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裘某前來討教。」
裘鐵膽霹靂般的嗓門還在耳邊轟鳴,炸得人頭皮發麻。
方歌闔目,勉力維持清明,劍卻仍是穩固,不偏不移指著裘鐵膽面門。
毒是慢毒,似乎留了情面,沒想立刻要他的命。
秦雨桑老早說過的話開始在他耳側盤旋:「裘鐵膽,少年時練過橫練,脈門在氣海穴,只需施力三分,必橫屍當場。」
氣海穴,這是裘鐵膽的死門,他清楚得很,可是從來沒有一試。
就算當日盈盈危難,他也沒有一試。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認命。
「方某受教。」在滿弓緊弦的聲響之中他立定,抬手,灰衣獵獵,已經無處回頭。
裘鐵膽一聲斷喝,鐵膽便似流星,立刻就封住了他上中下三路。
方歌低頭,避過其中一顆,劍筆直,穿越縫隙迎向他氣海穴。
另外一顆鐵膽生風,敲上他大腿,悶聲作響,幾乎將他腿骨敲斷。
可是劍尖也撞上了裘鐵膽的氣海穴,施力三分,足以斃命。
裘鐵膽雙目圓睜,一時不敢相信,借勢退後,一步步退到了裘洛跟前。
裘洛頭頂才遭重創,還有些迷濛,只當他們拼比內力,連忙一把扶住了他。
兩隻手於是緊握,他感覺到父親那一握的重量。
因為他今天站直,終於像個男人,所以這一握已經有了託付和寄望。
不論平時如何霸道嚴苛,做爹的,總不過就是對兒子有所期許。
「我敗了,如果你還是個人,就饒過我兒子,饒過我滿門。」
最終裘鐵膽發話,身軀筆直,重重呼出了最後一口濁氣。
一世英雄,他也是人,到這時終於氣短。
方歌不語,收劍,很是勉強站在原處。
晚媚隱在人群,就在這最適合的時機站立不穩,人前栽,雙手一推。
推力往前傳遞,到最後一個弟子被推出人群,猛然間站到了方歌跟前。
這弟子茫然,環顧四周,最後決定乾脆昂然,將手一舉:「就算師傅敗了,我們也不屈服,是男人就該站著死!」的3e
「是男人就該站著死。」一直沉默的裘洛跟了句,不是口號,而是可怕的寧靜。
群情一時奮勇,方歌側耳,聽到身後烏馬揚蹄,馬上騎士鎧甲簌簌而響。
身體是如此軟弱,他只看見裘洛持劍踉蹌而來,那雙撞鹿般的眼睛就在自己跟前。
長劍在最後關頭被他揚起,弧線美麗,劃過裘洛頸項,一劍就斬下了他頭顱。
鮮血衝天,一時淋濕了眾人的豪氣。
「誰有種不妨上來。」方歌斷喝,將劍橫平,劍尖托著裘洛的頭顱,朝四下凜凜一掃。
眾人定定。
有人膽怯,第一個落下了兵器。
場面終於得控,方歌微微踉蹌,朝人群中的晚媚投去一眼。
一眼千言,晚媚終於低頭,安靜,放棄鼓動。
身後的十二騎士開始勒馬,長刀整齊入鞘,在最後時刻放棄屠戮。
誰都不曾犯下殺戒。
只有方歌劍槽飲血,劍尖上的孩子雙目圓睜,親眼見證著他的罪孽。
「解藥,一顆外敷一顆內服。」
事情完畢之後方歌被架回住處,才關上房門,就聽見晚媚說話。
是兩粒暗紅色的丹藥,象凝固的血。
方歌接過,擱在手心打量。
晚媚的冷笑隨後而至:「你別告訴我你不想服,想一死明志。」
方歌無有表情,將一粒丹藥內服,另一粒在手心慢慢碾碎。
「知道你的計畫,算定裘洛一定應戰,暗算你,等你落敗後萬箭齊發,讓全武林見證你言而無信。」晚媚撫著手心:「我的計畫不可謂不周詳,可最終還是被你扭轉,我該代表公子向你致意。」
「殺了裘鐵膽和裘洛,我一樣不能回頭。」方歌抬眼,不掩飾自己的厭憎:「恭喜閣下目標達成。」
「你可以討厭我。」晚媚笑,捏起那揉碎的丹藥,抬手替他敷上傷口:「反正這世間寥落,我不再需要向誰示好。」
「堅持你的堅持吧,方歌方大俠。有東西值得堅持,總歸還是有幸。」
到最後她彈指,在方歌傷口重重一按,起身,語氣終究唏噓。
※※※※
