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之地的早晨雖然天氣晴朗,但是開足了暖氣依然很冷,仍需要暖爐中熊熊燃著的柴火。
不管人類絞盡腦汁想出各種暖具,結果還是比不上這種可以親眼看見火光的單純設備。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暖爐周圍擠滿了人,客人只要一起床,便本能的靠近火邊,結果眾人陸續都集合到這個圓形暖爐的紅磚旁。
姑且不說那個長相奇特的蓄鬚男子,久美不相信有哪個客人能毫不知情的繼續沉睡,完全沒聽到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悲鳴聲,和她接著發出的尖叫。因為英子不在,久美便激動的說出昨晚的恐怖遭遇。
金井夫婦、日下、濱本嘉彥都是聽眾,然而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久美對於大家無法理解她的恐懼震驚,感到很鬱悶。
她也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在這明朗的晨光中,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昨晚那種莫名的恐懼簡直就像假的一樣。金井夫婦甚至露骨的浮現嘲笑的神情。
「那你說的男人悲鳴聲,是那個長相奇怪的男人發出來的嗎?」嘉彥說。
「這個──我想應該是吧。」
被他這麼一問,久美才發覺自己一直沒有考慮過這兩者的關聯。
「可是沒有腳印耶。」
遠遠傳來日下的聲音,大家朝他一看,日下正靠在窗邊,歪著身體注視後院。
「那一帶就是你的窗下,可是根本沒有腳印,雪地上乾淨得很。」
被他這麼一說,連久美自己也覺得那似乎是一場夢。久美沉默不語。那到底是什麼呢?那張不像人的可怕臉孔──
戶飼帶著昨晚後來獨自去畫的花壇圖形起床了,接著濱本幸三郎也出現了。
「今早真是好天氣哪。」
接著,菊岡榮吉扯著他那工地監工似的大嗓門,也來到會客室。看來已經全員到齊了。
正如菊岡所言,外面的朝陽耀眼,隨著太陽逐漸升起,整片雪原好似變成一面巨大的反射板,閃閃反射著陽光,連多看一眼都令人痛苦。
菊岡董事長似乎對久美昨晚的騷動毫不知情。因為吃了安眠藥,他說。反正久美也猜得出他會說什麼,所以就沒告訴他。
「好了,各位,該吃早餐了,請大家就座吧。」
耳邊傳來女主人發音異常清晰的獨特聲音。
眾人坐下後,都把久美昨夜的遭遇當作話題。菊岡終於發現上田一哉不在場。
「我公司的小夥子還沒起床啊?」董事長說。
「哼,真拿那傢伙沒辦法,他要擺主管的架子還早了十年呢。」主管也說。
英子這時才注意到,但她不知該叫誰去喊上田。
「我去叫他起來吧。」日下說。
他打開會客室的玻璃窗,輕巧的跳到潔淨的雪地上,繞向上田住的十號房。
「來,東西都要冷掉了,我們開始吧。」
在女主人的招呼下,眾人開始用餐。日下花了超乎預期的時間,才終於緩緩走了回來。
「他起來了嗎?」英子問道。
「這個──」日下吞吞吐吐,「好像有點不對勁。」
日下不尋常的樣子,令眾人都放下刀叉看著他。
「我叫了半天,沒人應聲。」
「他會不會是出去了?」
「不,裡面鎖上了。」
英子大聲推開椅子站起來。戶飼接著也站起身,菊岡和金井彼此相視。接著大家都跟在英子身後走到雪地上。這時他們看到,在緩緩飄落的粉雪上,只有日下往返的足跡。
「沒人應聲固然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日下說著指向十號房所在的西邊。在流冰館的西邊一角,好像倒著一個黑黑的人影。
眾人都感到戰慄不已。在雪中倒臥這麼久,顯然已經沒命了。也就是說,那是屍體。那會是上田嗎?
大家一起將質疑的目光轉向日下。這麼重大的事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日下那麼鎮定?
日下意識到眾人的那種眼光。
「可是──」他只是這麼說。
眾人猜不出年輕的日下想說什麼,只好先急急趕往陳屍之處。
走得越近,眾人逐漸被一種異常的氣氛壓倒。躺著的人影周圍,散落著奇怪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一些隨身物品,卻又似乎並非如此。
不,嚴格說來,用「隨身物品」來形容其實也是正確的。一行人中,早川康平與相倉久美等人甚至忽然產生不祥的預感,不禁停下腳步。
眾人到了現場,忍不住懷疑眼前看到的事實,全都在腦中高叫著,這算什麼?太荒謬了!不過他們總算明白日下的心情了。
濱本幸三郎大叫著跪下,朝躺在地上狀似人體的東西伸出手。原來那是幸三郎珍藏的與人等高的「人偶」。
然而他驚訝的,不只是這個應該放在三號房古董收藏室的人偶竟然落在雪地上,更令他訝異的是,人偶的手腳散落四處。只有一隻腿還連在身體上,兩手與另一隻腳分別散落在附近的雪地上。這是為什麼呢?
