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二幕〕第一場 會客室

  錯了!這是面具。

  這只是虛偽的矯飾。

  ──波特賴爾《面具》

  刑警剛從圖書室來到會客室,眼尖的英子立刻發現,用發音異常清晰的聲音大聲說:「好了,各位,刑警已經下來了。正好晚餐也準備好了,我們就去吃飯吧。請各位就座吧。今晚請各位品嘗北國的風味。」

  難怪英子如此得意,晚餐的確相當可觀。整隻水煮的毛蟹、奶油蠍扇貝、牛油燒烤蛀魚、蒸魷魚卷等等,的確是在北海道才吃得到的盛宴。然而,在北海道土生土長的大熊和牛越,卻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吃到這些東西。這的確是北海道特有的盛宴吧,他們模糊的想著,可是他們以往從來不知道在北海道的什麼地方可以品嘗到這些東西。

  吃完晚餐後,英子拉開椅子站起來,走向會客室一角的大鋼琴。

  雖然沒有聚光燈追在她身後,但是當蕭邦的《革命練習曲》仿佛要向外面的暴風雪挑戰似的在會客室響起時,眾人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目光都集中到鋼琴上。他們是被嚇了一大跳。

  英子在蕭邦的作品中,最喜歡這首激昂的曲子。如果要欣賞,其他還有很多喜歡的曲子(不過唯有《離別曲》,她就是說不上來的討厭),但是如果要自己彈,這首曲子和《英雄》是最適合的。

  她激動的敲擊鍵盤。一曲終了後,對於女王突如其來的精采演出,報以讚歎的拍手聲,還有打從心底發出的讚賞聲,響徹整個餐桌。恐怕蕭邦初次公演時,聽眾也沒這麼狂熱吧。

  同時他們自然的要求安可。似乎是由於太感動了,以致想不出別的話。刑警們也因為免費飽餐了一頓,含蓄的加入了拍手的行列。

  面對聽眾優雅的微微一笑後,英子安靜的彈奏著《夜曲》,她邊彈邊仰起臉,凝視大大的窗子。

  暴風雪越來越強,每刮過一陣,窗子便喀搭喀搭搖晃。粉雪紛紛打在玻璃上,仿佛愛撫似的落下。

  她感到一切似乎都是為了自己而準備的道具。這場暴風雪之夜,還有彬彬有禮的客人,甚至連殺人命案,都是上天為了讚美自己這個美麗的女王特別預備的。美女僅憑著美貌,便擁有令人臣服的資格。因此就連桌椅、門,都應該自動為她一個人開路。

  彈完後,她沒將琴蓋闔上,站起來靜靜等候眾人拍完手。

  「現在闔上琴蓋還太早了,接下來該請誰彈呢?」

  當她這麼說時,相倉久美的胃突然刺痛了一下。她現在終於明白英子的意圖了。

  「在我拙劣的鋼琴演奏後,接下來表演的來賓應該沒什麼壓力吧。」

  但是英子選的是最拿手的曲子,表現得也無懈可擊。

  英子一邊鼓動日下和戶飼等人,一邊朝著獵物咄咄逼近。

  那真是可怕的光景。就好似一頭壯碩的野狼,緩緩排徊在嚇得腿軟的羔羊身邊。她接下來的演技實在非常精采。

  「這裡有位應該很會彈鋼琴的來賓!」仿佛是突然間想到的,她發出極為女性化的叫聲,「我一直很想聽聽有人在這個會客室彈我的鋼琴,相倉久美小姐。」英子如此說明道。眾人緊張得吞口水。

  由久美膽怯的不斷看著菊岡,又看看英子的模樣看來,她大概不會彈鋼琴。接著,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不會彈。」那個聲音低得前所未聞,完全像陌生人的聲音。

  然而,英子對這樣的勝利似乎還不滿足。一直站著不動。

  「哎呀,這孩子忙著學打字什麼的,根本沒時間讓她學鋼琴。英子小姐,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她吧。」

  菊岡終於出面了。久美則一直低著頭。

  接著菊岡用他那大嗓門吵著要多聽英子彈幾曲。為了爭取自己的印象分數,金井也熱心的奉承道,哎呀,英子小姐的鋼琴彈得太棒了,我還想多聽幾首等等,結果英子只好又轉身回到鋼琴前。

  除了久美之外,眾人似乎聽不厭似的,再次響起如雷掌聲。這些無聊的事再寫下去也沒意思,就到此打住吧。

  客人們喝完餐後紅茶時,應大熊之請趕來的壯漢──阿南巡查,帶著一帽子的雪花出現了,並被帶到眾人面前介紹。

  英子說,那就請阿南先生和大熊先生睡十二號房吧。十二號房的原房客戶飼,驚訝的抬起頭。英子對著那張驚訝的臉說:「戶飼就移到八號房,和嘉彥一起住吧。」

  戶飼還有日下等人都在想,十二號房隔壁的十三號房比較寬敞,為什麼要讓戶飼搬到八號房,而非搬到十三號房和日下一起住呢?大概是英子覺得讓情敵共處一室不大好吧。這是出於女性心理的顧慮。

  可是,那也應該是讓日下搬到八號房才對呀。日下現在住的十三號房比十二號房要大多了。如果要讓兩名刑警住,十三號房應該比較適合。這大概是因為日下參加國家考試的日子快到了吧。在私人時間最好儘量讓他獨處,才能專心用功。

