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習武場,晚媚對姹蘿,宿命一戰。
有誰人觀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輸贏和生死。
姹蘿沒有廢話,長袖翻轉迎風而來,一出手就是殺招。
晚媚定定,等那流雲袖已經到了跟前,這才將鞭抖起,使出了第一式穿雲破。
只剩五成功力的姹蘿,內力還是在她之上,對敵經驗更是她所不能企及的。
所以姹蘿信心滿滿,過得十招之後,左手流雲袖堆浪,層層阻住了鞭的去勢,而右手在袖內翻轉,催動長袖伸展,象匹白練般直往晚媚胸口拍去。
晚媚還是失神,好像魂魄不在,鞭法也有些凝滯。
姹蘿眼裡流過七彩,唇角勾起個妖嬈的笑,柔聲道:「你死之後,我會讓你的影子生不如死活著,人間地下,要你們永不相聚。」
晚媚受創,人疾步後退,可神色還是平定,將鞭尾揚在空中,曳出一條無聲的黑影。
神隱鞭法最後一式,天光盡。
時至今日,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什麼叫做天光盡。
刑室裡面相擁,小三冰冷的手,抵在她顫抖的掌心,內力洶湧而來,那一刻的她,就聽到了絕望在命運裡獰笑的聲音。
天光盡,絕望無聲,就如同眼前這道鞭影,悄無聲息已經到人心頭。
「好鞭法。」鞭尾掃到跟前時姹蘿揚眉,將袖捲成一個漩渦,阻住了鞭的去勢,笑意更濃:「可惜的是你底子不夠,可惜你那偉大的愛情讓你心太急。」
晚媚冷臉,眼斜斜看她,片刻的寂靜之後,裡面突然殺出一道厲芒。
就在這一刻,她的內力暴漲,神隱便像游龍,劈開了姹蘿的流雲袖,一擊而中,象千鈞之雷劈上了她眉心。
姹蘿立在原地,那個笑還在眉眼間流轉,七竅卻已經緩緩流出血來。
晚媚的神隱是毫不停頓,上來挽個鞭花,牢牢套住了她頸脖
姹蘿咳嗽,張嘴鮮血狂湧,卻仍笑得無比妖異。
「內力一夜之內大進,只有一種可能,是你的影子將功力傳給了你。」她邊笑邊看晚媚:「那你就應該知道,失去功力中了噬心蠱又在受刑的他,是必死無疑。」
晚媚艱難地呼吸,將鞭收得更緊,道:「必死無疑的不是他,是你!」
姹蘿還是笑,意識漸漸渙散,連舉手的力氣也無,卻保住了那個譏誚的笑意。
「記住我不是敗給你,是敗給刑風。」死前那一刻她仰頭,七竅鮮血淋漓長髮倒飛,模樣就有如修羅:「記得告訴他我不悔悟,死後仍將繼續詛咒,詛咒這世上有情人和我們一樣,最後都不得善終!」
生時作惡死時無畏,她倒的確是個魔物,不折不扣的魔物。
晚媚不語,咬牙發力,將神隱收緊。
姹蘿頸骨應聲折斷,倒地時闔目朝天,長髮上鮮血縱橫,就地開成一朵邪惡的血罌粟。
頭頂青天破曉,第一絲光線終於掙紮著突破重雲。
晚媚贏了。
一頂黑色的軟轎吱呀呀而來,來得不早不晚,恰巧是輸贏分曉這刻。
從始至終,轎裡的公子都只是個看客,一個瞭然一切的莊家。
有人將姹蘿的屍身抱到轎前,割破她手腕,開始給她放血。
鮮血再一次將場地浸沒,公子從轎裡伸手,在姹蘿腕間拂動十指,真氣緩緩流動。
血流盡時十指也停止動作,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蠱蟲落在了公子掌心,被晨光映照,隱隱流出七彩。
普天之下只得三隻,能克制百蠱增人百年內力的蠱王,如今就這樣被他握在手心,有點百無聊賴地把玩著。
「百蠱之王,原來就長這模樣。」他喃喃,朝晚媚招了下手:「伸手,記得內力倒流,我把它給你種上。」