日下與戶飼,還有菊岡、金井,甚至傭人們,都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偶,即使沒有頭也知道這是哪一個人偶──這是幸三郎從捷克買回來的吊單杠人偶,本來叫做「傑克」,但遠從歐洲時代即有「高雷姆」這個綽號。
除了手腳,高雷姆擁有浮現木紋的原木製身軀。現在大半都散落各處,埋在雪裡,幸三郎連忙四處撿拾,仔細的把雪拍掉。
日下雖在心中暗想,現場應該保持原狀比較好,然而他並未說出口。至少在目前,這並不構成犯罪事件。
「頭不見了!」幸三郎以絕望的語氣大喊。大家連忙分頭尋找,但放眼望去,並未發現類似的東西。
被主人撿起的人偶手腳及身軀,形狀清晰的深印在雪地上。這表示,雪還在下的時候,人偶就已經被埋在這裡了吧。
幸三郎說:「我先把這東西放回會客室。」說著便轉身往回走──這可是他的寶貝收藏品。
眾人不等幸三郎回來,便走上通往二樓的十號與十一號房的水泥石階。那裡同樣也只有日下來回留下的腳印。
走到十號房的門前,菊岡董事長拚命的敲門。
「上田!喂,是我啊!上田!」
他這麼喊著,然而裡面毫無回音。
眾人看向窗子。窗玻璃是那種裡面有鐵絲網的毛玻璃,完全看不見室內情況,而且又有堅固的鐵欄杆保護著。把手伸進欄杆的縫隙,試著觸摸玻璃窗,發現窗子也從裡面鎖住了。連裡面的窗簾似乎都拉上了。
「打破也沒關係。」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幸三郎正站在背後。
「這是向外開的門吧?」菊岡喊道。
這時大家都開始確信,在門的那一側發生了什麼驚人的大事。
「是的,不過不是那麼堅固的門。你先撞撞看好嗎?」
菊岡用巨大的身體撞了兩三下,然而門卻紋風不動。
「金井,你來試試看吧?」菊岡譏諷的說。
「我怎麼行呢?我是羽量級的。」
金井畏縮的退後。仔細想想,最適合這項任務的男人,正在門的那一側。
「你們誰來試試。」英子發出斬釘截鐵的話聲。
想在女王面前表現一下的戶飼,果敢的用身體去撞門,結果被撞開的卻是他的眼鏡。
日下不行,廚師尾原也不行,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沒有想到一起去撞。直到初江和英子同時將身體撞向門時,碰的一聲,終於發生了奇蹟。門的上半部略微向裡傾斜了。再撞一下之後,門終於壞掉了。
初江帶著大家一起衝入房間,眾人雖已想像過,但眼前的光景仍然令人害怕。
倒臥的上田一哉心臟正上方,只看到登山刀的刀柄,刀柄周圍的睡衣上,紫黑色的血已經開始乾涸。
久美尖叫一聲撲進菊岡懷裡。英子和初江保持沉默。男人中唯有幸三郎發出驚訝的輕呼聲,大概是因為上田的姿勢實在太怪異了吧。
上田沒躺在床上,而是仰臥在床腳下的地毯上,他的右手腕綁著白繩,另一端不知為什麼,是綁在金屬床上,因此右手懸在空中。床的位置和平日一樣,似乎沒有移動過。
他的左手雖未被綁,但也朝頭部方向伸著,換言之,一手纏著繩子,另一手沒有繩子,但兩手呈高呼萬歲的姿態高舉著。
更奇妙的是他的「腳」。簡直就像跳舞似的扭著腰,兩腳幾乎成直角向右側(從他本人看來)伸出。如果要說得再正確一點,他的左腳和身體幾乎呈直角,右腳在左腳的略下方,也就是說,右腳和身體大約成一百一十度到一百二十度左右的角度。
同時,在他左腰側附近的地板上,用手指沾血畫出一個直徑五公分大的暗紅色圓點。看來似乎是用沒被綁的左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指頭塗抹出的圓形。也這麼說,是因為往後伸的左手四指,被鮮血與地上的塵埃搞得髒兮兮的。也就是說,他在地上畫下了這個圖案,之後再憑自己的意識將左手往後伸?這代表什麼意思?
