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流冰館的客人們,待在會客室各個角落,像死了似的動也不動,大廳簡直變成了將要被送上刑場的罪人的休息室。如果說是充滿倦怠感,他們看起來未免太過緊張,如果說是在害怕,那也沒錯。要說是無聊,的確也有那種感覺。
看到客人這種樣子,濱本幸三郎對金井夫婦和久美說,去看看我收集的西洋古董吧。金井道男和被殺的菊岡曾在夏天參觀過一次,初江和久美還沒看過。本來濱本早就預定要帶大家參觀的,但發生那種騷動之後,便無心顧及了。
雖然有點老舊,但是有很多西洋娃娃,幸三郎大概認為久美會感興趣吧。英子和嘉彥已經看膩了,所以留在會客室。這麼一來,戶飼當然也跟著留下。日下對這種東西似乎很感興趣,都已經看了好多遍,還是跟著去了。久美之前去圖書室時,曾從走廊的窗戶看過裡面,由於沒留下什麼好印象,所以不大想去,但還是跟去了。她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濱本幸三郎和金井夫婦,還有相倉久美、日下,相偕走上西側樓梯,來到天狗屋的門前。久美像上次一樣看著窗子。只有這間三號房在走廊這邊有窗戶,而且還相當大,從走廊幾乎便可看見全室的樣子。窗戶右端和南面牆壁相接,左端一直到門邊一點五公尺左右的地方,窗子的寬度大約有兩公尺吧。左右各打開了三十公分左右,兩扇玻璃窗集中在中央。這扇玻璃窗通常都是這樣開著的。
幸三郎插入鑰匙,把門打開。雖然從外面已經知道大略,但進去之後還是覺得很壯觀。首先,入口的正面站著與真人一樣大的小丑,臉上笑得很開心,但是與此對照的,卻是發黴的臭和陰森森的房間氣味。
人偶有大有小,但全都有點骯髒,掛著年輕的表情年年老去,如今似乎已達瀕死狀態。臉孔骯髒、塗料逐漸剝落的人偶,令人感到仿佛潛藏著某種瘋狂。有的站著,有的帶著沉思的表情坐在椅上,每一具都浮現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微笑,同時卻又安穩得不可思議,簡直像是惡夢中出現的精神科病房候診室。
漫長的歲月削去了贅肉,令塗料如瘡疤般剝落,它們內在的瘋狂,如今好似被清楚的揭露著。那種瘋狂所侵蝕的東西,就像那紅漆剝落的唇邊浮現的微笑。如今那早已不是微笑,變成它們人偶──這種世上最荒謬的存在──的本質,也是生來的業報滲透出的證據。微笑的本質就是這樣嗎?觀者不禁在瞬間怔忡。腐蝕,是的,用這個名詞來稱呼的確很適當。沒有比這種玩物浮現的微笑的變質,更適合這個名詞了。
它們充滿無藥可救的怨恨。它們在人類一時興起下誕生,歷經千年也不容死去。若這種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的嘴唇也會浮現那種瘋狂,那種時時伺機報復,怨氣高漲的瘋狂。
久美發出了小聲但卻異常深刻的悲鳴。但是和這屋裡眾多人偶口中持續發出的無聲悲鳴比起來,她的聲音顯得極其微弱。
南面牆壁掛著整片紅色的天狗面具。無數隻怒張的眼睛,和樹林般聳立的鼻子,俯視著房間的人偶。
走進屋裡的人,察覺到這無數面具的意義。這些面具鎮鎖著人偶的悲嗚。
看到久美發出尖叫,幸三郎似乎有點高興起來。
「每次看都還是這麼精采。」金井說。
初江也起勁的搭著腔,可是這種隨興亂掰的對話,非常不適合這個房間的氣氛。
「很久以前我就想蓋個博物館,可是工作太忙,辛苦收集來的收藏品全都在這裡了。」幸三郎說。
接著,他打開手邊的玻璃櫃,取出一尊高約五十公分,坐在椅子上的男童人偶。那把椅子還附有小小的桌子,男孩握著筆的右手和沒拿東西的左手放在桌上。這具人偶的表情極為可愛,臉孔也不太髒。久美不禁說:「好可愛。」