晚媚頓首,依言伸出了手腕。
蠱王潛進她血脈時眾人跪地,齊聲稱頌:「恭祝新門主榮登寶位!」
一切都像場虛無的夢幻。
晚媚始終低頭,象被定身,直到公子聲音清冷說了句:「現在你已經是蠱王的新主人,百蠱皆服,當中包括那條引蟲,噬心蠱已經失效。」
一語驚醒幻夢,晚媚雙目亮了起開,開始朝刑堂狂奔。
刑房,光線昏暗,滿室都是血腥味。
刑風埋頭,拿筆沾碟子裡的鮮血,在新做好的團扇上面寫詩。
一首五言絕句,二十個字,他卻寫了很久。
寫完之後他在原地靜坐,額角白髮輕輕拂動,很耐心的等待結果。
結果半盞茶後來了。
晚媚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聲音打顫在問他:「小三呢,他人在哪裡?!」
晚媚生,那麼姹蘿就死,結果並不出乎他意料。
他還是平靜,將半舊衣衫掠了掠,抬頭,看住晚媚眼睛。
「小三死了,昨天他將真氣渡給你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他是絕無生機。」
這一句說完滿室寂靜,他們甚至聽到了彼此血液流動的聲響。
晚媚覺得自己踩上了雲,人和心都一樣縹緲,連說一句話都已經不能。
「他的屍骨在哪……」許久之後她才聽見自己發問,聲音遙遠像在天際。
刑風不答,將手攏進衣袖:「小三死前有句話讓我帶給新門主您,他說他終不負你。」
晚媚的心應聲碎裂,恨極痛極甩起了長鞭,『忽』一聲掃下他臉上一條皮肉。
「我問你他的屍骨在哪。」她高聲:「你記住我沒有太多耐性。」
刑風冷笑,額頭鮮血滴落矇住了他眼,他就帶著血色看住晚媚:「那麼門主你可知道,我也曾是姹蘿的影子,也曾和她甘苦與共,發誓永不負她。」
「我問你他的屍身在哪!」晚媚又是高聲,皮鞭如雨落荷田,一記又一記落在刑風肩頭。
到最後刑風體無完膚,她都以為再也要不到那個答案,卻看到他終於自袖攏裡抽出了手,對著四壁遙遙一指。
「看見那些血跡了嗎?」他沙啞著嗓子笑得邪魅:「看清楚了,這裡四面牆上到處都是,每一處都沾著他的血肉,至於骨頭嘛,我已經讓人碾成粉,早就餵了狗。」
「您為他收屍吧門主,為這個血肉成泥也不曾負您的影子。」見晚媚失魂他又靠上前來,貼住晚媚耳根,一字一句求死無畏。
晚媚在原地抽氣,最終卻不曾哭出聲來,只是上前撫住了牆,手指滑過那些暗紅色凝固的血肉,就如同滑過那些形影相偎的歲月。
耳畔刮過夏風,她依稀聽見了那夜鞦韆上小三的耳語。
——我不會負你。
你放心我不會負你……
一諾雖輕卻如山,他的確是個君子,不枉不負深情如斯。
昨夜那最後的一笑仿若還在眼前。
無力至極蒼涼至極的一笑,卻是在讓她不放棄希望。
是在說:也許他能撐過這夜,那麼他們就真的戰勝了命運。
「命運……」念及這兩個字晚媚痴狂起來,鞭如狂風橫掃,每一下都深深擊進刑風血肉:「命運就真的不可戰勝嗎?你既然也曾愛過姹蘿,那為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放我們一條生路!」
刑風不爭辯,只是沉默,動也不動任那鞭聲呼嘯。
血肉在刑房四濺,一路猩紅,打濕了本已乾涸的四壁。
晚媚突然猛醒,將鞭收住,挽一個鞭花托住了刑風下顎,冷冷看他:「你在求死是嗎?雖然對你的主子失望,但仍想下去陪她。」
刑風身子微晃,垂下眼簾,許久才道:「你錯了,我沒有資格對她失望,只是覺得她的罪孽應該到此為止,如此而已。」
晚媚聞言擰眉,擰成了一個邪惡的結。