不過,最奇妙的還不是這個。這具屍體上還有更令人費解的特徵。插在他胸前的登山刀刀柄尾端,不知是為了什麼理由,繫著長約一公尺的白線。這點大大引起眾人的注意。那條線距離刀柄約十公分處,略略沾到睡衣上的血,染成了淡渴色。屍體沒有流太多血,表情也並不痛苦。
雖然沒必要再檢查,學醫的日下還是蹲在上田身邊,稍微碰觸屍體後說,這必須報警。
為了去報警,早川康平開車前往一公里外,山腳下某個村落的雜貨店。
不久,穿著制服的警官大舉來到流冰館,用繩子將十號房圍起,用粉筆在地上畫線等等按照慣例開始一場大騷動。
不知是哪裡搞錯了,上田一哉的屍體明明早已冰冷,卻仍出現了輪胎上纏著雪鏈的救護車。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官中混雜著穿白衣的救護人員,向來與世隔絕的流冰館,立刻被一股紛亂的世俗氣氛所包圍。
客人、傭人以及主人,都待在會客室,不安的聽著這些騷亂的聲音。
才一大清早。對於大部分客人來說,第二天的逗留才剛開始。不管是菊岡或金井,仔細想想,來到這裡都只有十幾個小時。這下子可以預見會有什麼下場了。才吃過一頓晚餐,接下來搞不好就得和員警一直耗下去。如果能順利被釋放還好,要是弄不好,說不定還得在這個地方耗上很久。
從陌生的警官群中,出現了一個看起來就像刑警,下顴寬闊、臉頰赤紅的高大男子。
「我是稚內分局的大熊。」
他用略帶傲慢的語氣說。接著就在會客室的桌邊開始向眾人提出問題,但是他的問題似乎只是隨口想到,完全抓不到要領。
大致問完之後,大熊便說:「那具人偶是哪一個?」
高雷姆除了腦袋外,已由幸三郎重新組好,還放在會客室。
「噢,就是這個啊?這玩意平常放在哪裡?」
由於他這麼說,幸三郎便抱著高雷姆,帶大熊前往三號房的古董收藏室。
等大熊回到會客室後,他似乎相當驚訝,對於那些收藏品陳述了一番外行人的單純感想,接著卻似乎在考慮什麼,陷入沉默之中。這種樣子果然像個犯罪學專家,讓人覺得難以親近。接著他將手放到嘴邊,仿佛在低語似的對幸三郎說:「這麼說,這是密室殺人事件嘍?」
──這點大家一開始就知道了。
由於大熊警佐的德性實在太不專業,所以直到下午四點,札幌分局派來的中年刑警牛越佐武郎,和年輕的尾崎刑警來到流冰館之後,眾人才開始感覺比較像在調查謀殺案。
三名刑警並排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簡單的做了自我介紹。介紹完以後,自稱姓牛越的男人,用非常悠哉的語調說:「這真是一棟奇怪的屋子啊。」
和外表敏捷的年輕刑警尾崎比起來,牛越看起來面貌平凡,似乎和大熊沒有多大差別。
「如果不習慣,會在這種地板上摔倒耶。」牛越說,年輕的尾崎則保持沉默,以輕蔑的眼神繞著會客室轉了一圈。
「好了,各位。」牛越佐武郎坐在椅子上說,「我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不過我們當員警的,本來就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人,除了名字之外,也沒什麼好向大家介紹的。因此,現在我想請各位也自我介紹一下。最好能說出平常住在哪裡,從事什麼工作,基於什麼理由待在這裡等等。至於詳細事項,比方說和死者上田一哉的關係,待會我們會個別私下請教。」
雖然牛越正如他自己所說,身上穿著無趣的員警制服,剛才說話的語氣也很有禮貌,但他們那種泰山崩於前也不改其色的眼神,多少有些威嚇作用,使眾人緊張得結巴起來。
客人們依序簡短的自我介紹。牛越有時會謹慎的提出一些問題,但是並沒有做筆記。輪番介紹完之後,他用「其實這才是重點」的語氣,在語尾用力強調的開了口。
「好吧,看來我也該說出難以啟齒的話了。被害者上田一哉,從剛才各位的話中也可明白,他並不是這裡的人。他來到這個家,不,來到北海道,加上這次據說也才第二次。如果說在這一帶有他的熟人,特別來拜訪上田,這似乎不可能,我們認為應該沒有這號人物。那麼會是強盜殺人嗎?這個也不可能。他身上帶的二十四萬六千日圓,就放在上衣口袋裡,一找就可以找到,結果卻原封不動的留著。不管怎麼說,這是從裡面鎖上的房間,如果有個陌生人來敲門,應該不可能隨便開門吧。即使開了門,如果那個人進了屋,和他發生爭執,一定也會大聲爭吵才對。可是屋裡卻毫無打鬥的痕跡,而且上田出身自衛隊,體力遠勝過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輕易被搏倒,這點也叫人想不透。