「這是寫字娃娃,是發條人偶中的傑作,據說是十八世紀末的作品。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到的。」
哇,客人們都發出感嘆聲。
「既然叫做寫字娃娃,應該會寫字吧?」久美用膽怯的聲音問道。
「當然,我想它現在還是會寫自己的名字。要不要我來試試看?」
久美答不出話。幸三郎撕下一張放在旁邊的小型便條紙,塞進人偶的左手下方,卷上背後的發條,再輕觸一下右手。於是人偶的右手就開始緩緩移動,慢慢在便條紙上開始書寫什麼文字。喀搭喀搭的,輕輕發出齒輪咬合的聲音。
令人安心的是,它的動作很可愛,就連壓著紙的左手不時用力的樣子,也非常逼真。
於是久美叫道:「哇,好可愛。可是又有點恐怖。」
事實上,眾人都體會到那種心情迅速穩定下來的感受。搞什麼,原來他們的動作只是這樣啊,瞭解他們的底細後,根本一點也不恐怖嘛。眾人紛紛這麼想著。
人偶只寫了一下子。寫完後,兩手立刻離開紙張。幸三郎抽出便條紙給久美看。
「已經過了兩百年,所以動作比較不靈活,不過還是看得出寫的是Mark?馬克,也許是瑪律可,這就是他的名字。」
「哇,真的耶。居然會簽名,好像大明星喔。」
「哈哈哈,以前據說真的有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大明星噢。他以前好像會寫更多字,可是現在只剩下這一招。也許已經忘了怎麼寫字了。」
「活到兩百歲,也許已經有老花眼了吧。」
「哈哈哈。那就跟我一樣了。不過我把它的鋼筆換成原子筆之後,我覺得好像寫得比以前流利多了,因為以前沒有好筆嘛。」
「真厲害。這玩意的價錢一定很貴吧?」初江提出家庭主婦式的問題。
「價錢很難定。這種東西應該放在大英博物館裡。至能我是用多少錢買到的,恕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怕我的瘋狂行徑嚇到各位,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哈哈,我懂。」做丈夫的說。
「不過如果說到高價,那邊那個價錢更高。就是這個『演奏古鋼琴的公爵夫人』。」
「這個和這張桌子是一組的嗎?」
「是的。通常機關都是做在這個檯子裡面。」
演奏定音鼓的公爵夫人,穿著長裙,坐在露出漂亮木紋的桃花心木檯子上。在她面前有一台好似小型鋼琴的古鋼琴。人偶本身並不大,大約三十公分。
幸三郎好像動了什麼地方,鋼琴突然開始響起,聲音意外的大。人偶的兩手正在動著。
「其實她並沒有在敲擊鍵盤。」日下說。
「嗯。要做到那種地步似乎很難。說它是個大型的音樂盒也可以。附帶發條娃娃的音樂盒。因為原理是一樣的。」
「可是它的聲音沒有音樂盒那麼尖銳,很柔滑,屬於那種悠揚的,還有低音的聲音。」
「的確。聽起來也很像是鐘聲。」久美也說。
「那是因為箱子大吧。而且它和那個馬克男孩不一樣,會彈的曲子很多。大概有LP唱片單面那麼多吧。」
「哇!」
「這是洛可哥時代的法國傑作。這邊這個是德國傑作,據說是十五世紀的東西。有耶穌誕生場景的時鐘。」
那是金屬製,做成城堡的形狀。上面有巴別塔,從仿照宇宙的球體垂下T字型的鐘擺,上面載著耶穌。
「這是『女神獵鹿』,這隻鹿和狗、馬都會動。這是『灑水娃娃』,現在已經沒有力氣灑水了。還有這個,是十四世紀的貴族命人製造的桌上噴水池,現在也已經噴不出水了。中世紀的歐洲就像這樣,有這種魔術玩具式的驚奇箱概念。後來機械開始取代魔術登場。因為每個人都喜歡被驚嚇,所以用魔術來嚇人的時期很長,可是到了這個時代,機械終於登場,取代了魔術。也許是一種機械崇拜吧,當時人們有一種用機械不斷複製自然的傾向。所以魔術和機械在當時,曾有一段時間被當作同義詞。這算是過渡期吧。當然那些都是被當作玩具,也就是一種遊戲。不過我認為這顯然是今日科學的出發點。」
