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來者不善(五)

  陶墨回縣衙後心事重重。

  郝果子上了藥,臉上抹得黑乎乎的,心情也不大好。他磨完墨,見陶墨仍提著筆半天不動,忍不住道:「少爺還在想那個旖雨?」他心裡很不是滋味。自己這樣挨了一個巴掌,沒想到少爺不但不替他出頭,還老惦記對方。

  陶墨遲疑著問道:「你覺得,旖雨如何?」

  郝果子一愣,隨即冷笑道:「如何?還能如何?不是變著法子害人,就是變著法子勾引人。他要真是關心晚風,該聽到噩耗的時候痛哭流涕。你看他當時有多難過?也就是普普通通!現在倒貓哭耗子假慈悲,假不假?」

  陶墨沉默。他覺得旖雨躺在床上的那番話並非虛情假意,或許是見識過他以往的風光,因此看到他今日田地,難免動惻隱之心。

  「少爺不會心裡還放不下他吧?」

  陶墨緩緩地搖搖頭,道:「即便是陌生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會動……何況我是本縣縣令。」

  「惻隱之心?」郝果子沒好氣道:「少爺,你不會是擔心他會尋死吧?你放心,他這樣的人什麼都敢幹,唯獨不敢去尋死,少爺少替他操心了。」

  陶墨嘆息。

  郝果子道:「少爺有空想他,還不如想想一會兒回去怎麼向顧公子交代吧。」

  陶墨提筆的手一僵,墨汁順著筆尖終於落下來,滴在紙上。他看著那一點墨跡慢慢暈開,突然道:「我想我們還是搬回縣衙吧。」

  郝果子皺眉道:「好端端的,少爺怎麼會想到要搬出來?」

  陶墨道:「總是打擾他,我心頭過意不去。」旖雨之事本就與顧射無關,不該將他扯進來。「更何況,我到底是一縣的縣令,一直寄居在他人府邸中,終是不妥。」

  「少爺捨得?」郝果子一擊命中。

  陶墨的確不捨。想到日後不能再夜夜與顧射同桌進膳、對弈,心就像被無數根小針紮著似的。但是從晚風屍體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隱隱覺得曾經牽扯著自己的舊事又要聚攏來了,再這麼寄住下去只怕會連累到顧射。旖雨與蓬香不是什麼大事,卻像個引子,將過去的恩恩怨怨重新翻騰出來。

  想到黃廣德的手段,他捏著筆桿猶豫了半晌,狠狠心落筆,劃出一條長橫,「搬出來吧。」

  聽說他要搬回縣衙,最高興的莫過於老陶。

  他立馬道:「屋頂已經修繕好了。我立刻讓人再打掃一遍。」

  郝果子道:「少爺的行李還在顧府,是派人去取,還是……」

  陶墨連忙道:「我自己去取。」他心裡偷偷設想了顧射聽到此事後的反應,或許生氣或許漠然,又或許慇勤挽留?

  ……他很快將這個想法逐出腦海。應當是漠然吧?顧射極少為事動怒。只是,為何他心底竟隱隱希望顧射是生氣的?

  懷著這般惴惴不安之心,陶墨在路上反覆聯繫說辭。好不容易到了顧府,卻適逢顧射不在。

  陶墨忐忑的心霎時鬆弛下來,但下一刻又不免擔心。莫不是因為他今天去旖雨,惹惱了他,所以避而不見?