「如此一來,目標就指向熟人,不,親近的人了。但是我剛才也說過,在這一帶,並沒有和上田一哉熟識的居民。
「上田一哉這個人,根據各位剛才的說明,還有我們大略的調查,他出生於岡山,在大阪長大,二十五歲時自願加入陸上自衛隊,在東京和禦殿場等地待過,三年後退伍,二十九歲時進入菊岡公司工作,直到現在三十歲為止。他在自衛隊時就不善與人交際,沒有親近的朋友,這種人在北海道當然不可能有熟人,至於說關東或關西的人特地偷偷來找他,這也說不通。這麼一來,和上田一哉親近的人──除了『在座的各位』,就沒有別人了。」
坐在周邊的人,都以沉痛的表情互相對望。
「這如果發生在札幌或東京那種大都市,當然另當別論。可是在這種荒涼的地方,外地人只要一出現,被當地人看到的可能性相當大。況且下面的村子只有一家旅館,又是在這種季節,昨晚並沒有任何客人投宿村裡的旅館。
「嗯,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比這個更重要。這點絕對有問題。那就是『足跡』。照理說,這種事警方通常是不會輕易告訴一般人的,不過現在我就老實說吧。我要說什麼呢,就是上田一哉的推定死亡時間,是昨晚零時至零時半之間。也就是說在這三十分鐘內,兇手用刀插入上田的心臟,所以兇手在那個時間,當然在上田的房間裡。
「可是呢,這真是傷腦筋,昨晚大雪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停的。在死亡推定時間,雪已經停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雪地上居然沒有兇手的足跡。既沒有來的足跡,也沒有離去的足跡。
「各位也知道,那間房間只能從外面進出。兇手在那個時刻,真的待在十號房那間屋子裡嗎?如果他真的在那裡,至少也該有離開的腳印,否則就變成上田自己用刀插入心臟。問題是,不可能有這種自殺法。偏偏又沒有足跡,真是傷腦筋。
「我先聲明,請別以為我們是在煩惱如何解決足跡的問題,或是那間密室之謎。足跡可以用掃把清除,我想方法應該多得是,密室也一樣,推理小說家早已替我們想出各種方法。
「但假設真的有外人侵入,這傢伙要一路清除自己的足跡,直到山腳下的村子,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只要仔細調查一下,不管是動了再小的手腳,一定會在雪地上留下什麼痕跡。可是剛才警方相關方面的專家已經徹底調查過,完全沒有這樣的痕跡。
「雪在昨晚十一點半停歇,就一直沒有再下。從十號房通往山腳的村子,或是從別的方向也無所謂啦,完全看不出有人動過手腳把足跡湮滅。
「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狀況是這樣,所以我也覺得很難開口,總之我們只能判斷,兇手是從這個主屋的會客室、玄關,還有廚房後門──我暫時先把一樓所有的窗子都排除在外──這三個出入、來往十號房。」
眾人都感到,這等於是警方的宣戰。
「可是,」日下代表眾人提出了反論,「剛才你說的三個出口。到十號房的來往路線上有動過那種手腳的痕跡嗎?」
的確是個好問題,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這個啊,從會客室到十號房沿路都是各位亂七八糟的腳印,所以無法充分確認,不過老實說,剩下的兩個出入口,和一樓所有的窗下,也都看不出這種動手腳的痕跡。而且從幾個特徵可以確定,雪地表面上,仍然保持雪花從空中輕輕飄落時的狀態。」
「如果是這樣,那外部侵入若是我們,條件豈不是都一樣了嗎?」日下的反駁極有道理。
「所以不光是這一點,也包括了我剛才所說的條件。」
「而且這個主屋裡,並沒有掃把之類的東西。」
「嗯,說得有理。這點我之前也問過早川先生。」
「那為什麼會沒有腳印呢?」
「如果昨晚風很大,那還另當別論,因為是粉雪。可是昨晚並沒有什麼風。」
「午夜凌晨時,幾乎一點風也沒有。」
「其他應該還有很多疑點吧?」
「沒錯,就像繫在刀上的繩子,還有屍體那種奇怪的跳舞姿勢。」
「屍體會呈現那種姿態,對我們來說並不希奇。被刀子插入體內,當然會相當痛苦,上田一哉一定也很痛苦吧。在我所知道的案例中,還有姿勢更奇怪的死者。繩子的事也一樣,比方說夏天衣服穿得薄,沒有什麼口袋時,也有人會那樣用繩子纏在身上藏東西。」
然而眾人立刻就想到,現在是冬天!
