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漸遠去,屋裡屋外又恢復之前的寧靜與冷清。
顧射默默摘下臘梅的花蕊,在食指與拇指之前慢慢地碾碎。
母親最愛此花。不管春夏秋冬,總愛放在窗檯邊。她說此花傲雪凌寒,最有風骨。她出身將門,是真正的將門虎女。不過自從嫁入顧家之門,便放下手中金戈,一心操持家務。
父親愛的是蒼松,認為穩健雍容,進度有度,心意堅定。他人如蒼松。從不花天酒地,只與母親風花雪月。
人人都以為他們是金玉良緣,伉儷情深。連他們自己都是這般認為。若非後來舅舅失手打死吏部侍郎之子,興許這個認定就會持續到他們死亡為止。
一樁英雄救美的佳話卻釀出英雄為惡霸陪葬的慘劇。
還記得舅舅行刑那日的清晨,風很冷,如刀。母親被父親拒絕進宮向皇上求情之後,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衣牽著他出門回了娘家。
曾經門庭若市的將府冷冷清清,顯得格外淒涼。府裡上上下下都換上了麻衣,裝點好了靈堂。
母親並沒有進靈堂,只是默默地跪在堂外。
直到噩耗傳來。
舉室嚎啕。
他看著母親的眼睛,乾得可怕。
早就請來的和尚道士開始誦經唸佛,進行超度。
母親慢吞吞地站起來,一步一晃地帶他回了府。這是他記憶中,母親最後一次踏進娘家的門。
後來,父親被擢升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
後來,母親一病不起。
猶記得病榻前,母親雙眸黯淡如晨間的星辰,曾經美麗的面容如今形銷骨立,再也不見賞梅時與臘梅交相輝映的風華。她抓著他的手,淡淡地問:「覺得你舅舅該死嗎?」
「不該死。」他回答得毫不遲疑。救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母親道:「但他死了。」
他道:「我會勤讀詩書,金榜題名,當個能保舅舅不死的大官。我絕不會像父親那樣袖手旁觀。」
母親沉默半晌,緩緩道:「殺人償命,你父親並沒有做錯。」
「母親認為舅舅錯了?」
「他也沒錯。」她幽幽道,「或許錯的,是天,是命。千錯萬錯,錯不該我是他心目中護短淺見之徒,他不該是這天地間少有的公正公平之士。」
儘管母親說父親沒錯,但顧射聽得出她心中未盡的怨懟之情。
「阿射。」她手指縮緊,像是想將接下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釘進他的心坎裡去,「記住。情投意合不僅僅是兩情相悅,梅與松看似相若,其實,也是南轅北轍。你記得,若你是大公無私之人,千萬莫要找我這般心胸狹窄的護短之妻。若你與娘一樣,也是個護短之人。那麼,千萬莫要找如你父親這樣六親不認大義滅親的大丈夫。你記得了嗎?」
他記得。
那時的痛和母親的話,都記得。字字句句,歷歷在目。
現在想來,陶墨與父親雖然性格不同,卻是更是真正大公無私之人。父親眼中還有皇帝,還有前程,而陶墨眼中怕是只有公正了吧?
他為何對此如此介懷?