  郝果子看陶墨站在門口,臉色一變又一變,如走馬燈般,開口道:「少爺。我們是進去收拾行李?還是等顧公子回來再說?」

  「等他回來。」陶墨想也不想便答道。

  郝果子也是如此想,便往裡走,走了半天,發現陶墨不但沒有進來,反而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了,慌忙折回來,「少爺坐在這裡作甚?」

  「等他回來啊。」陶墨說得理所當然。

  郝果子道:「這,去裡面等也是一樣的。」

  陶墨道:「我想在這裡等。」

  「……」他原先還擔心陶墨離開顧府是不是因為被旖雨打動了心,如今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他嘆了口氣,跟著坐下來。

  「你不必在這裡陪我等的。」陶墨道。

  郝果子道:「你是少爺。哪裡有少爺在門口,小廝去裡面坐的道理?」

  陶墨一個人坐在這裡,也覺得有些寂寞,便默許了他。

  郝果子坐了會兒,便覺得地上的涼氣颼颼得從下面往裡鑽,再加上顧府門前道同東西,不時有風往來,更覺陰冷刺骨,原本挺直的脊樑越來越彎,幾乎要將整個人抱成一隻球。

  陶墨看得於心不忍,道:「你先進去吧。」

  郝果子搓著手,「少爺不冷?」

  陶墨搖搖頭道:「不冷。」他覺得自己已經僵了。

  郝果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被凍得嚇一跳,「少爺還是去裡面等吧。」

  陶墨固執地搖頭。

  郝果子嘆氣,轉身回房去拿暖爐。

  陶墨輕輕捶著腿。

  馬蹄聲漸近。顧射的馬車緩緩從遠處駛來。

  陶墨想立刻站起來,但是腳不聽使喚,努力了兩次才顫巍巍地起身。

  馬車停在面前,顧小甲看到他,顯然餘怒未消,冷冷地哼了一聲,下車開門。

  顧射從車裡面色淡然地下來,似乎他在與不在並無區別。

  陶墨身體一僵,陪笑道:「顧公子。」

  顧射道:「來收拾行李的?」

  雖然他的確是來收拾行李的,但是聽到顧射這樣直白的逐客令,陶墨心裡頭頓時就像澆了冰水似的,冷得他直想打哆嗦。

  顧小甲何等機靈,見他臉色蒼白,一下子就猜中原因,嘿嘿笑道:「你家總管都說縣衙已經修繕好了,難不成你還想繼續賴著?」

  陶墨怔忡道:「你幾時見過老陶?啊,難不成……」他反應過來,顧射並不是下逐客令,而是去了縣衙聽老陶說他來收拾行李,所以才這樣問。他臉色的血色漸漸回來。

  顧小甲不想自己一句譏諷反倒幫了他的忙,心有不甘地瞪著他。

  陶墨對顧射道:「這幾日我叨擾了,我……」他身體輕輕顫抖著。

  「進來吧。」顧射打斷他的話,逕自往裡走。

  顧小甲沖陶墨做了個鬼臉,立馬追了進去。

  陶墨深深地舒出一口氣,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

  書房裡放著暖爐,一進去,陶墨身上的冰霜就開始慢慢解凍。

  顧小甲看顧射沒有發火的意思,識相地去沏茶。

  陶墨看著顧射自顧自地坐下來,不安地打量著他的臉色。

  「你剛才要說什麼?」顧射抬眸。

  陶墨看到他終於願意看自己,稍稍放下心來,定了定神道:「我在顧府打擾了這麼久,是該回縣衙了。」他偷瞄他。

  顧射不置可否。

  「而且旖雨……」陶墨停住,似乎在斟酌說辭。

  顧射也不急,由著他慢慢想。

  「他,他也是個可憐人。」陶墨拚命回憶著馬車上自己想好的說辭,此刻卻一點都記不起來,只能邊想邊道,「不過過去如何,他到底住在談陽縣,我對他總有責任。」

  顧射挑眉道:「責任?」

  只是這麼一眼,陶墨竟奇異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忙道:「縣令的責任。再說,晚風之死處處透著蹊蹺,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我總要多照看著他一點。」

  顧射道:「這與離開顧府何干?」

  陶墨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顧射不語。

  陶墨低聲道:「我不在,他便不會來了。」

  「那我以後與誰下棋?」顧射問。

  陶墨一愣,心頓時狂亂地跳起來,雙眼看著顧射,一眨不眨。他看不到自己,所以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眼睛有多麼的明亮,那種亮度足以驅散所有的陰暗。

  顧射直面迎向這種光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