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二幕〕第三場 九號房,金井夫婦的房間

  「喂,初江,你看,好大的暴風雪,對面還隱約看得見白色的流冰耶。」

  從人多的地方回到安靜的房間,風聲和窗框碰撞的聲音似乎立刻放大了數倍,仿佛就要刮起淒厲的暴風雪。金井一改平日作風,變得像個男人起來。

  「真像是極地的暴風雪,果然充滿荒涼的美感。大老遠來到極北之地的鄂霍次克海,怎麼樣?這裡可是直接面對荒涼大自然的地方呢。真好,充滿男子氣概!還是這個房間的視野好。不管是暗天或是下雪,都很有看頭。等到明天早上會更好看。景色一定很棒。喂,你不來看嗎?」

  做丈夫的呼喚妻子。妻子從剛才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好像什麼事也不想做,只隨便回答了一句:「我不想看」。

  「怎麼,你已經睏了嗎?」

  初江沒有反應。情況好像並非如此。

  「不過該怎麼說呢,上田被殺之後,反而開始覺得他這傢伙還不錯。活著的時候,我一直覺得這傢伙笨頭笨腦的──」

  金井似乎誤會了妻子心情不佳的理由。

  「千萬要把門窗關好噢。那些人裡面,不,這個家裡搞不好有個殺人魔。真是的,搞出這麼大的騷動。說句老實話,早知如此,真不應該來的。不過我們真的要小心點,那些刑警剛才也再三吩咐要關緊門窗。你也要小心一點噢,門鎖上了沒有?」

  「那個女人真是看了就噁心!」

  初江突然說出老公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金井道男在一瞬間愣住了,逐漸轉為厭煩的表情。如果英子在這裡,她就可以大飽眼福,看到好多種她從來沒在金井臉上看過的表情。

  「幹嘛?你怎麼又來了?──唉!我不是早說過了,像那種當董事長秘書的女人,全都是那樣子的。」

  初江憤憤的看著老公:「我不是在說那個小丫頭。我說的是英子那個笨女人!」

  看來做老婆的和老公以不同的方式受到外面暴風雪的影響。

  「啊?」

  「真是的,她以為她是誰啊?長得那樣又高又壯。我就是氣這個!她自己又蠢又壯,居然還敢笑我胖!我看她簡直有毛病!」

  「怎麼,你在說昨天的事啊?人家又沒有這麼說,你真是神經。」

  「她明明就有說。所以我才說你笨嘛。拜託你放聰明一點好嗎?人家也在笑你耶,說你是個瘦巴巴的愣頭青。」

  「你說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說了又怎樣?瞧你嘻皮笑臉的跟條哈巴狗似的,說什麼英子小姐的鋼琴彈得真棒,還想多聽幾曲,拍那種黃毛丫頭的馬屁。你好歹也是高級主管耶。你振作一點好嗎?別給我丟人現眼!」

  「我哪裡不振作了?」

  「你明明就是。你呀,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只會抱怨,擺臉色給我看,可是一到別人面前,立刻鞠躬哈腰的。你也替我想一想,英子就是因為知道我有你這種老公,才會對我擺出那種態度。是不是?我說的沒錯吧。」

  「這是當部下辛苦的地方,多少總得忍耐一下。」

  「就是因為不只一下,我才會說。」

  「你以為你是靠誰的關係才能這麼跩?全國到處都是住在小公寓裡,從來沒有出門旅行過的家庭主婦。你現在被人稱為主管夫人,有好房子住,有轎車坐,這是誰給你的?」

  「難道是靠你這樣到處鞠躬哈腰掙來的嗎?」

  「沒錯!」

  「哼!」

  「不然是靠什麼來的?」

  「你要是聽見菊岡那個色狼董事長,和久美那個十三點怎麼說你,就會清醒過來了。」

  「那個禿頭說了我什麼?」

  「他說你是跟屁蟲。」

  「這種話誰都會在人家背後說,只要把它換算成年終獎金的金額,就覺得沒什麼了。」

  「還真虧你能拚命跟那種老禿頭鞠躬哈腰的,要是我可做不到!」

  「其實我也不愛這樣做呀。我是為了一家老小才咬著牙忍下來的。你應該感謝我才對,怎麼可以說這種話?真是莫名其妙!看來我根本不該帶你來。」

  「我當然想來呀。我也有權利偶爾來這種好地方吃點好東西。憑什麼每次都只有你一個人在外面享福?」

  「我哪有享什麼福?你可不要自己前後矛盾。你剛才不是還說,我只會巴結那種禿頭又好色的董事長?不過,為什麼你老是要說這種任性的話?你到底哪根神經有毛病啊?」

  「我管他什麼英子還是久美,通通撕破臉最好。真不知道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久美那個笨女人,還以為你是她的部下呢。」