「沒有日本的東西耶。」
「是的,頂多只有那個天狗面具。」
「日本的機關玩具,水準真的這麼差嗎?」
「嗯──不,我倒不這麼認為。像沏茶小童、飛驒高山的機關娃娃,還有平賀源內或絡繰儀右衛門等人應該做出了技術相當高的自動人偶,可是現在很難找到了。這也是因為日本金屬零件比較少,幾乎都是用木製齒輪或鯨鬚做的發條,經過百年後都破損了。即使弄到手,也是仿製品,不過現在就連仿製品也很難找到。
「設計圖也很難保存吧。」
「是啊,如果只留下了圖樣,沒有設計圖就無法仿製。日本的工藝師似乎有不留設計圖的傾向,大概是想獨享機關人偶的秘密吧。這和技術高低無關。我認為問題是出在日本人的習性。比方說江戶時代,據說有『鼓笛兒童』這種相當精巧的人偶,可以同時吹笛打鼓,可是既沒有留下實物也沒有設計圖。所以我常常叮嚀公司的工程師,如果開發出新製品或技術,一定要把過程詳細記錄保存下來。那會是留給後代的遺產。」
「您說得真好。」金井說,「做人偶的工匠在日本遭到輕視,應該也是一個原因吧?」
「的確。因為在日本,機關人偶只是純粹被當作玩具,不像西方那樣由發展時鐘產生機械革命,最後創造出電腦。」
「有道理,的確是。」
客人們各有所思的繞著收藏品參觀。相倉久美掉頭回去看剛才的寫字娃娃和「演奏古鋼琴的公爵夫人」。金井和幸三郎並肩而行,初江一個人繼續往裡面走。當她走到轉角一具人偶面前時,突然感到一種類似強烈恐懼的衝擊,不禁愣在當場。起初進入這個房間時微微感到的恐懼,立刻又回來了。
不,那種感覺比之前更強烈,以致能她甚至開始認為,彌漫這整個房間的那種莫名詭異和壓力,可能全是這具人偶散發出來的。
初江一直相信自己有通靈能力,她丈夫也常說她有被神附身的跡象。依她看來,這具人偶顯然散發出一種不尋常的妖氣。
這就是那具與真人等高,被稱作高雷姆的人偶。當它的身體部分橫陳雪上時,以及重新組合後放在會客室時,初江都曾見過,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它的臉孔。它張著大眼睛,留著鬍鬚,在掛滿天狗面具的南面牆壁右側,背靠著有窗戶的走廊,兩腳伸直的坐著。
它的身體是用木頭做的。手腳也是木頭。臉孔應該也是木頭做的吧,不過臉孔做得如此精巧,身體卻露出木頭的粗糙紋路。這大概是因為它原本穿著衣服吧。從手腕到指尖,還有腳正在穿鞋的樣子,都做得分外精緻,足以證明此點,因為這是從衣服露出的部分。至於手部,雙手都做成握著細棒的樣子。但實際上,它什麼也沒握。
妖氣雖從這整具人偶不斷散發出來,但是最強烈的還是頭部,不,是那張臉。這具人偶的表情,比其他任何一具都浮現著更瘋狂的淺笑。如果是可愛的洋娃娃還可以理解,像這麼大,而且是成年男性的人偶臉上,為何必須做出笑容呢?初江覺得很不可思議。
等她察覺時,丈夫和幸三郎己站在身後。這兩人帶來了勇氣,使她靠近人偶的臉,開始仔細觀察。宛如阿拉伯人的淺黑皮膚,但不知為何,只有鼻頭發白,還閃閃發光。臉頰部分的塗料像煮雞蛋的蛋殼剝落似的,已經開始脫落,簡直就像受到嚴重燒傷一般,可是嘴角邊卻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浮現著微笑。
「這具人偶原來是這種長相啊。」
「嗯,你是頭一次看到吧。」幸三郎說。
「呃,它叫高什麼來著是嗎?」
「你說高雷姆嗎?」
「對,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呢?」
「買的時候,店裡的人就是這麼叫它,所以我也就跟著叫了。」
「看起來真不舒服耶。好像從剛才就一直盯著什麼冷笑似的。我覺得它有點恐怖。」