「那麼,關於綁在右手腕連結床鋪的繩子──」
「嗯,那的確是這個案子比較特殊的部分。」
「這也有前例嗎?」
「好了、好了,各位。」大熊帶著後悔和一般老百姓抬槓的表情插嘴,「調查那些疑點是我們的工作。這點還請各位相信我們,各位只要在各自的領域,協助我們就行了。」
各自的領域?身為嫌疑犯的領域嗎?日下在心中暗想。不過他當然只能點點頭。
「這邊有一張簡圖。」牛越說著攤開一張便條紙,「各位發現的時候,當然是在這種狀態下吧?」
客人和傭人全都站起身,頭擠在一起探看。
「這邊有一個用血畫出的圓形痕跡。」戶飼說。
「啊,血跡啊。」牛越顯然把那當作騙小孩的玩意,輕忽的說。
「大致上就是這樣。」菊岡用粗啞的聲音說。
「這把椅子平常就在這裡嗎,濱本先生?」
「是的。因為這個架子上層夠不到,所以把椅子放在這裡兼做墊腳台。」
「原來如此,還有關於窗子,這邊的,也就是西邊裝有鐵欄杆,可是南邊卻沒有鐵欄杆,而且是用透明玻璃。同時,它和其他房間不同,沒有裝上二重窗。」
「是的。那是因為這扇南邊的窗子位於二樓,即使不裝上鐵欄杆,小偷也進不來。而西邊的窗子,只要扭開就可以輕易進入,所以這裡沒有放什麼貴重的物品。」
「鉛球放在這邊的地上,平常也是擱在這裡嗎?」
「這個我倒是沒注意到。」
「平常都是放在這邊的架子上嗎?」
「不,那是看情況而定。」
「這兩個鉛球上都用繩子交叉纏繞,各自掛著木牌是吧?」
「對,鉛球分為四公斤和七公斤兩種,買來時就掛有木牌,各自寫著重量。不過,雖然買來了,卻完全沒有使用;鐵餅也是,就一直放在這裡。」
「看來也是,不過掛著七公斤木牌的繩子,好像變得特別長。」
「是嗎?是被解開的吧?我倒沒注意到。」
「不,根據我們研判,應該是故意加長的。從炮彈到木牌,一共有一四八公分。」
「嗯,那是兇手幹的嗎?」
「我想應該是吧。還有,這個寫著七公斤的木牌,長五公分寬三公分,厚度約為一公分,這上面在略微凸出的位置貼了三公分的膠帶。看起來膠帶應該還算新。」
「噢?」
「你有什麼印象嗎?」
「不,我不知道。」
「這跟什麼陷阱有關嗎?兇手貼上那個有什麼用途呢?」日下說。
「這個就很難說了。此外,這裡有個大約二十公分見方的換氣孔。這是朝著那個樓梯打開的嗎?」
「是的。可是主屋的人如果站在走廊,是無法從這個位置窺看十號房內的。只要站在十二號房前面就會知道,因為從主屋這邊來說,十號房的換氣孔是在牆上的高處。如果是別的房間,比方說十二號房裡面的話,只要用個檯子,或許還可以從十二號房的孔中窺見什麼,可是十號房的話──」
(參照圖一)
「對,這個我知道。剛才我們已經確認過了。」
「不管怎樣,這都不是完全密室。既然沒有足跡,說不定是從這個孔玩什麼機關。」戶飼說。
「二十公分見方的孔,腦袋應該無法穿過去吧。而且被害人的手腕還綁著繩子,又在鉛球上動手腳,如果不在屋裡是辦不到的。」日下說。
「那足跡到哪裡去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要做出這個密室倒是很簡單。
「噢?」牛越佐武郎語帶不悅的說,「那我倒想聽聽。
「我可以開始說明了嗎?」日下說,「這很簡單,這間十號房平常當作儲藏室用,是從外面掛著鎖。可是有人來住時,就只有這種從裡面把小鐵條扣到底座上的簡單門鎖。
因為後來才改成讓人過夜的,所以只有裝這種簡單的鎖。只要把像平交道柵欄一樣上下移動的小鐵條抬起來,用雪固定住就行了,等兇手走掉一段時間後,室溫將雪融化,小鐵條自然會落到底座扣住門。」
原來如此。菊岡公司的人馬敬佩的說。
然而牛越卻說:「我們也想過這個方式,可是,這個底座和鐵條是釘在木柱上,木柱完全是乾的,所以恐怕不太可能是那樣做的。」
「啊?不是用這個方法嗎?」
「看來似乎不是。」
眾人都陷入沉思。
「不過,我倒不覺得這間密室有多厲害。我想實際上恐怕根本沒什麼吧。老實說,有件事比這個更令人頭疼。」
「什麼事?」
「嗯,這個嘛,我覺得這件事必須慢慢琢磨,而且也需要各位的協助,現在就算把你們當作犯人審訊也沒用,所以我就乾脆坦白說吧。據我們研判,兇手應該不在各位之中。」
眾人輕聲笑了。