  「不會吧。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我才沒有想太多呢。」

  「你別看她那樣,倒也有她的優點。其實她的心地還滿善良的。」

  「你說什麼?」初江幾乎快昏倒。

  「怎麼了?」

  「你這種人真是無藥可救的蠢蛋,連人家怎麼笑你都不知道。」

  「你有時候實在太多心了。」

  「你說我太多心?」

  「沒錯,你想太多了。這樣是無法在世上生存下去的。你應該堅強一點。」

  「拍那種禿頭的馬屁,還被他的小老婆當傭人使喚,這就是堅強的生存方式?」

  「一點也沒錯。如果不是能屈能伸的人還真沒辦法整天拍馬屁呢。只有我才做得到。」

  「唉,你簡直瘋了。」

  「其實我並不是尊敬那個禿頭,只是因為他很會賺錢,所以我才利用他。我也常常很想掐死他。就像昨晚,我就夢見自己劈開那個禿頭的腦袋。真是痛快極了。」

  「那久美呢?」

  「久美?我沒夢見久美。我只夢見老禿頭。他跪在地上求我饒了他,結果我就一邊大笑一邊拿起斧頭喀擦一聲──」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初江立刻毫不猶豫的應聲,因為做老公的講得興起,已經渾然忘我了。不過當金井回過神來,開門一看,夢中的主角,也就是昨晚被他用斧頭劈開腦袋的人,正站在他面前!

  金井吃了一驚,有點心虛,半天說不出話來。

  「哎呀,董事長,快請進來坐。這間房間的視野不錯噢。」

  初江用非常柔和又自然的態度邀請董事長進來。

  「你們夫婦好像談得正高興啊。」董事長說著走進房間。

  「沒有啦,因為風景實在太美了,全是托董事長的福,我們才能這麼舒服的度假。我真是太幸福了。」

  「嗯,我房間看不到外面,有點無聊。房間本身倒是沒話說啦。暴風雪還沒停嗎?」

  「還是老樣子,你說是吧,老公?好大的暴風雪。」

  「是啊,還在下著雪呢。暴風雪還是老樣子,董事長。」

  「不過,這個房間算是頭等房,窗外的景色特別好,現在天黑了看不清楚,等到早上一定很漂亮吧,我真想跟你們換房間呢。」

  「啊,那就換一下吧。」

  「嗯?不,這是濱老特別安排的,這樣不好意思。等到明天白天我再來參觀吧。」

  「歡迎歡迎。歡迎您隨時來。反正我們夫婦倆閒著也無聊。我先生跟個木頭人似的,一句笑話也不會說──」

  「您看,我老婆還要求真多。哈哈,所以呀,您有空──!」

  「那個白白的應該是流冰吧?」

  「啊?對,應該是吧。聽說暗天時還能看到樺太地方。」

  「我只問你那是不是流冰。」

  「呢,是流冰沒錯。」

  「是流冰,剛才英子小姐也這麼說。」

  「嗯,好了,我也該去睡了。熬夜對身體可不好。如果熬夜熬出了糖尿病,人生的樂趣就要減少一半了,哈哈哈。」

  「糖尿病?開玩笑!糖尿病?董事長還這麼年輕──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得什麼糖尿病?哈哈哈哈。」

  「不,這可不是開玩笑。你最好也小心點,否則就沒辦法讓老婆滿足了。哈哈哈哈。」

  董事長拍了金井兩三下,下樓離去後,夫婦倆突然表情苦澀的互相對看。因為金井在兩周前的檢查中,尿液出現了糖。糖尿病患者的代糖非常難吃,只有吃過的人才能明白。

  「真是窩囊得害我想掉眼淚。為什麼那種好色的胖老頭不得糖尿病,反而是你這種瘦巴巴的人偏偏得了糖尿病?真希望那個老禿頭也得糖尿病,那他就沒辦法再玩女人了。世上就是這麼不公平!」

  「你囉嗦什麼,給我閉嘴睡覺吧。」

  「你一個人睡吧。我寧願睡浴室。」

  「隨便你。」

  「一想到明天又得忍受那個黃毛丫頭的獨奏會,我就氣得睡不著。為什麼那個笨丫頭就不能安分一點呢?真是的。」

  就在這時候,敲門聲再度響起。初江前一刻還盛氣凌人的像野獸般冒出咒罵的言詞,此刻迅速應答的聲音,卻充滿了羞怯,好像十幾歲少女的聲音。

  「哎呀,原來是英子小姐,有什麼事嗎?」

  「我怕你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所以繞過來看一看。有什麼不瞭解的地方嗎?」

  「沒有,不敢當。這麼好的房間怎麼會有不滿。而且都已經第二天了,沒有什麼不瞭解的地方。」

  「有熱水嗎?」

  「有,沒問題。」

  「是嗎?我只是想來確認一下。」

  「這次真謝謝您,招待我們來參加這麼棒的晚宴,而且又欣賞到您優美的鋼琴演奏。」

  「英子小姐的鋼琴彈得真棒。您鋼琴已經學了很久了吧?」

  金井的臉上又出現那副表情。

  「是啊,學是學了很久,從四歲就開始了。不過真丟人,我彈得太差了。」

  「沒那回事,彈得太精采了。我老公這個人呀,您也知道,是個無趣的木頭人,要是沒有這個機會,我簡直快要悶死了。」

  「喂,喂,老婆,你也說得太過分了吧?不過,明天請您務必再讓我們欣賞幾曲。」

  「是啊,一定噢。」

  「不,我想明天我父親應該會請大家聽他收藏的唱片。」

  「不過英子小姐真的太棒了。我剛才還在跟我先生說,我要是也學鋼琴就好了。」

  「唉呀,你過獎了。不過,要是有什麼需要,請跟管家早川,或是直接跟我說。」

  「好,我知道了。」

  「好了,那就請你們務必小心門窗。晚安。」

  「好,謝謝,不好意思,樣樣都要麻煩您。小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