「是嗎?」
「它一點也不像那個簽名娃娃那麼可愛。為什麼要這樣做出笑臉呢?」
「我想,當時的工匠大概認為人偶都應該笑著才對吧。」
「──」
「當我晚上一個人來,看到這傢伙單獨坐在黑暗中微笑,有時連我也會覺得不舒服。」
「真討厭。」
「的確是。它好像一直盯著無人注意的地方,自己偷偷在冷笑,令人忍不住想跟著它的視線,看看它到底在看什麼。」日下也走來說。
「你也這麼想嗎?當這個房間剛做好,裡面還空空的時候,我首先就把這傢伙搬來讓它坐著,那時我也一直覺得,這傢伙盯著我背後的牆上,那裡是不是停著什麼蒼蠅還是蜜蜂。這具人偶看起來很像有什麼玄機吧?看它的表情好像肚子裡藏著什麼主意,可是卻又讓你猜不透。不過這也證明,它的確做得非常精巧。」
「它的塊頭好大,這以前是做什麼用途的?」
「我想可能是杖頭木偶吧。就是在馬戲團表演的那種。要不就是兒童樂園吧。它的手掌開著小洞。我想可能是把鐵棒插進那裡去吧。手腳各個關節,做成和真人同樣的活動方式。大概是轉動鐵棒,讓這傢伙表演空翻旋等動作吧。身體本身只是木頭,沒有任何機關。」
「那應該滿有看頭的,因為它和真人一樣大嘛。」
「想必很有震撼力吧。」
「為什麼叫做高雷姆?有什麼意義嗎?」初江問。
「高雷姆好像是什麼作品中出現的自動人偶吧?我記得在那個故事裡,它一直在搬運裝在瓶中的水,就像機器人一樣──不知道有沒有記錯。」日下說。
「高雷姆是猶太教傳說中一個人造人的故事。搓揉泥土製造人形,將施過猶太教咒語的護身符塞進胸口,它就會獲得生命自行活動。可是如果取出護身符,它立刻又變回泥偶。這個傳說產生了各種故事,也拍成了很多出電影。德國電影鬼才保羅.韋格內(Paul Wegener)曾拍過三次高雷姆的電影。我年輕時,記得是一九三六年吧,杜微葉(Julian Duvivier)導演的『巨人高雷姆』這部片子也曾在日本放映過。」
「那是什麼樣的故事?」
「內容我已經忘了。我還記得的,也是類似日下剛才說的故事。有個村子的水井乾了,於是就讓高雷姆從遙遠的河邊,把水裝進瓶子裡運回來。高雷姆每天都被派去運水,最後水終能溢滿了井,整個村子都淹水了,但是卻無法讓高雷姆停住。就是這樣的故事。」
「好可怕噢。」金井初江說,「所謂的人造人,往往帶著某種非人的缺陷,這種缺陷形成一種詭異傳染給人,產生了恐懼。人偶大概也帶有一點這種感覺吧。」
「我想應該是吧。那就像核戰的恐懼。起初人類只要按下開關,可是一旦開始啟動,就再也無法控制了,人類怎麼哀求都沒用。人偶的面無表情,多少會令人聯想起這種情況。」
幸三郎似乎頗為贊同,大大的點頭。
「嗯,你說得很好,日下。這話實在對極了。對了,關於這具人偶,聽說它本來就像一般人偶一樣,有個極為普通的名字,叫做『鐵棒傑克』。可是,根據我買它的那間布拉格古董店的老闆說,這傢伙一到了暴風雨之夜,就會自己走去河邊之類有水的地方。」
「天哪。」
「哈哈,怎麼可能!」
「據說那是它喝過水留下的痕跡。從此以後,這傢伙就被稱為高雷姆了。」
「這是編出來的吧?」
「不,事實上,我也見過。」
「啊?」
「有天早上我一看它的臉,發現它的唇邊還垂著一絲水滴。」
「真的嗎?」
「真的。可是那其實沒什麼,只是出汗而已。這種情形不是常有嗎?就像玻璃起霧一樣臉上沾到水滴,然後就流到了唇邊。」
「原來是這樣。」
「不,這只是我自己的解釋啦。」
「哈哈哈。」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尖銳的悲鳴,眾人都跳了起來。轉身一看,臉色發白的久美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現在正要跪倒在地。男人們連忙抱住她。
「就是這張臉。窺視我房間的就是它!」她叫道。