蠱。」見姹蘿起疑她連忙解釋:「我還沒學會控制它們,居然讓它黏在身上,帶到這裡來。」
姹蘿聞言一笑:「哦,沒關係,媚姑娘是來拿解藥的吧,稍等。」
晚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媚殺院,也不知道是怎麼捱到天明,一直就這麼枯坐,直到聽到二月哀嚎,才想起手裡握著解藥。
服下解藥後二月又休息半日,來見晚媚時蹙著眉,表示自己吃了很大的苦頭。
「主子我想起件事。」他虛弱的低聲:「昨天風竹來過,說是有個任務,本來是該絕殺做的,可絕殺恰巧身子不適,便問天殺中有沒有人願意頂替。」
晚媚定定回身:「那是什麼任務?」
「刺殺秦雨桑嫁禍方歌。」二月回道:「這任務棘手,連絕殺也推諉,主子千萬別接。」
「我接。」晚媚還是定定,可字字如鐵。
二月立刻張大了嘴:「可是秦雨桑是個武痴,擅百家之長,武藝不在方歌之下,而且和方歌還是生死之交,主子可要想清楚。」
「我說過我接,你記住,說過的話我不喜歡重複第二遍!」晚媚高聲,從案上抄起一個筆洗,辟頭就往二月砸去。
筆洗砸中左肋,二月呲牙,再不敢作聲,不過低頭時,眼裡卻閃著怨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