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風物正薰馨,莫停留】
太安靜,太寂寞。
黑暗中,塵埃獨舞。
到處都是孤獨的顏色,漆黑如同她絕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著趙四揚寬闊厚實的胸膛,一語不發,安靜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觀音,趙四揚想著,忽略手臂與身體的疼痛,遙遠的,慈悲的觀音,永遠捂不熱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滿灰塵,細微的動作,塵埃便落進眼裡,伸手去揉眼睛,卻發覺滿手血腥。
秋日蕭索,陵寢中寒氣襲人,青青拉緊了厚實溫暖的大氅,緊緊縮著身子,往趙四揚懷裡靠。
趙四揚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青青的動作撞到他被石塊砸傷的肋骨。
血留出來,潤濕了他的粗布衣裳。
長久的沉默,她靜靜聽著他沉重的呼吸,聞著他血液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滿是灰塵。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乾涸龜裂的河床,屍橫遍野,餓殍滿地。
舌尖嘗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時間被無限地拉長,延展。
像拉麵一樣,白嫩的身體,沒有休止地生長,長的令人厭煩作嘔。
趙四揚身上的傷口不那麼疼了,血都結成了痂,沉痛地覆蓋在皮膚上。
像一隻隻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液體也已乾涸聚攏。緊緊地黏著她,攜帶著趙四揚身上渾濁的氣息——汗水的味道與皂角乾淨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屍,我就寬恕你。
青青想,趙四揚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徹底地在這樣狹小封閉的空間裡依靠他。
「陵寢太深了,三天之內都不可能挖開。」
青青的聲音有些低,圓潤如珠,來回在趙四揚撐起來的角落中滾動。
「會死的,會死。」
「不會,絕不會。」
趙四揚聲線低啞,他與她離得太近,他說話時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噴薄在她側臉。
溫熱的氣息凝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水珠,貼著她,吻著她的眼角面頰。
青青閉上眼,興許睡去後,會在夢中死去。
黑暗與寂靜攪在一起,和出一鍋黏稠的粥。
趙四揚藏匿在黑暗裡,思索了許多事情。
他慢慢梳理著過往那些貧乏無味的歲月,比如他的出生,母親的懷抱,父親的早亡,與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誨,還有他所見的,這個冷漠殘酷的世界。
腦海中閃過一個女人的影,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浮著刁鑽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緣分許多種,同患難亦難得。
他叫趙四揚,趙四揚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頭,仔細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連呼吸都很難聽清。
趙四揚陡然一驚,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還活著,他長吁一口氣。
她在他懷中入睡,是否有甜蜜夢境。
他救了她,義無反顧。代價是一隻被砸碎了骨頭的手臂和斷開的兩根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著眼,不曾真正睡去。趙四揚的手伸過來,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罵他傻子,卻感到他明顯地鬆下一口氣。青青心裡五味雜陳。
「我還活著。」
趙四揚尷尬起來,吶吶地「嗯」了一聲。
青青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卻聽見頭頂傳來他誠摯堅定的聲音,「別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語調聲線,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彎了嘴角,回應道:「你保證?」
他點頭,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點頭。
誰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來,「你聽我說個故事。」
「等我說完了,你就殺了我。飲我的血,食我的肉,好好等著石頭扒開的一天,那麼,你有刀麼?」
她幾乎可以想像趙四揚被嚇住的模樣。
嘴角的笑容蕩漾開來,「沒有也無妨。」她拔下發間金步搖,三尺青絲傾瀉而下,落在趙四揚受傷的手臂上,覆蓋著猙獰的傷口,沾染上他的灼熱的血。
她在地上磨著金步搖末端,發出艱澀淒厲的聲響。
這聲音一直伴隨她婉轉話語,說盡最後一分感懷。
「一會我說完了,你就用這簪子,扎進我的心口。」
「等我斷氣了,你就繼續用它,在將我心上的傷口鑿開,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這顆心,是不是已經腐爛發臭,連充飢都不能。」
她沒顧得上趙四揚的震驚,她無所謂,她就是瘋子,她壓抑太久,需要徹底瘋一次,就在死前,酣暢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來,喚我一聲試試……」
她的聲音是小小的蠱,偷偷種在他心上,悄然無聲,回首時,已然盤根錯節。
他醇厚低啞的聲音闖進她耳裡,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點了點頭,彷彿是在模仿趙四揚的舉止,略帶些嘲笑與譏諷,卻是滿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淚落下來,墜在他傷口上,血淡了,劃開來,糅雜著眼淚的苦澀。順著裂開的皮肉,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極其惡毒的話語描繪自己,趙四揚很安靜,安靜地看著她,透過密雲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見她淚流滿面的臉,氣氛迷離暗昧,塵埃集結了他的情緒,她無助的眼睛在塵埃漩渦中越陷越深,他將要抓不住她。
可是這一切,青青無從知曉。待到故事完結,簪子也磨得鋒利。
「我以為只要鐵石心腸,就能作壁上觀。」
……
「我以為只要隱忍不發,大風大浪不過伏在我心上。」
……
「我以為去日苦短,來日方長,不長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實錯的離譜。」
……
「我骨子裡,就是賤。」
……
「青青。」
青青靠著他,他斷裂的肋骨刺破了腹腔,黑暗中失去顏色的血液順著傷口潺潺流出,將她與他黏在一處。
「青青。」他執著的,小心翼翼地喚她。
他抬起手,尋找她的臉,摀住她的濕潤的雙眼。
青青把簪子塞進他手裡,他冰冷的手背被她握著。
她循循善誘,「你來,來……手要快,我怕疼。」
然而趙四揚太過虛弱,他連握緊髮簪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也就是個小姑娘,說什麼死不死的。」
「公主出去之後,能不能幫著照顧我母親?她老了,連紡紗的力氣都沒有。」
他快死了,青青愣了愣,一命換一命,他為她擋去了落下的石塊,他奄奄一息,他什麼都沒有得到。
簪子掉落,與地板碰撞出清脆突兀的聲響。
青青冷笑:「行了吧,少在我面前扮聖人,若我有事,你即便出去也是死,興許還會禍及滿門,現下你捨身救了我,死後獎賞定是少不了的。」
只是,這樣狹小封閉的空間,誰能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
趙四揚彷彿不曾聽見,他的意志已然渙散,眼前是遠在蘇州的趙家老宅,樹影婆娑的長廊,荷香四溢的池塘,炊煙裊裊的廚房……
他突然攥緊了她的手。
青青的恐懼急劇擴散,她一口咬住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直到他發出疼痛呻吟。
他的血緩解了她對水的渴望,她舔了舔嘴唇,還想繼續。
「你得活著,若你死了本宮便滅了你滿門。」
青青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不願意趙四揚就這樣死去,起碼現在不要。
「你上過戰場,應當知道如何包紮,你教我。」
趙四揚「呵呵」地笑出聲來,繼而又痛苦地摀住傷口,咳嗽著斷斷續續的說:「明明就是……是個黃毛丫頭,還偏要裝出大人模樣……」
青青緘默,撕爛了裙角,一條條沾滿塵埃的布帛攥在手心,摸索著往他胸腹傷口去。
後來,日夜沒有了消息。
青青累極,真真靠在他懷裡睡去。
她聽見他低聲輕吟,他的聲音這樣好聽,彷彿是在安慰不斷被夢靨侵襲的青青。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一切不過繁華夢靨,夢醒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