  「牛越先生和尾崎先生,菊岡先生隔壁的十五號房還空著,請你們兩位住那間吧。我馬上就叫人整理好。」

  「真不好意思。」牛越刑警代表四人說。

  「你們大概沒有帶睡衣吧?」

  「哦,沒有,我想不需要那種東西吧。」

  「我準備了幾件睡衣,可是不夠四人分。」

  「不不不,沒關係。跟我們分局的破棉被比起來,這裡簡直是天堂了。」

  「那我替你們準備牙刷等盥洗用具。」

  這簡直和拘留所一樣嘛,大熊偷偷想。拘留所會替嫌疑犯準備牙刷。

  「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你們是來保護我們的。」

  「那我們非努力不可。」

  濱本幸三郎邊喝著第二杯黑咖啡,邊和菊岡榮吉說話。將糖尿病視為地球末日的菊岡,第二杯喝的當然也是黑咖啡。

  菊岡從剛才就一直著迷的盯著窗子。越過霧氣迷濛的玻璃,雪片就像邪惡的兇器破片似的滿天狂舞。

  一到冬天,這一帶大約每週都有一次這樣兇暴的夜晚。能夠隔著兩層玻璃,待在如此溫暖的地方,令人不禁想大聲感謝神明。

  「菊岡先生,你覺得此地的暴風雪如何?」

  「真是驚人啊。我還是頭一次遇上這麼大的暴風雪,屋子好像都在搖晃呢。」

  「這讓你聯想到什麼嗎?」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因為這裡是荒野中唯一的房子。有人曾經說過,在大自然中,人類做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卑微的『土撥鼠洞』,無力的暴露在不停歇的暴風下。」

  「的確,你說得對。」

  「你會回想起戰爭嗎?」

  「啊?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哈哈哈,我只是突然想到。」

  「戰爭嗎?我可沒有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不過這還是我來打攪後,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夜晚。夏天來時並沒有發生這種情形,簡直就像颱風一樣。」

  「也許是上田死不瞑目吧。」幸三郎說。

  「拜──拜託你別開玩笑了。這種聲音,再加上今晚發生了這麼多事,今晚恐怕要費上一番功夫才能睡著──明明已經很累了,可是這種時候偏偏睡不著。」

  這時金井在旁插了一句足可讓他減薪的話。

  「上田說不定會在您的枕畔出現,問您:『董事長,要不要開車?』」

  不知為什麼,菊岡聽了立刻滿臉通紅,大發脾氣。

  「你──你少胡說八道!真是,簡直莫名其妙!你這是什麼話?無聊透頂!」

  「菊岡先生。」

  「啊?」

  「我想請問一下,上次我給你的安眠藥,你還有嗎?」

  「啊,只剩下兩顆了。」

  「那就算了。你今晚應該會服用吧?」

  「是的,我正在這樣打算。」

  「那就算了。我再去向日下要。菊岡先生,你最好兩顆都一起吃下去。常常服用的人,遇到這種晚上,吃一顆恐怕沒什麼用。」

  「說得也是。不管怎樣,發生這種大事,今晚我只想早點睡覺。」

  「那最好。我們都上了年紀了。還有,你最好把門窗關好,別忘記把門鎖上。因為這個家裡可能有殺人犯噢。」

  「怎麼可能?哈哈哈。」菊岡看起來笑得非常爽朗。

  「不,那可難說。說不定我就是殺人魔,正打算幹掉你呢。」

  「哈哈哈!」

  菊岡又笑了,但是額頭上卻浮現汗珠。這時牛越佐武郎走到幸三郎身邊說:「耽擱你一點時間好嗎?」

  幸三郎快活的說:「好啊。」

  除了牛越之外,三名警官正聚在桌子一隅低聲商談。

  由於幸三郎背對菊岡開始和牛越說話,菊岡便轉向久美。

  「喂,久美,你房間床上鋪的是電毯嗎?」

  但他的秘書卻和往日不同,非常不高興。

  「是又怎樣?」

  她那副似乎老是驚訝的瞪大眼睛的表情雖然沒變,那雙大大的貓眼卻無視於她的老闆,似乎是在鬧什麼彆扭。

  「你不覺得──有點靠不住嗎?」

  「不覺得。」

  回答也冷冰冰的。她幾乎想說:「你比較靠不住。」

  「不是啦,我從來沒有只蓋電毯睡覺過,雖然夠暖和,不過總覺得有點靠不住。你房間也沒有準備被子嗎?」

  「有呀。」

  「放在哪裡?」

  「儲藏櫃。」

  「是什麼樣的被子?」

  「羽毛被。」

  「我那間根本沒有這種東西。那本來就不是給人睡覺的房間,床鋪也窄得讓人幾乎快要掉下去。椅墊倒是沒得挑剔。你也看到了吧?就像把這種椅子坐的地方向前伸長,等於是一種長椅,枕頭的地方有個靠背。真是奇怪的床鋪。」

  「是嗎?」

  由於回答實在太簡短了,菊岡終於注意到情人的異狀。

  「你是怎麼了?」

  「沒有。」

  「還說沒有,你明明火氣大得很。」

  「我有嗎?」

  「當然有呀。」

  看兩人之間的這種對話,原來菊岡也可以視場合把聲音放低。

  「你受不了了?」

  「我快憋不住了。噢,我明白了。我們到我屋裡說吧,反正我也打算要睡了。我現在去打個招呼回房間,待會兒你再若無其事的到我房間來。我們好好討論一下行程。」

  菊岡說完便站起來。於是大熊立刻從桌子一隅敏銳的予以認可。

  「啊,菊岡先生,如果你要睡覺,請將房間的門窗關好噢。別忘記鎖門,因為才發生過那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