「這和我剛才說的話互相矛盾,不過兇手似乎真的不在各位之中,所以我們很傷腦筋。問題出在動機,各位之中與上田一哉熟識的人並不多。除了菊岡公司的人員外,濱本先生、英子小姐、早川夫婦、尾原先生,還有戶飼先生、日下先生、嘉彥先生,都只有在今年夏天和這次見過他,總共才兩次,對吧?而且見面期間很短,上田這個人又似乎相當沉默寡言,應該不會有人和他熟到想要殺掉他吧。」
又是一陣乾笑聲。
「而且殺人太不划算了,擁有一定的名聲地位,過著這種好日子的人,一旦殺了人,都得去坐牢。我想大概沒有人有那種勇氣吧。這一點對菊岡董事長、相倉小姐,或是金井夫婦來說,也沒有太大差別。這麼說或許有點過分,不過像上田一哉這種毫不起眼的司機,就算殺掉也沒什麼意思,所以我才覺得傷腦筋。」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戶飼、日下和英子都這麼想。上田是個不引人注意的男人。如果他長得稍微帥一點,足以引起一兩樁感情糾紛的話,事情就好解決了,可惜說句失禮的話,他只是個跑龍套的,根本沒必要殺他。他既沒金錢也沒地位,甚至也沒有那種足以與人結怨的積極性格。
牛越佐武郎看著眾人的臉,突然想,該不會是搞錯了吧。或許兇手要殺的另有其人,結果弄錯了對象,讓上田當了替死鬼。
可是上田明明從一開始就被分配到十號房,留在館裡的人全都知道這件事,他也並沒有和原來住在十號房的人換房間。而且這間十號房,是只能從戶外進出的特殊房間。要進九號房卻誤入十號房的可能性,可說是完全沒有。
實在很難理解。這個上田一哉實在不適合當被害人。牛越總覺得還有其他更該殺的人。
「如果兇手在各位之中,希望你最好今晚就趁夜逃走,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牛越用並非開玩笑的語氣說。接著又像說給自己聽似的繼續說,「可是,要是沒原因、就不會發生事情,要是沒有動機,更不會隨便殺人。到頭來,我們要找的還是動機。不過,在對各位做不愉快的個別偵訊前,我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在昨晚殺人時刻前後,有沒有誰看到或聽到什麼奇怪、可疑的現象?比方說類似被害者的慘叫聲啦,隨便什麼都行,即使是再小的事都可以。有沒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一些乍看之下沒什麼的小事,往往會對調查大有幫助。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麼?」
過了一會兒,有人說「有」。可以想見,那當然是相倉久美。她沒有立刻回應,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似乎和對方問題的性質不大相同。也就是說,對於昨晚的經歷,她實在不認為那是可以用「乍看之下沒什麼」,或是「小事」等字眼來形容的。
「呃,你是相倉小姐吧,你有什麼事要說嗎?」
「我有一大堆話要說。」久美覺得,終於有人願意認真聽她的遭遇了。
「噢,你看到了什麼嗎?」鄉下刑警目眩神迷的看著久美可愛的臉龐。
「我看到了,也聽到了。」
「請你說詳細一點。」
用不著他說,她也有這個打算。雖然她有點猶豫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決定,應該從內容較平常的部分說起。
「昨晚半夜時,我聽到了慘叫聲。那大概就是被殺的上田先生的聲音吧。聽起來好痛苦好像是被擠出來,吼叫似的男人聲音。」
「嗯、嗯。」刑警露出滿意的神態,「那你知道時間嗎?」
「我正好看了表,所以可以確定那是一點五分左右。」
牛越突然一臉迷惘,叫人幾乎不忍心看他。
「你說什麼?一點五分?你確定嗎?你該不會弄錯了吧?」
「絕對不會錯。我剛才也說過,我看了表。」
「可是──」
刑警挪一挪椅子,連椅子一起轉向旁邊,差一點就摔倒在地。在這個屋子裡,即使是一個小動作,也要小心一點。
「可是──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該不會是表壞掉了吧?」
久美從右手腕取下手錶。她是個左撇子。