「那我就不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讓你們人間地下永不相聚。」
說這句台詞時她隱隱微笑,恍然間已是又一個姹蘿。
刑風黯淡無神的眼卻在這時亮了,裡面躍出道雪亮的光,殺進晚媚深心裡去。
「恭喜門主成為又一個姹蘿。」他輕聲,那話卻力有千斤:「我想小三應該慶幸,自己沒有變成第二個刑風。」
晚媚心神一蕩,眼裡的魔意因為小三這兩字頃刻破碎。
神隱又被揮起,這一次是直指刑風心臟。
發力之前她看住刑風,看他半頭的斑駁白髮和眼角魚紋,嘆了口氣:「姹蘿這樣一個人,卻有你這般愛她,可真真是沒有道理。」
「當然是沒有道理。我願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願意為你去死,只是願意,沒有道理。」
刑風神智清明說了這麼一句,最後一句。
神隱破風而來,穿過他心房,終結了他的苦痛。
刑房之內萬物皆空,只得他那一句久久迴蕩。
——「當然是沒有道理。我願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三願意為你去死,只是願意,沒有道理。」
※※※※
聽竹院,竹浪靜,晚媚更靜,蹲在地間,只是抱緊那把團扇。
扇子是她在刑房撿的,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
皮子上面有顆她熟悉的紅痣,原本長在小三胸前。
一把用小三皮子做成的團扇,這就是刑風留給她唯一的紀念。
「歡,姓謝名歡,好名字。」
黑暗之中突然有人發話,是公子微沙倦怠的聲音。
晚媚聞言回頭,一時間醍醐灌頂:「你早知道他是誰對不對?因為他和姹蘿有仇,所以才不殺他,容他和我相愛。這樣的話,我就會因為他,永遠和姹蘿不能一條心,永遠如你所願的爭鬥下去!」
公子不語,以行為默認。
晚媚的淚終於流了下來,步步近前,走到他跟前,『忽』一聲揮動神隱。
博命相殺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一局棋,晚媚對公子的憤怒可謂理由充分。
公子低聲咳嗽,右手張開,一下穿過鞭影,卡住了晚媚頸脖。
那隻手冰冷,更冰冷的還有他的聲音:「所謂情愛只會妨礙你前程,你要明白,謝歡存在的意義就是成就你,他的死就是對你最後的成就。」
晚媚笑,頭後仰,不掙不扎,巴不得他將掌收緊。
時間沉默著流逝,公子嘆氣,將掌鬆開,聲音裡終於有了暖意:「失去了他,不代表失去一切,跟著我你的天地才廣,媚者理當無疆。」
晚媚還是笑,嗤之以鼻。
公子又嘆氣,聲音開始無奈:「那要怎樣你的憤怨才平,才肯抬頭朝前看。」
「讓小三站在我跟前。」
晚媚想也不想回答。
院裡這時開始起風,柔風蕩過竹尖,一聲聲恍如嘆息。
在這嘆息聲中公子揚手,指握蓮花緩緩拂動。
屋裡飛起了熒蠱,滿屋都是,無窮無盡。
銀色的亮光在晚媚跟前聚集,影像漸漸清晰。
白衣如雪眉目如畫,那是她的小三,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笑得無力蒼涼然而溫暖至極。
晚媚的淚墜了下來,不是流,是一顆顆無比沉重的下墜。
懷裡那把團扇也一起跌落,正面朝上,被螢光照得分明。
扇面上字跡殷紅,晚媚凝目,終於看清那是一首五言絕句。
涼露撫琴揚
九州遺眾芳
銀河安無舟
彼岸已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