陶墨是官,雖然不夠聰明,不夠靈活,卻不失為一個正直的官。在今日的黑暗官場,能夠看到這樣的官本應該是一件值得慶賀之事。可他為何耿耿於懷。
從陶墨判邱梁成婚伊始,他心中便隱隱感到窒悶,如今想來,竟不是為了輸官司。
莫非……
他皺眉。
花蕊自指縫間跌落,悄無聲息。
陶墨坐在花廳裡等,看到顧小甲出來,立刻站起身,朝他身後看去。
顧小甲道:「不必看了,公子在房裡休息。」
陶墨難掩失望,乾笑道:「今日奔波了一日,顧公子定然很累了。」
顧小甲道:「你不是說馬車尋到了麼?我去看看。」
陶墨蔫蔫地道:「好。」
顧小甲邊走邊問道:「偷車賊可尋到了?」
陶墨搖搖頭,「馬車是被丟棄在城外的,並不見人。」
顧小甲道:「他定然是拿光了車中值錢之物,才將車棄之路邊。他卻不知,其實這輛車本身也值錢得很。」
陶墨嘆氣道:「若我沒有清點錯,車中一物不缺。」
顧小甲嗤笑道:「定然是你點錯了。要知道這馬車中有不少值錢的小東西。」他說著,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廂。
陶墨在外面等。
過了會兒,顧小甲滿面疑惑地下車來,「他不偷東西,將馬車牽走作甚?難不成是為了逗我們玩?」這樂子都逗大了。他立刻想到林正庸的門下。想來想去,整個談陽縣敢這麼逗他家公子玩的,應該也只有他們了。沒想到公子只是在邱老爺的官司中失利,便讓人這樣欺負到頭上。他想著想著,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陶墨一眼。
陶墨被瞪得莫名其妙。
顧小甲道:「馬車雖然找回來了,但也不知這段時間被什麼人坐過,我先去讓人裡裡外外打掃乾淨才行。」
陶墨看著他自顧自地走,躊躇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為插話的郝果子忍不住道:「顧射呢?」
陶墨面色一緊,半晌才乾巴巴地一笑道:「多半是累了。」
「那我們今晚是回縣衙還是住在顧府?」若換做之前,陶墨願意搬回縣衙,郝果子絕對是欣然從之。但如今外頭還有一個旖雨虎視眈眈。顧射倒成了遮風擋雨的打傘,他還不想讓他家呆少爺這麼快從傘下脫離出來。
陶墨卻總是與他想得相左,「回去吧。總是打擾他,也不好。」
當初也未見的就好了,也不是一樣住下了。郝果子想歸想,終沒有逆他的意,去雅意閣隨手收拾了東西,便與他一同回了縣衙。
縣衙中少了老陶,少了木春,金師爺又回了家,便顯得格外冷清。
郝果子一邊幫陶墨鋪床,一邊嘀咕道:「怎的還沒入夜呢,人就都沒了。」
陶墨知道他說的是金師爺,道:「外頭冷,天黑早,早些回家也好。」
郝果子道:「也好,我陪少爺說說話。」
陶墨道:「說什麼?」
「什麼都好。」郝果子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來,「不如,說說今日少爺與顧射踏青之事?」
陶墨道:「也沒什麼好說的。」
郝果子道:「也是。顧射惜字如金,只怕悶得很。」
「他不悶。」陶墨反駁完,猛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可曾聽說過顧弦之?」他一直覺得耳熟,卻怎麼也記不起在哪裡聽說過,便想碰碰運氣地問問郝果子。
郝果子驚訝道:「少爺怎會問起他?」
「他?」
「當然。」郝果子正要打起精神,慷慨激昂地一番介紹,就門房在外頭道:「大人,顧府的馬車在外頭候著。」
郝果子疑惑地站起來,開門道:「這大晚上的,他們來做什麼?」
門房道:「說是接大人過府下棋。」
郝果子道:「今晚太晚了,讓他們明天再……」
他話音未落,陶墨就竄出去了。
「……」郝果子轉身拿起還未來得及打開的包袱,關上門,跟著跑。
馬車依舊是那輛被盜過的馬車。
駕車的是顧小甲。
他見陶墨出來,不甘不願地抱怨道:「住得好端端的,跑回縣衙做什麼?屋頂修好了嗎?」
陶墨乾笑道:「還不曾。但木師爺走了,我便想去他的屋子湊合湊合,以免叨擾。」
「堂堂縣老爺住師爺的屋子像什麼話?」顧小甲看郝果子抱著包袱出來,滿意地點頭道,「反正我們顧府什麼都多,自然也不缺一兩間房子。」他更不想在不缺房子的情況下還要睡廚房。
陶墨聽他如此說,心想必定是顧射的意思,不禁欣喜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