「笑蓬萊買下,這是地契房契和所有的賣身契。」走進自家小院後蘇葉發話,手指嘩啦啦翻著那堆紙張,給小三過目。
「一共花了一萬兩,你給我一萬五千兩,剩下的五千兩歸我。」隔一會他又道,拿出銀票,濕漉漉地親了口:「飛泉琴啊飛泉琴,老子來也。」
小三笑,將輪椅往前推了一把:「我勸你最好不去買,省得再上當。」
蘇葉的臉立刻轉陰,恨恨:「再詆毀我的品位,小心我把你卸成八塊。」
小三不語,只是推輪椅到他的一架古琴前,掄值,彈起一首《普安咒》。
一曲立刻讓蘇葉噤聲,苦笑著回味起了當日。
琴痴蘇葉,一個買琴成痴卻琴藝平平的呆子,各大琴行有名的冤大頭,大概很少會有人想到他是個殺手,而且是個武功極高要價死貴的殺手。
殺手大多為錢,他也不例外,只是銀子最終全進了琴行老闆口袋而已。
那天的情形他記得很清楚,和平時一樣,日上三桿他才起床,腫著眼泡去茶館喝茶。
喝到一半女老闆出場,在他茶杯下面壓上了張字條。
老規矩,這裡是他的接頭地點,有紙條就表示有買家。
原本他是沒興趣的。
沒有相中又沒錢買的好琴,又還有錢喝茶,他一般就懶得接生意。
打開那張字條也只是純屬無聊。
「二十萬兩。」
紙條上只得這四個字,卻立刻讓他張口結舌。
按市價他值一萬兩,這是哪個呆子,居然和他一樣是個冤大頭。
「三元巷三號,主顧在那裡等你。」女老闆在這時湊近,呵氣如蘭,在他耳邊輕聲了一句。
三元巷三號,一個小小的四合院,蘇葉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了他的主顧,小三。
「我要搬去你家,二十萬兩,雇你殺要殺我的人。」
這是小三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蘇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翻眼睛:「二十萬兩雇老子做保鏢,你……」
「我沒有二十萬兩,這筆錢要以後給你。」
這是小三的第二句。
那意思是,他要跟一個殺手賒帳。
蘇葉當時閉氣,一隻手握得咯吱作響,好容易才克制住,一甩袖預備走人。
身後就在這時響起琴聲,小三坐在輪椅,俯首凝神,彈的就是《普安咒》。
「你那滿屋古琴,難道不需要一個知音?」
這是小三說的第三句話,一語中的,立刻收服他心。
「我很好奇你怎麼給我那二十萬兩。」回想到這裡蘇葉前傾,指指那堆紙:「地契房契賣身契,就這個,能值二十萬兩?」
「從今天起你是笑蓬萊的大老闆,帳面所有盈利歸你,二十萬兩,不會是個大數目。」小三淡淡,手指卻是堅決,滑過一個最艱澀的高音,而後收勢,樂聲歸於詳寧。
同一時刻,修文殿,殷梓運指,這麼巧,彈得也是一曲《普安咒》。
同一支曲子,小三彈得清淡隱忍,他卻彈得肆意,邪惡而魅惑。
郁寧遠在龍椅上坐著,手托下顎,看奏摺看得無趣,於是問:「你覺得寧王能完成這次任務嗎?」
「能。」殷梓斬釘截鐵:「皇上只需擔心他的野心,不需擔心他的能力。」
「一個瞎子,縱然有野心,又能怎樣。」郁寧遠伸個懶腰:「也許你我多慮了,而朝廷也需要他這種人才。」
殷梓不語,繼續奏曲,髮絲微蕩。
一曲終了,他抬頭,這才發覺郁寧遠已經盹著,披風鬆散,正從肩頭滑落。
於是他起身,悄聲上前,本意是替他的皇上蓋好披風。
郁寧遠沒有察覺,臉朝右,睡得很安寧。
殷梓低頭,看到了他毛絨的鬢角,薄透的耳垂,還有那半敞龍袍下微露的鎖骨。
火盆裡竹炭噼啪一響,他忽然覺得燥熱。
額角一滴汗墜了下來,啪嗒一聲落進郁寧遠頸項,往下滑去。
殷梓呼氣,只覺自己的心也滑了下去。
滑過背,腰,一路蜿蜒。
最後停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