「我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沒碰它。」
牛越謹慎的接過對方遞來的女用手錶,和自己的廉價手錶相比。當然,比對的是時間。兩隻表的時間一樣正確。
「據說一個月也不會慢上一秒。」
這本來可以由菊岡來補充說明。換句話說,那是饋贈者菊岡說過的話。牛越小心的將那只名貴的手錶還給久美。
「可以了。不過──這麼一來就更傷腦筋了。不用說各位想必也知道,上田一哉的推定死亡時間,也就是兇手犯案的時間。剛才我也說過,那是在午夜零時至零時半之間。而你聽到那個可能是被害者發出的男人慘叫聲,卻比那個時間晚了三十分鐘以上。你現在所說的話,絕對會讓我們接下來傷透腦筋。其他人呢?還有人聽見那個男人的慘叫聲嗎?不好意思,聽到的人請舉一下手好嗎?」
金井夫婦和英子,還有幸三郎都舉起了手。久美瞥見英子也舉起了手,心中極不愉快。
「四個人──嗯,加上相倉小姐就是五個人。戶飼先生,你沒聽到那個聲音嗎?你就睡在現場的十號房正下方。」
「我沒注意到。」
「日下先生呢?」
「我也一樣。」
「金井先生是睡在三樓的九號房吧?看來不見得是靠近十號房的人才聽得見。那麼,有哪位對時間有把握嗎?」
「我沒有看錶。因為也聽見相倉小姐的叫聲,所以就連忙跑出房間了。」幸三郎說。
「金井先生,你呢?」
「這個──我倒沒注意時間──」做丈夫的說。
「過了一點五分,正確的說,應該是六分左右。」初江在一旁篤定的說。
「我知道了。」牛越苦澀的說,「這真是麻煩了。好吧,還有哪位聽見或看到什麼?」
「請等一下,我的話還沒說完。」久美說。
「還有嗎?」牛越警戒的說。
久美突然有點同情刑警。光是慘叫聲就讓他變成這副德性,要是再把「那個」告訴他,不知道會怎麼樣?然而,她還是毫不留情的把昨夜異常的經歷一五一十的說出。當她說完以後,牛越果然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光聽到男人的叫聲就會尖叫起來嗎?」久美說。
「是真的嗎?可是,那個或許是──」
「該不是在作夢吧?」
兩人異口同聲的說出。由於猜到刑警會說什麼,久美搶先說出了他的下半句話。
「你是想這麼說吧?」
「也可以這麼說啦。」
「我已經被大家譏笑半天了。可是那絕對是真的。跟昨晚相比,現在更像在夢中呢。」
「這附近有這樣的人嗎?就是那種像巴西人般皮膚黝黑,臉上有大塊燙傷痕跡的──」
「而且還有夢遊的跡象。」大熊在一旁多嘴,「或許是個看到月亮出來,就想在雪地上散步的怪物吧。」
「絕對沒有這種人。」簡直像涉及自己的名譽似的,英子斷然否認。
「這個家裡當然也沒有這種人嘍?」
牛越這句話似乎更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嗤鼻一哼,說聲:「那當然!」便沉默不語。
「平日只有幸三郎先生、英子小姐,還有早川夫婦與尾原春男先生住在這裡嗎?」
幸三郎頷首。
「真傷腦筋。相倉小姐,你是睡在三樓。也就是說,呃,是一號房吧?一號房的窗下沒有立足之地,而且下面的雪地上也沒有足跡。難道那個怪物是浮在空中偷看你的房間嗎?」
「那我可不知道。而且我有說過那是什麼怪物嗎?」
「看是慘叫聲或是可怕的男人,真希望你能二選一就好了。」大熊又在說廢話。
久美懶得再跟他囉嗦,便嗓口不語。
「好吧──還有其他想讓我們傷腦筋的人嗎?」
眾人都露出莫名所以的表情。這時,門口一名制服警官走進會客室,附在刑警耳邊小聲的報告。
「濱本先生,那具人偶的腦袋好像找到了。據說是在距離十號房極遠的雪地中。」牛越大概認為說出來也沒關係,面向館主說道。
「噢,真是太好了。」幸三郎立刻站起來。
「請你跟這位警官一起去。鑑識科或許要暫時保管一陣子,等到可以還給你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和身體接上,重新放回三號房的收藏室。」
「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去了。」
幸三郎和警官一起走出去。
「好,還有哪位發現到什麼異狀嗎?戶飼先生,你的房間就在上田的正下方吧。」
「這個──我在十點半左右就已經睡了。」
「窗子外面沒有異狀嗎?」
「我把窗簾拉上了,而且那又是兩重窗子。」
「可是兇手不知基於什麼理由,把那麼大的人偶從三號房搬到後院,而且還周到的把它拆得七零八落,只有腦袋丟得遠遠的。剛才找到的腦袋埋在雪裡,正好是從身體的位置用力丟出去的距離。在雪中埋得很深,周圍也沒有足跡。雪在十一點半左右停了。從那具人偶的狀況看來,兇手應該是在雪停之前來的,就在戶飼先生的窗外。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麼聲音──」
「這個──我在十點半就已經睡了,完全沒聽見上田的慘叫聲。」
「沒想到各位都這麼早就休息了。」
「是的,因為早上起得早──」
「啊!」日下突然叫了出來。
「你怎麼了?」牛越擺出處變不驚的表情問道。
「棒子!雪地上插著『棒子』。有兩根。那應該是在殺人的數小時前。」
「你說什麼?請你再說清楚一點好嗎?」
於是日下就說出昨晚從會客室看到後院有兩根棒子的事。
「你大概是在幾點看到的?」
「那時已經吃完飯,剛喝過茶,所以我想應該是八點到八點半左右。」
「呃,尾原先生,餐後喝完茶,的確是這個時間嗎?」
「我想應該沒錯──」
「除了日下先生之外,還有誰注意到那兩根棒子嗎?」
大家都搖頭。日下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早知道他還是應該叫誰來看看的。
「那時有下雪嗎?」
「有。」日下答道。
「結果早上你去叫上田先生起床時,變成怎麼樣了?」
「你是問棒子嗎?被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早上棒子已經不見了。」
「棒子的痕跡呢?」
「不知道,我想應該是沒有吧。因為那一帶是丟棄人偶的地方,我今早在那邊站過──那是兇手豎的棒子嗎?」
「不知道,不過怪事還真多。早川先生,你沒有注意到嗎?」
「我們昨天幾乎都沒去院子,所以沒注意到。」
「那根棒子是豎得直直的嗎?」
「是的。」
「也就是說,和地面是垂直的囉?」
「是的。」
「看起來是牢牢插入雪下的地面嗎?」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一帶兩邊的雪地下都是石塊。」
「你的意思是?」
「換句話說,院子裡鋪著石頭,就像石板路一樣。」
「嗯,你可不可以畫出是哪一帶?」牛越將紙筆遞過去,「噢,這倒是挺有意思的。」
日下畫完後,牛越問:「這根棒子插在離主屋幾公尺的地方?」
「大約是兩公尺吧。」
「插在人偶這邊的這根也是嗎?」
「我想應該是。」
「這麼說,連結這兩根棒子的線,和主屋的牆壁以兩公尺的距離保持平行囉?」
「嗯,應該是吧。」
「嗯──」
「這是什麼意思呢?如果和案情有關的話──」
「我看夠了,這個以後再慢慢想吧,說不定和案子根本毫無關聯。對了,昨晚最晚睡的是哪一位?」
「是我。」早川康平說,「因為我晚上總是要關好門窗才睡覺。」
「那大概是幾點的事?」
「過了十點半──我想大概是十一點前後。」
「你有沒有發覺什麼異常?」
「沒有,跟平常沒兩樣──」
「你什麼也沒有發現?」
「是的。」
「你剛才說要關緊門窗,不過,從會客室通往院子的出入口,或是玄關大門、後門,這些地方都可以從裡面輕易的打開吧?」
「你說的沒錯。如果從裡面,的確可以──」
「還有那具被扔在主屋角落的人偶。放置那具人偶的房間,平常應該是鎖著的吧?濱本小姐?」牛越刑警這次轉向英子問道。
「是鎖著的。不過走廊的窗子很大,窗上又沒有鎖,所以只要想偷,還是可以輕易的從視窗取出。因為那具人偶就放在窗邊。」
「我都明白了。就先到此為止吧。待會兒我會再個別的向各位請教,而且警方也要討論一下,可不可以給我們一個空房間,窄一點也無所謂。」
「啊,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們用圖書室吧。我現在就帶你們過去。」
「不好意思。現在時間似乎還早。待會兒我們會喊名字,叫到名字的人,請你們一個一個到圖書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